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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2)
宣化二十二年新春,易帝病重。
你束起了文士发髻,随着商队南下。
大抵是北方的风太过冷肃。
常言商者轻别离,但这一只队伍启程时,任何人都能从那相顾默然之中,觉察其心戚戚。
他们携着家小,彻彻底底地和故土告别了……
——但离开北方越远,鲜活劲气就随着早春的草芽一同,生长得越来越蓬勃。
“小殷先生!小殷先生!”孩童的笑声就飞扬起来。
他们离乡时比任何人更惶惑,但在这个时候,在舟车劳顿之中,他们叽叽喳喳,跑前跑后,看沿途的山水人间,听镖师们大谈当年,最后一连串地跑过来,喊:“——小殷先生!”
你的腰间还配着剑。
可是文士的剑,是和剑客的剑全然不同的东西,它从此不再能震慑宵小,也从此不再被敬而远之。
文士的剑,是君子之证,是仪礼之器,是家世的隐喻。
这群孩童视你,如视一个更胜镖头的奇遇。
有一段时日,他们乐此不疲地对你说各式各样的传闻,也乐此不疲地向你问五花八门的问题……
你没有答疑解惑的习惯。
但你很有反驳的欲望。某某说,听闻上京日月凌空,大家都说这是盛世征兆;你便反驳,日月同现是因为太阳不够亮,这不罕见,黄昏常能见月盘,而若日之煌煌浩浩,无物不避其芒。
又某某说,驿站盛传平王礼贤下士,有人赞其于诸王中显众星攒月之象;你便反驳,月与星并行于空,辉光相近而月大星小,岂不闻近者大而远者小,近者盛而远者黯,何人言星不如月,定是繁星不就他。
如是者三,忽有一日,这群小儿不再笑嘻嘻地跑过来惹你说话,反而畏畏怯怯,目光闪烁地掠过你……
你倏然抬头看去。
在此地歇脚的过路人不止你所在的商队,但因商队人多,散客们多半置身外侧,露天的桌椅上也不缺人。
你看向的那个青衣客,就坐得这样远。
你看见他长长的皂色帽裙挽在笠上,只露出半张脸,朝你微微一笑。
北方多山,南方多沙尘,惯于戴帷帽的,又多半出自车马群聚、风过扬尘的大城。
你没看见他有同伴。
这人是孤身来此,周遭倒没半分冷清——全是商队里的孩童。
你先前听见他这个方向上,有人在哄着孩子玩笑,可是人多声噪,你不曾注意他们说了些什么。
你所敏感的是投向你的目光。
这个人此前没有看你。
可他身边孩童看你的眼神变了样。
你起身穿过人群。你离这青衣客越来越近,近到那群孩子不自觉地退开跑远。
你看见他,便知道这些小儿为什么会跑到外面,围到这里。
他生得很好。
生得很好,但并不能令人望而心怯,只一身风流秀致,是可亲,亦可慕的。
你看见他的手搭在茶盏上,茶盏粗劣,而手细致得过分,没有茧。
这只手不似劳作的手,也不似动武的手。
可先前他不看你,以致你不知有他;到了你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却能即刻回以一笑。
你在他对面坐下了。
这双细致的手为你斟了一盏。
“请。”
茶是劣茶,只他行止雅致,如处芝兰之室。
可茶是劣茶。
你没动。
青衣客莞尔,“小先生未失之溷浊,倒失之耿介。”
你只问,“阁下寻我何事?”
青衣客便是一叹,“非我要寻事,是小先生需我。您秉此心性至今,是久不与人相交么?何等样话都说与孩童,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道,“直言虽善,非时时善,更非事事善,既居天之下,何谈日月星?小儿若学语,祸及几何人?”
你知道他从孩童嘴里掏出什么话来了。
“小儿随意一听,不一定记得,不一定对人说,更不一定有机会说,若一言果真有错,又小儿果真喜与人言,则其亲长早早听闻,无从传至错处。”你说,“并非人人如阁下,‘何等样话’,也要挖来一听。”
言辞的传播说易也易,说难也难,多半眨眼风吹去,就是有人想传一谣言,还得格外造势才有成果;因言获罪说多也多,说少也少,礼尚且不下庶人,无利之事招不来有心之人。
青衣客涵养上佳,仍然微笑以报,“小儿是随性一听,小先生是否是随性一说?若此言脱口欲出,似我者之多,就远胜先生所想了。”
你觉得此人略烦。
“我随性一说,必不是见人就有此性一说。你言似你者多,亦非各个似你者闲,如若于己无用,何人搬弄是非?”
“搬弄是非……无利搬弄是非,多有人以此自乐,此人何在,你不知么?”青衣客笑意渐微,一时又说,“与己无用,谈什么与己无用呢,小先生一路行来,不知所为何事?”
你说,“我来,看天子的上京。”
青衣客默然片刻,“善。”
他的手终于离开了茶盏。
他问,“小先生可是习剑?”
你扣住剑身:“自然。”
他便笑叹:“确见其芒矣。”
“此锋吹毛断发,但忧伤人见血,”青衣客诚恳道,“既然欲观上京,不如与我同行?我虽不才,屋舍有馀。”
你把剑压在桌上,松开,“剑在鞘中,人人可见。”
你问:“阁下的诚意呢?”
青衣客笑吟吟地伸手,掌心朝上:“我若言手无缚鸡之力,只怕小先生不肯跟我走。”
深闺贵女也养不出这样的手。
一眼看去,这层皮肉仿佛既薄又透,不能稍加力道。它像是伤疤愈合后新生的皮肉,但又较之更为匀彻自然。
只有婴儿的手可以这样细嫩,只有婴儿的手会像这般,缺少成人应有的强韧。
这样的娇贵,于婴儿是敏感,之于成人,却是敏锐——虽然同样易受伤害,但后者是不惮于受伤,也更能够忍受伤害的。
有风吹了起来,轻轻悠悠,推着漫天的柳絮。
这只手就执起茶盏一晃……
柳絮被水滴溅在剑前,正是一个“请”字。
你想了想,无可无不可。
你便站起来,“阁下离家至此,要往何处?”
“正在归途。此去直道上京,必不耽误小先生行程。”
你说,“走吧。”
便辞别了商队。
“小先生……”
“我姓殷,殷长明。”
“殷小先生。”青衣客牵马过来,微笑回话,“在下湘州孟见,孟渡生。”
你翻身上马,沉默地看了看他。
你不关心他叫什么。你的意思是,“不用加上‘小’字。”
你与孟渡生同行一旬有余。
听了七八车天下轶事。
风花雪月中夹几句文人派系,鸡零狗碎里掺两声各地粮价,孟渡生似乎什么都能揽来一谈。
但这人……
他这一会想谈某事,就旁征博引,证明确有此事;下一会他不想再谈,又好像忽然失忆了一般,听见人追问,就反过来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惊叹模样,活像自己头一次听说。
你多次看见他刻意夸张的作态,有些时候显得圆滑,有些时候显得可笑,有些时候显得高深莫测。
——把他往戏台子上一推,多半是个唱念做打俱佳。
你起初觉得,他是惯于探听消息,积年累月之下,养出了这身恶癖。
后来觉得他纯属没事找事,有意为之。
就是哄着人玩。
还哄到了你头上。
话多。
烦。
但还有用。
勉强能忍。
你和孟渡生同行一月有余。
觉得自己养气功夫有所长进。
孟渡生昼夜兼程,翌日风寒。
你给他找药看顾。
只当是给商队交路费。
孟渡生强行“偶遇”盗匪,一手功夫瞬间把人撂倒一半。
随后就气力不足。
行了,你知道他是拉你来做苦力的了。
你替他收尾。
孟渡生提笔作画,探讨平王与敬王与景成王孰美。
这也找你?
这有什么好比的?
你不想理他。
孟渡生轻装简行,却花钱如流水。
他什么也不带在身边,只在各地拿信物支取银钱用度,每逢城镇,此人白日混迹各大茶楼酒馆,又视宵禁如无物,夜半方归。
这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是,你们往往没有落脚居所的外门钥匙。
月凉如水,你披衣起身,带着满身寒意给他开门。
你皱眉:“孟渡生,你带尾巴来了。”
“长明且让一步,且让一步,”孟渡生悄声告罪,“你不是要把我冻死在门前吧?”
至此,你觉得他每天跟你谈天南海北的消息真是早有图谋。
这些尾巴围过来,每一个你都知道。
这是群爱凑热闹的事儿精。
你再看一眼孟渡生那个小身板,懒得再跟他废话,只折了门前老树一枝,直指向前:“夜深宜梦,诸君请回。”
你只在寝衣外披了外袍,孟渡生倒是重裘相簇,他绕到你身后,好整以暇地一振袖,开始和一干人等叽里呱啦……
“铮——”
一柄又一柄兵器毫不客气地钉过去,擦着孟渡生围出一圈。
你缴完这群人的械,径直关门,“不管何事,明日请早。”
你回头,看见孟渡生正小心地从兵刃中跨出来,尴尬而不失礼节地对你微笑。
你也罕见地冲他笑了笑。
你手中的枯枝轻轻打了个转:“不睡?”
孟渡生回房关门熄灯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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