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农民与贵公子

　　威亚吊人上屋顶，梁潇先上去，站定。
　　祝清临被吊在半空中，位置总是没调整好，距离屋顶一步之遥。
　　他跨一步，可能踏得上，也可能踏不上。好难。
　　梁潇伸手，祝清临哭丧道，“我害怕！我恐高！放我下去，我要下去！”
　　“别怕！你拉着我！”
　　“我拉不到！我要下去！放我下去！”
　　威亚师继续调整着距离，祝清临离屋顶越来越近。
　　“你踏一步，踏一步就过来了。”
　　“我不！”祝清临双脚乱蹬，“我要下去！我要用替身！你们跟导演说，我要用替身！”
　　突然，他感觉手被抓住了。
　　梁潇握住他的手，“你再往前一点，我抱你上来。”
　　祝清临的心砰砰直跳，“我恐高，我害怕……”
　　“不怕的，你过来一点……”梁潇将他往前引，到了一定距离，他双手一抽，把人抱了过来。
　　祝清临站在屋顶上，两腿打颤。
　　梁潇扶住他。
　　“好吓人啊……可不可以用替身啊，我不想呆在这里。”
　　“你抱住我，”梁潇安抚道，“不怕的，别往下看。”
　　祝清临搂紧梁潇。
　　“还记得台词吗，我们拍完了就下去了，别怕。”

　　“一舟哥哥，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江星野对俞一舟说，“说不定是几十年后了，到时候，你还会记得我吗？”
　　俞一舟没有回答。
　　“还认得我吗？”
　　当然了，俞一舟想。
　　我会记得你，认得你，直到死去。
　　可是，他无法说出口。
　　江星野有些难过，他不想继续问了。这些日子，一直是他在主动，而俞一舟永远那么淡定，就像没事人一样。
　　他嘟囔道，“如果你忘了我，我也会忘了你的。到时候黄泉路上，你可别怪我不打招呼。”
　　俞一舟笑了，“那我们就看黄泉路上，谁先跟谁打招呼吧。”

　　“都是我的词，你就一句！”祝清临忿忿道，“这破角色真烦，台词一堆，罗里吧嗦的。”
　　梁潇揽着他，“就几句话，拍完今天就收工了，来，我们去那边坐着。”
　　两人的戏本就是躺在屋顶上看月亮说台词，梁潇拉着祝清临走过去，祝少爷心惊胆战，手越捏越紧。
　　“到了。我们坐这儿吧。”
　　两人在屋脊上坐下。梁潇眼睛一亮，伸手指向前方，“你看，月亮，好大啊，圆圆的。”
　　祝清临看过去，屋顶视野好，能看到远处的山。此时天色已黑，小山隐在黑夜里，现出起伏的轮廓。一轮圆月斜挂在山峰上方。
　　“真好看。”祝清临赞叹道，“这月亮圆得像中秋节一样。”
　　中秋……梁潇默了默。自从离家打工，他已经有四五年没在家里过过中秋了。
　　小时候一到中秋节，学校都要放半天假呢。农村的小学民俗重，遇到传统节日如清明中秋都会有假，所以小朋友们特别盼望。
　　放了假，梁潇会和小朋友们去田里玩，挖螃蟹，捞河鱼，玩得满脸泥巴，夕阳西下了才顶着炊烟回家。
　　他回家，姐姐就在门口等他，一边戳着他的脑袋骂他“疯孩子”，一边递给他一个玉米馒头。梁潇也确实饿了，抓起来抱着猛啃，姐姐说，“慢点，没人跟你抢呢！”
　　再过一会儿，爸爸也从田里回来了，姐姐帮着妈妈做饭，梁潇就跟爸爸玩闹。
　　吃完晚饭，一家人去院子里坐着，妈妈端来月饼，一家人围着坐，他和姐姐叽叽喳喳地聊天，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

　　“你怎么不说话啦？”
　　祝清临东看看西看看，不明白梁潇为什么突然沉默了。
　　梁潇声音低低的，“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家了。”
　　“想家？看到月亮就想家啦。”
　　“当然想了。”梁潇叹了口气，“虽然这里跟我老家相隔千里，但我们头顶是同一轮月亮，说不定，我妈妈现在也在抬头看月亮呢，她看到月亮，也会想起我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现在有点理解古人的意思了。”
　　哟，这穷哥哥还挺有文化，祝清临想了想，问道，“这是谁的诗啊？”
　　“这是苏轼的词啊。” 梁潇有些震惊，“你不知道吗？这不是初二的内容吗。”
　　祝清临感觉自己受到了鄙视，慌忙道，“我当然知道啊，一时半会儿忘了嘛！而且，我初中上的是国际学校，跟你们课本不一样的。”
　　“哦，”梁潇问道，“那你们国际学校都学些什么啊，是都用英文上课吗？那你英文是不是很好啊……”
　　祝清临有些心虚，“什么英文上课啊，就是请了几个外教，其实还是用中文上课的。而且，我周围好多人都不学习的，大家平时也不怎么听课。”
　　“为什么呀？”
　　梁潇完全不能理解。天知道，他做梦都想继续读书，竟然有人有书还不读？
　　“为什么要学啊。”祝清临吊儿郎当的，“学了又怎么样呢，出来工作，挣的钱还不到爸妈给的生活费的零头，有什么好读的呢。”
　　竟然还有这种说法？
　　“那你们不读书，做什么呢……”
　　“玩儿啊，买啊，逛啊，跟朋友出门啊，打发时间呗。”祝清临看着月亮，“总之不在家里待着就行。”
　　“为什么不在家里待着？”
　　“废话，你天天在你爸妈眼皮子底下晃，他们会烦的！”祝清临瘪瘪嘴，“不过我爸也不怎么回家，他回家一看到我就皱眉头，说我不学无术，无所事事；我要是不在家呢，他又说我出去鬼混。反正他怎么都看不惯我，我也就懒得出现在他面前了，省得惹他烦心。”
　　梁潇想，你起码还有爸爸。
　　祝清临闷闷的，“他大概宁愿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怎么会呢……”梁潇说，“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一样，你爸爸，可能是选择了比较严格的那种方式。”
　　“那他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我讨厌这种方式，讨厌透了！他们一点都不负责任，从来都没管过我，看到我成绩不好，又反过来骂我！整天都说我不行！”
　　梁潇想起一个月前那个夜晚，他做代驾，接到喝醉了的祝清临。
　　喝醉的男孩趴在他的肩头，口中喃喃道，“小哥哥，我好难受啊，可是我不知道该跟谁说，我没有人说话……”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他突然一阵心软，握住祝清临的手，“谁说你不行了，我就觉得你很好啊，很厉害的！”
　　祝清临懵懵的，“我哪里厉害了……？”
　　呃，梁潇愣了愣，好像是找不出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
　　“你看，”他努力措辞，“这几天那么多戏，那么累，你都坚持下来了，对吧。拍完之后，你就是个演员了，之后继续演戏，越演越好，你又长得那么好看，一定会成为大明星，到时候你爸爸妈妈都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哼，我才不要他们为我感到骄傲呢，”祝清临瘪瘪嘴，“谁稀罕。”
　　“我就很希望我父母为我感到骄傲啊……倒也不是骄傲，我希望我能够不辜负他们的期待。”梁潇想了想，“不过我父母对我也没什么期待，他们就希望我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每次我寄钱回家，我妈都让我不要那么辛苦了，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辛苦不算什么，我怕给不了他们好的生活，那样我才会很难受。”
　　祝清临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梁潇说的东西有些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一来理解不了这样深厚的感情，二来理解不了这样的物质环境。
　　他没有养过家，相反，他的一切都是家里提供的，所以，梁潇说，“我怕给不了他们好的生活”，他是真的不明白，自己还这么小，怎么给家里好的生活。
　　不过，总得表示些什么吧。
　　祝清临犹豫了一下，回握住梁潇的手。
　　他握得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感觉有点怪怪的。
　　毕竟，从小到大，都没做过这么肉麻的事。

　　他没有见过亲密关系。
　　他跟他的父母不亲密，他父母彼此之间也不亲密。
　　他从初中开始谈恋爱，小孩子过家家，一起上学下学，老公老婆的叫，可老公老婆到底是什么，他谈来谈去也不明白。
　　就比如他跟他前女友吧，谈了一年多，连吻都没接几次，他女朋友嫌他冷淡，进而怀疑他性冷淡。
　　可是，他想，做了爱就会是亲密爱人了吗。
　　他不觉得啊。他跟她们的心，一点都不靠近。
　　搞不懂，太难了。

　　“好了好了！江星野俞一舟准备一下！”
　　摄制组灯光组终于调好了东西，梁潇拉着祝清临走过去。
　　“你们躺在这里，机位在那边，看到了吗？”
　　两人点点头，在规定的位置躺好。

　　“1、2、3，action！”

　　“一舟哥哥，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说不定是几十年后了，到时候，你还会记得我吗？”
　　“还认得我吗？”
　　“如果你忘了我，我也会忘了你的。到时候黄泉路上，你可别怪我不打招呼。”

　　“那我们就看黄泉路上，谁先跟谁打招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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