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

　　谁都没料到，她为自己定了一个葬身之所。

　　谢盼薇独自站在天台遥看校园外的夜景，想着他，等着他。十一月的风清清凉凉，可吹不动看似残破的街灯光线，无动于衷的昏黄色调，怎麽看起来有点像他？只温柔了一个晚上，然后便像陌生人一样带着厌烦和冰冷的蓝。

　　明知道她不是刀枪不入的躯体，明知道她早已伤痕累累，他却从没有一次打算放过她。留她在身边，给她一条生路，那麽简单，他没有甚麽损失，偏偏不愿意做。

　　董浩来到大楼的时候九点多，楼下警卫去了巡房，不想被人发现，挑了监控系统的死角上了楼。

　　两人在天台上激烈争吵，互相推嚷，先是因为王令然，后又因为肚子裡的孩子。谢盼薇的情绪极不稳定，双眼冒着血丝，近乎疯狂，连自己站近栏栅也毫不为意。她最后的赌注，睁大着一双骇人的眼睛喊道，我明天就跑去你家，让你家两老开心一下，他们要抱孙子了。

　　董浩的忍耐到了极限，庞大的身影压来，也给她最后一个机会，答应打掉孩子。

　　她不肯，争执拉扯间，脚下一滑，翻身越过了那低矮的栏阻。他反应快的话，本是可以拉回她一把的，可他怕伸出手后就会搭上自己的命，同时心裡太清楚，他并不想救她。

　　一声划破天空的尖叫声，随着轰然倒地的巨响，从此长埋断肠。他下意识地跑，往后门另一边逃走了。

　　可他不知道，谢盼薇一直在口袋裡攥紧手机录了音，把两人的对话都录了下来。她怀的是甚麽心思，或许不过为了断绝他所有翻脸不认人的后路，要些甚麽证据罢了。只是，最后赔上的，已不能再挽回。

　　手机摔坏了，警察用了好些时间修理，解开密码探究一番，这才查出谢盼薇与董浩之间的恩恩怨怨。

　　董浩被退学，还要面对刑事责任，人生的路也因而赔上了。学校罕有地登出告示，报纸新闻也有报导。事情告一段落后，曾经指向王令然的种种恶言和攻击，也因此灰飞烟没，犹如人去楼空那般，好像不曾存在过。

　　许宁怎麽都要跑来告知王令然，其中抱着的心情，其实是挺复杂的。一来，她替自己好友终能彻底摆脱嫌疑而庆幸，可与此同时，又想起这样的事，竟搭上了一个人的生命和另一人的前程，实在教人不胜唏嘘。虽说一切皆是当事人作的孽，然而生命的价值，竟也因而变得那样轻率。

　　不过是情爱，不曾想要到如斯地步。

　　王令然有点呆滞，一时反应不过来。许宁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我下午还有一个试要考。晚上见？」

　　王令然应了声，盯着许宁离开的方向发呆。她走过的那条道路闪着金色的光泽，毕竟今天的天气是那样的好。她好像曾经有那样的预感，事发的当晚，又或者是昨晚，都曾经不止一次想过，但她又不愿意相信，所以便一声不吭的，以为事情便会过去，不会像她所想的那麽严重。

　　没想到，要被揭穿的事情终究还是得暴露在阳光底下，再隐藏也是无法掩盖所有。即使已成了灰烬，也得先自首，无法在黑暗裡独自消隐。

　　不知道发愣了多久，一阵手机震动把她拉回现实世界。

　　接通了，她精神欠佳地「喂」了一声。声音有点乾涩，不似这正午晒得人心温暖的光线。

　　「考完试了吗？」江函柔声问道。

　　「嗯，考完了。」

　　「怎麽没打给我？」做完实验，在等数据的时候，他就频频看时间，却迟迟没等来她的消息。

　　都快一点了，前面的考生再耽误，也不可能考个三小时。

　　「……刚才许宁来找我，聊了会。」她又问：「你吃了吗？」

　　「还没，在等你。」

　　或许他没有其他所指，但她总是能听出自己想听的意思。鼻子忍不住一酸，微微泛红，心头有股暖流在流动，她问：「我打包午餐去你实验室，方便吗？」

　　虽然看不见，但他那边应该是在摇着头，说着：「我可以去食堂找你。」

　　莫名其妙听出了疼惜的意味，王令然笑着：「我快到食堂了，买了很快就去你那，等我。」说完挂断了电话，拔腿就跑。

　　有人为了爱情赌上性命，也有人为了赎罪赔上了馀生。而她，献上了所有的心思，只要他唤一声，便急不及待的想见他一面。有了贪恋，还算上痴迷，他一句话，一个动作，便能把她所有的不安埋葬，顺手牵起层层波澜。

　　所以她甘之如饴，连自己手裡紧紧攥着的，也愿意放弃。

　　他愿意等，所以她愿意给。

　　有时候还会没出息的想，深怕他并不那麽想要她。

　　一个脆弱的塑胶袋，承包了两个饭盒的重量，一路颠簸的走到他的实验室，找对了号码牌，按下门柄闯了进去。

　　探头看了两眼，四处是白茫茫的机器，倒有点像单调却刺眼的雪景。抬眼，看见两位师兄朝门口这边走来。

　　高瘦的那位穿上外套，对着王令然笑道：「来找男朋友？」

　　她默认一笑，目的明确。

　　「他还在实验室裡面，估计很快出来了，你去他位置先坐一下吧。」他好心交待一句，然后便和旁边的同学一起离开了。

　　大门「啪嗒」一声轻轻关上，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江函的位置，就在一排长桌的尽头。她放下外卖，踱步走到实验室门外，裡面还有一道门，隔着两层玻璃，看见他低头认真的模样。

　　那麽乾淨，那麽俊朗，像画裡的人，玻璃与门是他的画框。

　　怕他分了神，只敢看几秒，便匆匆往长桌尽头撤去。

　　拿出手机刷了一会儿，不知道有没有十分钟，便听见他开门出来的声响。

　　「来了？」他一边向她走来，一边脱下看起来潇洒随性的白大袍，露出了裡边简单的黑色毛衣和深蓝牛仔裤。

　　她应了声，乖乖地替他把外卖盒拿出来，揭开了盖，香味是属于人间的，与这白淨世界不太匹配。她又拿出餐具，摆好在他面前。

　　江函不忘说了谢谢，又把旁边的笔记本电脑打开，连上了线，顺口解释：「在下载数据，等下吃完做分析。」

　　关于实验，王令然没有甚麽正面印象，皆因从前在美国那边，处处被欺负，在实验室也是变着花样儿被耍，有人还曾经开了闸，放一隻实验老鼠往她手臂撺，吓得她请了两天病假。

　　心理阴影像密云盖顶，应该要积上一辈子的，可刚才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做实验的样子，阴霾又在瞬间被一扫而空，她承认自己没出息，愿意一直待在这裡看着他的侧脸。

　　才吃了两口饭，王令然又开始了她的惯常动作，一个劲的把她碗裡的菜和饭往他盒裡卸，几乎要溢出可盛载的范围，他忍不住皱眉问：「你这样是想减肥，还是想我增肥？」

　　曾不着痕迹的窥见他优越的身材，也是她总想跟着他再去跆拳道馆的秘密，同时也勾起了女性总觉得不够的心态，徒添自卑，争着学人家去投入所谓的「终身事业」。

　　「两样都是，行不行？」扒过了大半，拿回来的碗轻飘飘的，瞬间没了重量。

　　「你觉得呢？」他偏过头来，随手又夹起一块牛肉，送到她嘴边。

　　自己的不愿意吃，他喂的倒是乐意赏个脸。

　　拿着筷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碗裡戳，一会儿一个洞。低着头偶尔夹一小口饭，却又像放生鸟放生鱼一样，指间一鬆坠回原处。在一旁的江函，饭吃了一大半，偷眼观察了她好一阵子。

　　不是在吃饭，分明在玩饭。

　　「考试考得怎样？」他看了她一会儿，问道。

　　闻言回过神来，她答道：「不错。」

　　「这是不错的样子？」只差没把这小脸拉下来，明摆着的愁眉苦脸，眼裡嘴巴裡心裡都是心事重重。

　　王令然抿抿唇，看着自己眼前的饭菜仍然一口都没碰过，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刚才发愣的样子被他捕捉到了。她搧着羽翼般的眼睫，说不出口。

　　「没有胃口？」他柔声问，那沉稳声线总是若无其事又轻而易举地抓住她的心头。

　　她似撒娇又似自首，温软地「嗯」了声。

　　江函放下了手裡的勺子，把她的筷子抽走，又往旁边拎起还没碰过的勺子，在她碗裡一捞，小小的一口饭，又夹上了半块软嫩牛肉，堆在晶莹的饭粒上，像个小堡垒，他为她打造的。

　　勺子送到嘴边，王令然的脖子莫名地往后缩，偏在最后的关头耍彆扭，僵直地盯着他，脸上刷上一片红晕。

　　绝不是第一次，但他总有令她害羞脸红的本领。

　　她一时愣住，没有张开嘴，只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低笑，问道：「我喂你胃口会不会好点？都这样伺候你了，要不要给我一点面子？」不像威吓，更似带点挑衅的纵容。

　　三秒过后嫌脖子酸，她缓缓向前，张开了嘴巴，吃下了一口，慢慢咀嚼，视线仍然盯着他，总觉得他还有其他话想说。

　　果然，他垂眸又勺了一口，但搁在碗边，没有动作，不太在意地问她：「是不是因为学校早上发的公告，所以心不在焉的？」

　　许宁大肆批评江函谈恋爱了，也是凡夫俗子一名，各种毛病通通惹上身。可是她怎麽觉得，恋爱的他，还是那麽独特脱俗？她所有还未说出口的话，都被他看在眼裡，不怕他不懂，只怕他太懂，没有甚麽逃得过他那双眼睛。

　　她点了点头，又听见他说：「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也没有必要可惜。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亏欠对方的，都是自己做的孽，本来就跟你无关，不应该由你来扛。」

　　他的善解人意，范围很狭隘，只限对她，换作别人，他又换上了那孤高的眼神，提醒世人何谓自作自受。

　　「我真的觉得，自己以前的眼光有点差。」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不堪回首，写在脸上。

　　逮住时机，又一口饭置于嘴边，她已自然张开了口。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他笑了声。

　　「你真是……兜个圈来夸自己呢。」她睨了他一眼。

　　「我需要吗？这不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你难道不承认？」连着三个问号抛了过来，王令然只来得及捡住最后那个：「我不承认，你有我甚麽办法？」

　　王令然抬着下巴，勾起嘴角笑，得意洋洋的样子也好看。

　　他慢条斯理的抽了张纸巾，抬手便抹了抹她的嘴角，捏着她瘦小的下巴，挑眉道：「我对你，多的是办法。」

　　不待她反应过来，俯身便吻了下去。上一秒嘴巴裡还溢满人间味道，下一秒，一个勾缠的吻，赐给她一场解渴的甜蜜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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