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

　　江函其实并不是为了躲避王令然才说的回家。他这个周末本来就得跟江昭一起回家，因为要庆祝老爸的生日。

　　他先回了一趟家里，下午抽空去练了跆拳道。萧准成笑得暧昧，问起他「上次那个漂亮女孩子呢」，他心里便涌上不大好的感觉。

　　从来都是他一人，萧准成也就不曾问过这样的问题。可是上次破了一次例，他便觉得以後都得这样子才行。王令然似乎应该再出现才是，不出现便是有问题有隐情。

　　但他从来就是这样，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其实一直都是他一个人。

　　世上哪有甚麽浪漫的天长地久，只有孤独才是常态，不需要解释也自然存在的状态。

　　多得萧准成的那个问题，又或者感谢在这几天不休不止的流言蜚语下还来添把火的陈立伟，那个下午江函练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来得狠，两个小时，汗流浃背，凭证是他手臂上突出显眼的青筋。

　　回到家去，江穆早已在厨房忙活，只有江昭一人在旁边帮他。

　　江驰又不见踪影。不管是平日还是周末，他要消失，连理由也不需要有。他若留了下来，这才需要理由。

　　「二哥呢？」江函回家後又洗了一次澡，过後用毛巾擦着湿发，侧着身站在厨房门外问道。

　　「他说六点前回。」江昭扭头笑着说。他只要一笑，眼睛便眯成一条线，说实在的，和头上戾气过重的发色并不相衬，但他不作评价。

　　想要帮忙但遭到了婉拒，江函无所事事的折回客厅，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鬼使神差的不知不觉点开了王令然的微信。她的头像是她站在夕阳海边的一道背影，风吹起了她的长发，照片像一部无声又寂寞的昏黄电影。

　　他看着对话框，信息留在她最後的回覆－－好的。

　　还在沉思间，家里的门打开了，江驰走了进来，很是随意的扔下钥匙，又一屁股的坐在江函身旁，沙发因而猛地往下一沉，只见他吊儿郎当的问：「你怎麽不帮大哥忙？」

　　「三哥在帮。」江函面无表情。

　　「怎麽了？学校有事？」虽然为人比较不羁浪荡，但也未至於眼瞎眼拙。他捕捉到的捏着手机失神的江函，算是罕有奇景了。

　　「能有甚麽事？」江函反问道。一双眼看过来，粉饰过的乾净平静，太完整，不得不反映江驰多馀的疑虑。

　　「……我弟真帅。」江驰看了他几秒，一句话脱口而出。

　　江函有点嫌弃的看他一眼，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只听见江驰还在身後喋喋不休：「有甚麽事跟哥商量，人帅好商量，哥又不是摆设。」

　　江函无言以对，懒得回头争论。

　　今天的主角，一整个下午留在朋友家，下棋喝茶聊天，上了年纪的人，要回忆的往事特别多，闲适聚首的时光堪称难得，一直逗留到快七点才回家。江父一眼望过去，一桌子的丰盛菜肴，四个儿子站在桌旁，倏地勾起心底感触。要总算这个人生的话，实在是跌撞破损比较多，每个劳苦奔波没有尽头，少有的如现在静下心来，其实明白，自己得到的比想像中要多。

　　就缺欠了那麽一位。只差那一个缺口，他的人生便可算得上圆满。人贪心如斯，明明该满足了，不应再奢求了，却又总是差那麽一口气，偏执又晦气。

　　隔着生死阴阳两个世界。不思量，自难忘。

　　生辰的前夕，他梦见了她。抱着刚出生的江函，哄着他入睡，一下一下的哼着摇篮曲。可能是要完成没有完成的遗望，四个孩子里面，她独独没有抱过江函，没有给过他温暖母爱。她难过不舍，对江函也有亏欠。

　　她抬头看着他，来不及勾起嘴角笑，相顾无言，先涌下泪千行。隔了好久，说了一句，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

　　就这样离去。说多一句也不肯。

　　把江父拉回现实世界的，是儿子们此起彼落的说话声线，筷子碰着勺子，短促又清脆，却又似铃声反覆。

　　吃了几口饭，陡地想起下午与朋友间的对话，抬眼看了一眼大儿子江穆。

　　他清清喉咙，然後问江穆：「最近工作忙吗？」

　　「还行。」

　　江父其实也是明知故问来着，江穆每天准时下班，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这些他都清楚的。

　　「那个，最近身边有没有适合的对象？」他一向是不管这些事情的，可是梦见了爱妻，心里隐约思量她是否放心不下四个儿子。他每天忙着工作，算不上称职的父亲，自觉在生活上的照顾只算勉强及格，至於他们的内心或情感需要，男人之间又似成了某种不言明的禁忌，几乎不曾聊起。

　　老爸的话一出，全部人都安静了。

　　「老爸，你这是要给大哥介绍相亲对象麽？」江驰第一个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声。

　　「还记得颜叔吗？」江父问道。

　　他们点点头。

　　「我下午就是去了他家，刚好她的女儿在家，年纪和你差不多，比你小两岁，是个好孩子，所以……」他不由自主顿了顿，这些说话由他来说，总是有点莫名的别扭。

　　「长得好看麽？」江驰眯着眼睛，多情的眼眸，用错了地方。

　　「你添甚麽乱，我说给你大哥听。」江父忍不住皱眉。

　　「我也是帮大哥把关。」江驰撇撇嘴，不以为然。

　　一直没说话的江穆这才回应：「怎麽突然有这个想法？」

　　「我觉得你也是时候想想成家的事了，都快三十，差不多了。」

　　事实是，他觉得自己的儿子花太多时间陪伴在他身侧，渐渐忘了，自己应该拥有自己的世界，也应该飞向自己的天空。他渐渐老去，阻不住这样的颓势，更因如此，不想连累了孩子。

　　江穆沉默地吃了口饭，才开口问道：「认识一下无妨，甚麽时候？」

　　「我帮你安排时间。」江父点了点头。

　　那顿饭，在嬉笑语声中，大家都不得不在隐密中察觉到了变化。渐渐白头的父亲，开始在意他们的身边是否有人陪着了。他的年岁又添了一划，他平安又健康，仍然积极工作，未想过退休的计划，可是大家又觉得，他的心其实不在这里。

　　尽管努力活着，不代表不是忍耐着那一口气。他们都陪在他的身边，但他的心灵和精神却总留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这个缺口，人人心里都有，只是有些人掩藏得好，融入到皮肤骨肉里，便当它不存在；有些人却总是挖来看，以苦痛麻痹心志，才能更清醒地活下去。

　　不想抱怨，其实他们没有一个人想抱怨。明知徒劳无功的事，也就不再与自己作对，剩下的年月，只想看在她的眼里，算不上枉费。

　　＊

　　晚饭过後，江驰和家人待没多久又匆匆出门。大家早已习惯，心照不宣，无人过问。

　　去哪里丶和谁一起丶甚麽时候回来……诸如此类的也省略不问，反正他已是成人，自己能负责，一群男人从不纠结这类细碎问题。

　　江驰来到朋友的夜店，大概十一点半，暧昧黑夜魅惑人心，男男女女，各凭本事纠缠不休。所有在白天忍着的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都在这长夜里不厌其烦地一一上演。有时怕这夜不够长，不够他们挥霍玩乐。

　　他走了进去，熟门熟路的向前走又再拐弯，可是後脚还没跟上，便看见不远处起了冲突。

　　现场混乱吵杂，无法分清音乐声或闹叫声，某男人凶神恶煞的一把推开袁恒的肩膀，江驰看见自己好兄弟踉跄往後两步，一时急了眼，大步走上前，把那男人拉开。

　　「有话不能好好说？动手动脚的干……」江驰一句话还没说完，那男人不由分说便一拳揍了过来。幸而後面有人及时托住了江驰，不然他真会一头往後栽下去。

　　从这一拳开始，两边的人便疯了似的互相推打争闹，四处是不断的叫嚣声和玻璃碎地的折射光线，江驰和袁恒夹在中间，其实不想打架，只是无法脱离漩涡，为了自保，也只能咬牙抵住飞来的拳头，用力挥出去的力气也是发了狠劲。

　　後来店里的人找来了保安，反反覆覆的才将两边的人分开，入目之处皆是狼藉，但他们的嘴巴仍然不饶人，脏话不断，每人的脸上或身上都红肿瘀青，有些人嘴角挂着血痕，却仍然虚张声势的叫嚣。

　　江驰在电光石火之时，下意识保护住自己最重要的脸部。这样的结果就是刚才不知道哪个混蛋趁乱揍了他胸腔好几下。现在静下来，只觉胸口一阵闷痛，像含了一口鲜血往回涌，指间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掌心插着玻璃碎片，一片殷红不住往外飙。

　　他现在才後知後觉，感到一阵钝痛从手掌沿着神经向上延伸。

　　袁恒反倒没怎麽受伤，他一见江驰手上的伤，便喊了店里的员工来处理伤口。可是碎片插得太深，血又不止，没有人敢真的动手包扎。

　　「我带你去医院。」袁恒一脸歉疚，把店里的事情交待了给助手，就和江驰离开夜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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