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深刻

　　张璐开始留意每一个来她们家的人，几乎每个人来都是找张伟华要钱的。张璐粗略计算了下，张伟华借别人还不上的至少有三十万，这还不包括有些带高息的借款，每年光利息就得还上好多。妈妈去世了，张伟华就不再去地里干活，每天醒了就去赌，饿了回来吃饭，吃完饭又去，钱赌完就去借，本镇上的人借完了，就去外镇借，外镇没有人借给他，他就给乡下亲戚打电话借钱，借来就去赌，钱哗啦啦流向赌场和别人的口袋。

　　张伟华有时候也赢，赢得也不少，还了利息后不想着还其它本金，却又拿去赌，想着赢更多的钱，结果输的一干二净，什么也不留………就这样利息越滚越多，本金什么也还不上，加上她和张晓上学生活，只有借越来越多的钱，借不到别人的，就借信用社的，开各种信用卡，不停地套现再套现。

　　可明明妈妈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们关系和睦，勤奋劳作，每年除了必要的开支外还能攒下一部分，从来都不借别人钱。妈妈一走，整个家就轰然倒塌。她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刘归有什么不同，他们穿同样的衣服，吃差不多的饭………

　　可当她开始在意与别人的差距时，以往所有的相同都显得那么不同。刘归柳六穿的名牌运动装，名牌运动鞋，手上戴的iwatch，放假捏在手机的iphone，想吃就能吃到的肯德基麦当劳还有过年丰厚的压岁钱，毫不犹豫就能出钱请客的阔绰……以往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都成为她家境况堪忧的证明。

　　她无比痛苦地接受着这个现实，不仅从争吵、比较，更直观的冲击来自于上门要债的叔叔伯伯。他们不复往日的亲切和蔼，拉着张脸，指着张伟华的鼻子就开始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来，死去的爷爷奶奶和妈妈都会被拿出来反复说。

　　那天有人来找张伟华，张璐说张伟华不在，你下次再来吧。那人说你去找找，今天等不到他我就坐在这不走了。

　　张璐没办法，只好跑去赌场，她想把张伟华找回来，让他自己去应付那些人。到了门口，有人拦住她，说她年龄太小不让进。她说我不赌博，我进去找人。

　　那人问她你找谁？

　　张璐说我找张伟华。

　　那人摇头说张伟华今天没来。

　　张璐说他没来这能去哪？

　　那人说我怎么知道？

　　张璐那颗忽然敏感的心让她注意到这人提到张伟华时嘴角的轻蔑，这种轻蔑令她觉得悲伤，好像自己也像张伟华一样，被别人蔑视，她又气又无力，想开口争一句都不能，因为人家没有说出看不起张伟华，只是做出个表情而已。

　　一个表情而已，人家会说你理解不了，我没有这个意思，而且争了又能怎么样？人家打心眼里瞧不起张伟华，不是她逞一时口舌之快就能解决的。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刘归说她总是争一些没有用的东西。

　　别人的态度，别人的表情甚至别人的话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争当下，也已经改变不了过去，甚至也改变不了将来，只会让大家面子上过不去，造成更坏的场面。

　　她转身，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她想，她叫回张伟华能怎么样，他又没有钱可以还给别人，结果只是大吵一架，甚至打一架，然后要债的回家，张伟华去找别的地方赌钱。那人愿意等就让他等吧，能怎么办？可能天黑了他等不到人就自己走了吧。

　　张璐又想做什么才能赚很多钱，还清这些债务，左思右想，不得法。

　　忽听得身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她停下来，回头去看。镂空的围栏里面许多人围成了一个圈，叫好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像是那里有什么热闹可看，大家的兴致那么高涨。

　　“想进去看看吗？”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张璐回头，那人走上来，很高，她不得不仰头去看。

　　“你看他们多热闹。”他弯下腰，张璐看清了他的长相，很儒雅青隽，像她初中的语文老师，身上有股子书生气。

　　张璐以前来过，知道那围起的圆圈之内正在进行着什么，她放在口袋的手默默捏了捏里面的十块钱，摇头说：“进去要门票。”

　　“你可以不用，儿童免费。”

　　“我不是儿童。”

　　“那也免费。”

　　张璐警惕地盯着他，“你说免费就免费？”

　　“对。我说免费就免费。”那人朝她伸出手，“进去玩玩。”

　　张璐退后一步躲开，“我没钱。”

　　“不用你花钱。”

　　“我不信。”

　　“不用你花钱反而还给你钱。”那人把手往前递了递，“跟我去看看。”

　　张璐摇头。

　　那人说：“你跟我去看看吧，对你没坏处。即使你只有一块钱。”

　　张璐看看里面，再看看眼前人，缓缓摇了摇头。

　　“在里面，你可以让一块钱变成十块钱，甚至一百一千，而不用付出任何劳动。”

　　张璐捏紧自己的十块钱，仍是摇头。

　　那人笑了笑，说：“你当然可以只是随便看看，而不参与。”

　　张璐不说话。

　　那人站起来，摊开两只胳膊，随意地说：“这对你有什么坏处呢？我向你保证，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玩的了。”

　　他的声音很动听，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所以当他再次向张璐伸出手，她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看场地的人看到她再回来，非常惊讶，对她身边的人说：“老板，这？不合规矩吧。”

　　那人摆摆手，带着张璐走了进去。

　　他让张璐骑在他肩头，圆圈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两只狗在咬架，浑身都血淋淋的，有一只狗的后腿上，已经翻出来鲜红的肉，它们却像不知道疼一般，呲着牙，用力撕咬着对方。边上的人都在喊加油，咬死它，咬死它！

　　那人问她：“你觉得哪只狗会赢？”

　　她说：“黄色的。”

　　那人又问：“为什么？”

　　她说：“它牙长。”

　　那人哈哈大笑，朝旁边的小年轻招手，年轻人过来以后，他拿出钱包，对年轻人说，“抽两百出来。”

　　年轻人抽了两百，那人说：“买黄狗赢。”年轻人将两百块钱装进腰包，递过来一张券。那人让张璐拿着，张璐接过来，那人说：“好好看。”

　　张璐看向场内，黄狗已经把黑狗压在了身下，低头死死咬住了黑狗的脖颈，黑狗四肢拨拉着黄狗的头，但明显无力，它的嘴大张着，喘着粗气，仿佛下一秒就会死掉。

　　张璐的心紧张得提起来。场边人的叫声越发大，有叫“咬死它，咬死它”的，有叫：“黑子起来，黑子起来！”的。

　　黑狗的脖子渐渐有血流出来，它的眼睛圆睁着，有点无神，不似黄狗那样锐利有攻击性，有点迷茫，有点委屈，看起来那样可怜，她家的狗生病了就会这样看着人。张璐心想，这只狗生病了，肯定打不赢黄狗了。它得去看病。

　　终于，黑狗的主人看不下去，示意裁判自己这方认输，裁判吹哨，黑狗的主人立刻跑上去抱起自己的狗冲下场地找人医治。

　　裁判宣布输赢后，又有新的狗上场。中途，那人问她认为哪只狗会赢，她说身上有斑点的那只狗会赢，他听了后，再次叫来年轻人，又给了二百元。

　　身上有斑点的这只狗一上场表现并不怎么样，甚至有些消极避战，无论它的主人在旁边如何呐喊，它都无动于衷，从不主动进攻。直到对面褐色的狗咬中它的脖颈，它眼中突然凶光毕露，不顾疼痛般将自己的皮肉从对方嘴里扯出来，趁对方不备，一个跳跃，将对方压制在身下，头一偏，死死咬住对方的脖颈，尖利的牙齿刺破皮肤，直至血管，血像喷泉般涌出来，褐色狗的主人立刻示意裁判，裁判吹哨，狗主人抱着狗下去，裁判判斑点狗赢得比赛。

　　短短一下午，赛了10场，那人每场都买，共花了2000元，他让她拿着券去找工作人员换，最后换了5000元回来，减去本钱，纯纯赚了3000元。

　　那人抽走20张，把其余的30张递给她。张璐说：“我不要。这不是我的钱。”

　　那人笑着说：“这是你的钱。”

　　“不是。”

　　“是的。”那人把钱装进她的口袋，“每一场我都按着你说的去买输赢，所以这是你应得的。”张璐躲避不及，只好重新将钱拿出来，递给他，“可是钱都是你出的，我什么也没做。”

　　“不不不，”那人摇头，“今天10场比赛，你赢了10场。很少有人有这样的运气，这是你应得的。那两千就当我提前借给你的。”

　　张璐也把钱塞给那人后，说了句：“这不是我的钱。”撒腿跑掉了。

　　那人在身后说：“明天还有，记得来！”

　　张璐头也没回，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会再来，我不会和张伟华一样，我不会重蹈他的覆辙，遇到事情就像个懦夫一样，只会逃避，她会好好生活！

　　她和他不一样！她不会让我的家里人承受被别人看不起的痛苦，更不会让他们因为他而觉得丢人！

　　她绝对不会沾上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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