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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
沈易才刚到京城没几天已被一箩筐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长庚的病情实在让人忧心。
这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环境越好人心也越是复杂。边疆的穷苦人没功夫琢磨给谁下毒,九死一生的将士也没心思想着害谁,离死亡越近反而越是敬畏死亡,善良也变得越容易。沈易觉着这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头疼。世事大多祸福相依,没有一眼到头的道理,所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即是如此。可这大梁的太平在哪儿、顾昀与陛下的太平又在哪儿!
“沈将军,陛下请您进去。”
“有劳刘公公。”
沈易边往里走边琢磨“今日子熹不在,想必是有什么不想让他知道的事。回头要不要和他说呢?”
眼下正是京城最热的时候,西暖阁弥漫着散不去的淡淡药气。长庚披着衣裳坐在案前面色如纸,一看就是刚从病榻上起来,今天感觉实在不太好,咳的比前两日频繁。
“臣沈易叩见陛下!”
“咳咳……沈将军快请起,坐吧!”
“谢陛下!”
长庚又咳了两声,喝了口水,缓缓开口:“本来你回京以后就该见见你的,不过你也看见了,子熹看朕看的太紧,实在是没有机会。”
沈易想起那夜顾昀得知真相时的反应,一时百感交集:“陛下只要说起侯爷,总是目光柔和眉眼含笑。”
长庚笑意难掩:“沈将军就别取笑朕了。朕今日精力不济,咱们长话短说。今日请将军来,为的不是眼下之事而是将来之事。”
沈易起身行礼道:“请陛下明示。”
长庚摆了摆手:“坐!刘公公把密匣和剑拿来。”
不一会儿,刘常毕恭毕敬地把东西送了进来。
“咳咳……直接给沈将军。”
沈易本能地又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接过刘常手里的东西:“上方宝剑!陛下,这是何意?”
长庚把滑箭头的衣衫又往上拉了拉:“匣子里是我的两封遗诏,沈将军先看看。”
沈易不可思议的看着长庚,愣在当场。
“看吧,不用下跪,好歹我还没驾崩。”说着话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小口。
沈易手忙脚乱地打开遗诏,逐字逐句地看完,抬头又看了眼长庚半晌说不出话来。
长庚叹了口气:“你我都明白,自古以来功成名就没几个有好下场的,若在位的是我那一切好说。可你们以后日子还长,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但总比没有强。他日若你与子熹有飞来横祸,可用此遗诏保住性命。若遗诏无用,就用那把上方宝剑斩了主事之人!”
长庚此番话说地平静,沈易却听得一身冷汗,他向来知道长庚对顾昀情深意重,可此番言论过于离经叛道:“陛下,可这……”
长庚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一边手摁着额头微闭着眼继续说:“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最好的结果你们此生安然无恙,安度晚年。”
沈易觉得有些腿软,又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屋顶:“陛下对子熹真的是……可如今我竟有点希望……希望你们的感情没这么深厚……”
沈易只想仰天长啸,听过有前朝英烈死前托孤的,眼下这算怎么回事?长庚此间言语再明白不过,他日皇位上不论是谁,若向他沈家和顾家发难,能躲就躲。躲不了……可以取而代之……顾子熹啊!顾子熹!你这到底幸是不幸啊!
长庚见沈易缓的差不多了继续说:“他不喜我说这些,我也不忍事到如今总去戳他的心。若朕最后安然无恙,沈将军只当没有今天的事。”
沈易挥袖下跪:“谢陛下厚爱,请陛下放心,臣定不辱使命!”
沈易从西暖阁出来站定,又想了一遍进来时思虑的问题。当即决定还是不说了。
“让他知道怕是又要难过了,万一……”
调整了一下姿势拿稳长庚给的东西,长叹一声出了宫殿。到京城没几天,陈轻絮就撇下沈易父子回了山西娘家。家里下人都觉得最近将军今日格外爱叹气了些!想是思念难耐。
国不可一日无君,毒不发作的时候长庚尚且能应付,就想处理些政务。顾昀再心疼也没办法,天下人人都可偷懒,可皇帝不能。顾昀为了让他能轻松些就帮着一起看奏折,晚上就留在西暖阁陪着他。
“明天再看吧,早些休息。”
长庚合上奏折,脸贴在顾昀身上,双手缠上他的腰:“有酒么?”
顾昀捏了捏长庚耳朵:“怎么了?怎么想喝酒了!”
“就是想喝,想醉一次。”声音听着有点闷闷的。
顾昀觉着有柳絮落到了心湖里,用更温柔的声音说:“还病着,下次行么?”说着俯身亲了亲他的发顶。
“就想今天同你醉一场,然后好好睡一觉!”
顾昀深吸了口气:“好!”
宫人送来了上好的十里春和青瓷酒器,酒香清冽,顾昀给两人都倒上一杯。
“少喝些!”
长庚一笑一饮而尽:“无妨。”
顾昀知道他心里难受不忍心拦着“喝吧,喝醉了应该身子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长庚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很快眼角就染上一层红晕,顾昀许久未见他这么难过的样子,握住执杯的手:“长庚!”
长庚微熏,脸上的笑也带着醉意:“怎么了?”
顾昀将他手里的杯子夺下:“听话,不能喝太多。”
长庚看着顾昀地眼睛:“子熹,你以后……”他想说:“要不以后娶个夫人,生个孩子吧!”可他说不出口,他怕顾昀余生因他而寂寥,却终究难忍自此佳期如梦、同心白首都再与他无关:“也没事,难得放肆一回,要尽兴才是。”
说着干脆拿起酒壶喝了起来。酒气愈浓,衬得长庚少了几分往日的英气,
瞧着他眼睛里微凉的情愫,顾昀心疼地不行:“罢了,我陪你。”
这夜长庚是真的醉了,他不知道原来醉了是这样,好像一切都化为虚无,什么天下、恩怨,都抛诸脑后,
也是这次,长庚清晰地发现他还是放不下顾昀,想同他生生时候的痴缠。
本欲起身,一时站立不稳,跌入顾昀怀里。
“子熹!我想要你!”
顾昀想着要照顾他,没敢喝多。长庚醉得不省人事眼里暗波流动,头仰在他的臂弯里,衣领外的皮肤分外诱人,
顾昀只是清浅的吻了吻他的喉结:“我也想!可你的身子怕是经不起折腾。”
顾昀把人安置好自己也躺下,一手撑着头看着长庚“本来以为喝多了要闹,怎么乖成这样。”把人揽入怀里很快就睡了。
到了半夜,顾昀睡梦里触到长庚的皮肤,热的烫手,一下就惊醒了。
“来人,请沈夫人进宫。”
长庚眉头紧锁,手也捏着拳头,顾昀本想用冷水给他擦擦脸,刚坐下,榻上的人就弹了起来,上半身趴在床沿上,结结实实的吐了好大一口血。
顾昀心一下凉了半截,手搭上长庚有些颤抖的后背,让他躺在自己腿上。
“长庚!长庚!”
长庚脸色惨白,浑身发颤,很快就没了意识。顾昀也不撒手就这么抱着。
陈轻絮一阵忙活。银针和汤药下去,人渐渐缓了过来。
“子……熹!”
顾昀握着他的手:“我在!”
陈轻絮忙活着手底下的东西,等了片刻才打断道:“陛下,这是第几次毒发了?”
长庚想了会儿低声道:“算上年前那一次,应该是第五次。”
陈轻絮未多言:“陛下先休息,药已经交给了刘公公,臣先告退。”
顾昀摁住想挣扎着起来的长庚:“沈夫人辛苦了。”
等人都退了出去,顾昀捏着长庚的手,声音发颤:“五次,每次都这样,又是吐血,又是发热,疼的浑身发抖?”
长庚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气若游丝的说:“其实还好,就是看着吓人。”
顾昀心里像是针扎,又实在不忍心再责怪他。
“好了,好好睡。”
长庚挣扎着想去亲吻顾昀,顾昀俯下身一记深吻。
“听话,快睡。”
长庚虚弱的厉害很快睡去。顾昀瞧着身边在人在睡梦里也眉头紧锁,一夜未眠。
只要一想到这段时间长庚是怎么过的他就喘不过气,更不敢细想以后……
又过了一月,陈轻絮突然进宫拜见。
上了茶,几人坐定。长庚先开口道:“沈夫人可是有了什么进展?”
陈轻絮呈上一白瓷瓶:“陛下,自打知道陛下中毒以来,臣查遍了各类典籍,解毒之法相生相克,可这毒药的配方很是诡异,解了一种会加重另外几种。杜公行商海外,见多识广,这便是他的功劳.”
顾昀最先坐不住了:“也就是说,陛下有救了!”
折腾了这么久,总算有了些转机,陈轻絮脸上却不见喜色。顾昀忽觉失态:“沈夫人继续说,想必也不会这么简单。”
“侯爷所言不错,这是一种西洋特产的药草,有了这位药倒是可以解决几种毒素之间冲突的问题,可这种草药不能煮制,需要以特殊方法萃取所得,提取物药性特殊需直接注入血液,风险极大人也极其痛苦,即便能好,陛下如今肺腑已然有损,身体也会不如从前。”
顾昀微不可察的吐了口气:“沈夫人有几成把握?”
陈轻絮坦言:“五成。”
长庚心里明白此事于面前这两人而言极难决断:“五成已是不易了,值得一试。”
陈轻絮道:“眼下陛下的身子已经拖不得了,也只能兵行险招。”
但凡还拖的起,陈轻絮也不会拿着只有一半把握的法子对当朝天子下手。
几人顿时无话,最后还是长庚开了口:“那就请沈夫人先准备,朕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陈轻絮其实心里乱得很,长庚发了话,她就赶紧起身告退了。
“那三日后,我来为陛下施法解毒。”
虽然心里明白已然无路可走,可总怀着一丝侥幸或许再拖一拖会有更好的法子,但也只是或许。
顾昀呆滞了片刻,起身走到长庚面前,微微俯身攥住长庚微凉的手。
“没事,我陪着你。”
长庚抬头冲着顾昀笑了笑:“好。”
八月十五刚过,朝廷下了一道圣旨,皇帝身体抱恙,命太子李铮、顾昀、大理寺江寒石、吏部尚书、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督察院正使徐令暂代朝政,各类奏折文书由红批换为蓝批。
西暖阁窗边的软榻上,太始帝睡的安详,顾昀坐在案前批改着奏章,忙罢仔细地将笔墨安置好,起身踱步到屏风处:“去把陛下的药端来。”
吩咐完又轻手轻脚地行至榻前。把遮光的竹帘拉下来,缓缓俯下身,手指小心翼翼捏起还带着病色的下颌,怕稍一使力,会把手里的人捏坏。静静端详了一会儿吻上了湿润微凉的唇,半晌起身摩挲着长庚禁闭的双眼,挺拔的鼻子,血色单薄的脸颊。
“是不是我之前总是受伤吓着你了,所以这次就来讨债了?怎么这么记仇?”
“侯爷,药拿来了。”
顾昀将长袖往上推了推:“药给我,你把陛下扶起来。”
顾昀仔细吹凉了一勺一勺地喂下去,又轻轻擦去嘴角的药渍,指尖轻柔如蜻蜓点水。待一碗药用完,刘常识趣儿地接过药碗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长庚睡了三日,顾昀就这么照顾了三日。
到了第五日,顾昀正撑着手在案边假寐,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猛地睁眼,本该躺着的人站在眼前眉眼温柔:“子熹!”
顾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把将人拉入怀中,长庚被抱的喘不过气来,顾昀心跳的厉害时不时就漏掉一拍,半晌没动作。
长庚缓缓抚着他的后背:“子熹,让我看看你。”
顾昀放开怀里的人,用手指描绘着长庚的眉眼,忍不住地想去吻他,
长庚嘴角牵了牵,一指按上那略微干燥的双唇将人轻轻推开,又牵起顾昀的双手合在手心。
“等等,我还有事要说。传位诏书、传国玉玺、虎符都交给刘公公了,他虽是宫里老人但实是临渊阁的人,你同太子以后都可以信他。”
顾昀一时如泼了一瓢凉水,双手胡乱的抓着长庚的肩膀:“你说什么,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什么意思?”
长庚把那双青筋凸起的手缓缓撤下:“我怕是陪不了你了,子熹别难过,你以后记得冬日里吃酒要热一热,多让府里做药膳。”
顾昀已经乱了,顿时耳鸣目眩:“以后……以后不是有你,你不盯着……我?”
长庚似是看不见眼前人焦灼的表情,微笑着吻了吻他的眉心:“你最近太累了,好好休息,我这就走了!”
顾昀觉得这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长庚!”伸手未及,人已化为了一团烟雾。
顾昀心如刀割:“我这一生只因你而留恋,却不想终成一场过眼云烟......“
突然有人大力的摇晃他的肩膀:“侯爷!侯爷!”
顾昀忽一睁眼,凑在眼前的是刘常的大脸。
“侯爷!您这是被魇住了?”
顾昀的衣衫被冷汗打湿,人也恍惚地厉害,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慌忙回头去看长庚,见人好好睡在那儿才喘匀了气。
“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给陛下进药了?”
刘公公赶紧给顾昀倒了杯茶:“回侯爷,药还得等等,只是有些东西奴才觉得还是放在侯爷这儿稳妥,陛下先前没有交给侯爷,许是怕侯爷伤心,此事关乎国本,奴才恐日后有失。”
说罢,刘常捧出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紫楠木盒,在书案上一字排开。
“请侯爷过目!”
顾昀的思绪还留了一半在方才的梦里,此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这……都是些什么?”
刘公公扑通跪地,还未开口已带了哽咽之声。
“是……是陛下的传位诏书、玉玺、和虎符。”
顾昀本来伸到半空的手陡然落了回来,整个人后仰在椅子上,有气无力:“你下去吧!陛下用药的时候再来。”
刘公公走后,顾昀歇了好一会儿,撑着桌案缓缓站起来行至榻前,本想坐在边上却被衣衫绊倒跌坐在地。半晌没站起来,顺势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那熟悉的脸庞,将手覆上他挺阔的眉眼。
“小狼崽子,说是怕我伤心,尽干些龊我心窝子的事儿。”
顾昀抬头看了看西暖阁的屋顶,可泪水太多的时候,就没法儿倒流了:“心疼我还让我辅政,你知道我最不爱伺候皇帝了。本以为你是最后一个,不曾料……”
又过了两日,顾昀觉得这两日比两年都长,什么也没做,静静看着长庚一坐就是半天
“沈夫人说,今日若再不醒……”
过了晌午,顾昀合衣躺在长庚身旁,侧着身将人揽在怀里。
“我等你,不许让我等不到。”
这一躺又是半日。黄昏,一阵风吹来,纱幔摇曳。顾昀偏头看了看,是宫人忘了关窗。顾昀也懒得叫人过来,起身行至窗前拂了拂衣袖合上了木窗。眼下已入秋了,也不知怎得,今年这京中似乎冷得早了许多。
已是用晚膳的时候,可顾昀没一点胃口,想回去继续躺着。
回身的一瞬,刚被风吹起的纱幔徐徐回落,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抚上青纱的边角,一人影自纱幔重缓缓坐起。落霞微红,青纱上的余辉似云烟里撒了一把碎金。
顾昀一生南征北战,看尽了日月星辰在大梁的山水间运行流转,有壮阔、有萧瑟、有温润、有凉薄,可没有哪一次的风光如此刻这般绚丽!
太始五年十月,大梁朝堂入了正轨,传位诏书被束之高阁,沈易也把长庚给的东西锁了起来,全当没这回事。大梁又挺过一劫。
小梅开尽、春气回归。大梁劫后余生,这一年的春节办的格外热闹。
正月十六一清早,顾昀难得起了个大早,披了一件白色的狐裘立在侯府的红梅前。
头天晚上宫里大摆上元宴,长庚宿在了宫里。
早上御膳房送来新做的糕点,
“做的真精巧,装个食盒,我带出宫去。”
一进到顾昀的院子,只见一人玉骨雪魄立于傲雪红梅之下,这一眼竟是把这一世都看尽了。
“子熹!”
顾昀闻言转身,白袍微旋扫起一层薄雪。
“来的这么早?”
说话间长庚已走到顾昀身边:“我还要问你呢,怎么起的这么早!”
顾昀盯着雪中红梅:“我梦见梅花开了,所以起来瞧瞧,不然他今年的心思就白费了!”说罢回过头看着长庚。
长庚抬手想给他折两枝。顾昀握住那捏着枝条的手:“别折,开的正好呢!”
顾昀瞅了眼长庚手里的食盒:“外面冷进屋吧,我看看带了什么好吃的?”
“宫里刚做的玫瑰酥饼,还有一小瓶雪花酿。”
房门缓缓掩上,屋外白雪飘飘,屋内暖意茸茸......
太始六年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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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有制:红批为御批,蓝批为臣子代批复,新君未立或未亲政有辅政大臣理政(电视剧里看到的,姑且就当是这么一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