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宫正春色

　　被贬为宝林的大赵氏于三日后死在了永巷。

　　董玉翎亲自去看了。破屋残瓦，荒草遍地密结着蛛网。一代宠妃，到头来只落得旧衣裹身，死得委实有些凄凉。

　　据永巷的宫人说，前一日晚上给大赵氏送过饭后就不曾再见过她，等第二日早上来看，她已经悬在梁上断了气，尸身都冰凉了。

　　其实她是如何死的，董玉翎都不太有所谓了，若不是看在八皇子的份上，她甚至不必亲自来走一趟。只是在那日出了皇后宫中，眼线来报，说看到小赵氏往永巷去探望大赵氏，她本以为小赵氏会到文惠帝面前再哭闹一场，来求得大赵氏重见天日。

　　想来，却是她算错了。

　　耳畔传来渐近渐响的脚步声，董玉翎骤然回首，看见小赵氏踏雨缓步而来。

　　“殿下尊步踏此贱地，真是叫妾吃惊。”

　　董玉翎照例问道：“婕妤身体可好些了？”

　　小赵氏抬手虚掩了心口，微微地一笑，说道：“家姐去了，我若是一切都好，岂不是太过铁石心肠？”

　　她的脸色比往常苍白了许多，眼中却燃烧着妖冶的生气，竟比从前更勾人了。

　　董玉翎匆匆收回目光，看着宫人给大赵氏打理妆容，说道：“父皇母后的意思是，赵氏毕竟是皇子生母，好歹要给八弟留些体面，仍按昭仪例行葬礼。我没有空主持，婕妤要是愿意，不妨代管。”

　　“陛下只说了这些么？”小赵氏笑了笑，“天家未免太凉薄了。”

　　有宫人给她端来椅子，她含笑道：“殿下若是不介意，妾就坐了，站久了有些累。”

　　董玉翎颔首道：“婕妤客气了。”

　　两人各坐在屋子的一边，默默看着宫人们照理一切。就在他们要把大赵氏抬入棺椁中时，小赵氏抬手打断了他们，说道：“等一下。”

　　就见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枚金丝八宝缠珠灵雀簪，放在手心中注视了片刻，起身走到大赵氏身边。她淡淡地笑了：“姐姐，这还是我初次入宫陪你的时候，你送我的呢。你那时候说雀儿可人，就和我一样，是要我做个自由自在的雀儿，还是宫里那些被拴住了脚脖子的小玩意？”

　　小赵氏的目光在簪子上流连了片刻，将簪子簪入大赵氏的发髻中。

　　“好了，你们继续吧。”

　　她回过身，看见不远处有仪仗走来，便向董玉翎笑了：“两位恩爱，竟是一时半刻也不能分开呢！”

　　董玉翎闻讯急忙起身看，果然看见周瑁一行急急地来了。

　　“瑁郎你怎么来了？”董玉翎忙迎上去，道，“内宫里到底不方便，何况永巷又这么偏僻，叫有心的看到了，又该参你的不是了！”

　　周瑁笑道：“随他们去吧，没的还编出三分来呢。再说，我不是堂堂正正地来的？也不怕他们编瞎话。”

　　他握住董玉翎的手，凑到她耳边轻笑着说道：“司天监和我说，这几天要有大风大雨，我特地来接娘子回宫的。”

　　董玉翎捏了他手一下，又好气又好笑，忙低声打断他：“快别说了，也不看看这边在忙什么！”

　　周瑁仍是笑：“慌张什么，他们又算什么？”说罢，还是松开了手，向小赵氏正色肃穆道：“婕妤还请节哀顺变。”

　　小赵氏回行一礼，敛眉道：“殿下客气了。”

　　周瑁颔首道：“若是婕妤有心，不妨多照看些。孤的东宫还有事，太子妃就不在这里久留了。”

　　小赵氏抬眼看了看董玉翎，笑了：“家姐在世的时候，多少人上赶着来捧她、奉承她，如今她走了，也落得个人走茶凉，还是太子妃殿下心善，肯来看看她。”

　　董玉翎道：“不过是礼制之内的事罢了。”

　　小赵氏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是我多想了。”

　　董玉翎便不再多言，和周瑁携了手，转身往回走。

　　就听得小赵氏在身后唤道：“殿下——”

　　太子与太子妃停住脚，都转身来看向她。

　　小赵氏仍是笑了笑，说道：“妾想问问，如今姐姐不在了，八皇子和三公主四公主要怎么办？”

　　董玉翎沉默片刻，说道：“看来是我忘记同你说了——八弟已交与母后，三妹妹去了皇祖母处，四妹妹先在李淑妃娘娘处住一阵子。”

　　小赵氏听了，不由得感慨道：“这可真是各奔东西了。”

　　周瑁伸出手臂揽住她，轻声道：“走吧。”

　　董玉翎点点头，走出两步回头看去，就看见永巷陋室里，小赵氏已大半个身子覆在了大赵氏的棺椁，正笑着，喃喃道：“姐姐，你到底还是去了，你怎么就不尽力地撑住呢？”

　　却有泪顺着她的笑靥滑落。

　　董玉翎收回目光，颇有些疑惑道：“小赵氏这是舍不得她姐姐么？怎么人在的时候，倒不为她多说几句？”

　　周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董玉翎便问道：“赵堇申可有什么动静？”

　　周瑁道：“他是老油条了，一早就写了请罪书和求情状，一边请他的罪，一边请父皇宽恕大赵氏和小赵氏。加上小赵氏在一旁哭得厉害，能有什么事？倒是让我亲眼瞧见了他们兄妹们是怎么在父皇面前耍把式的！”

　　董玉翎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真没看出来赵堇申如此舍得，把大赵氏就这么舍了个干净！”

　　周瑁脸上略略露出鄙夷之色，道：“一家两姐妹前后都进宫，打得不就是这样的主意么？”

　　董玉翎道：“我只当他还算是个正经的读书人，在这上面却也太贪了些。瞧这小赵氏，大概是想要回八弟自己养吧？”

　　周瑁道：“哪有那么容易！不管母后怎么说，皇祖母第一个不乐意！”

　　大赵氏的葬仪在风雨中匆匆忙忙地办了，除了小赵氏亲自去哭了一遭，以及几个低等宫妃不得不应付应付外，几乎不曾有过什么声响。卢皇后于孕中听闻了这一切，嘱咐周珩抄了一本《往生咒》给大赵氏，道：“她毕竟是珏儿的生母，你就当可怜你八弟吧。”

　　随着大赵氏的死，宫中消停了一二月。

　　两个月后，文惠帝下旨，册封窦氏三女许孺为紫宸殿内大臣，正三品宫中御书，顶替了董氏太子妃从前的职务，成为文惠帝新的心腹。

　　前有太子妃董氏为先例，后有皇太后做靠山，窦许孺上位得极为平顺。

　　新任的御书于受封次日，前往东宫拜谒太子与太子妃。

　　不曾预料的是，周珩竟专程陪着窦许孺也来了东宫。

　　太子与太子妃端坐上首，周珩坐于下首，受了窦许孺的礼拜。窦许孺穿着与当年董玉翎同制的紫色官袍，神情飞扬，容光焕发，彰显着说不尽的得意与自矜。

　　太子温和道：“恭喜你了，日后辅佐父皇左右，窦御书当勤谨慎之。”

　　窦许孺低头称是：“谢太子殿下，臣领教了。”

　　太子转向太子妃，笑道：“你也说一两句吧。”

　　太子妃宝相庄严，看不出喜乐，尽仪地缓缓说道：“紫宸殿内大臣是陛下的臂膀，也是陛下的双目，你小心侍奉，诸事谨慎为上。”

　　窦许孺抬头望了她一眼，笑了：“是，太子妃殿下训教得极是。”

　　董氏太子妃挥了挥手，有左侍女溶烟走出来，双手捧着一把宝剑。董氏太子妃指着这柄宝剑说道：“这是我随事陛下左右时，特许偶尔佩戴的宝剑。剑名肃清，今当赐予汝。”

　　窦许孺跪下高举双手接过，说道：“微臣谢太子妃殿下赏赐。”

　　太子莞尔道：“太子妃十分珍爱这把宝剑，能把此剑与你，是她看重你。”向周珩道：“五弟，替我扶一扶表妹。”

　　窦许孺在周珩的搀扶下起身，没有忽略董氏太子妃嘴角微微的一撇，笑道：“殿下厚爱，微臣感激不尽。”她侧过腰来，将宝剑别于腰上，道：“微臣斗胆，还有个不情之请，请太子妃殿下恩准。”

　　董妃道：“卿但说无妨。”

　　窦许孺笑道：“如此，微臣直说了——可否让微臣与微臣的姐姐见上一面？微臣思念家姐，也有多日不见了。”

　　董氏太子妃耷拉片刻眼帘，复而轻笑一声，说道：“卿一口一个微臣，可知道这二字意味着什么？”

　　窦许孺道：“自然是说臣是天家的臣子了。”

　　董妃点头道：“既是臣子，就在朝堂之内，内闱之外，卿来见我与太子，如何还想着已为内宫女眷的家姐？”

　　周珩便笑道：“太子妃殿下此言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臣弟也听闻过，殿下的家人来东宫，总是要见过了殿下才好的。怎么窦御书就不能见一见姐姐了？”

　　就见董妃冷笑起来，道：“不知五弟是如何做想的，可窦氏良娣如何能够与孤相提并论！”

　　窦许孺到底年轻气盛，当即气急失言道：“你——”

　　董氏太子妃呵斥道：“窦御书新官上任才两日，可不要得意忘形，妄图以下犯上！”

　　侍女溶烟亦抢声道：“窦御书退下！”

　　窦许孺不禁咬牙切齿，却被周珩摇头制止了，退后一步，低了头悻悻道：“微臣不敢！”

　　太子屈指轻轻敲了敲案面，正色道：“太子妃训教得极是，窦御书实在应当谨言慎行，做诸大臣的表率。”又向周珩道：“五弟，窦御书实属你举荐，你爱才是好事，但是如何不该偏袒，有失公允。将来你亦要引今日事为鉴。”

　　周珩微笑道：“太子三哥教训得是，臣弟记住了。”

　　太子颔首，侧头向太子妃温言道：“不过窦御书第一次来东宫，让她们姐妹见一见，也算孤成全她一个心愿，太子妃以为如何？”

　　太子妃面色不虞，冷冷道：“殿下做主便是，何必问我？”

　　太子便笑道：“内宫之事，孤只是提议，若要做主，还需太子妃拿主意才好。”

　　太子眼慧，如何不知道窦许孺做了宫中御书，是意味着窦氏一族要再度崛起，就算董玉翎有心打压，却又不能当真不给皇太后脸面。少不得他从中调和，做个善人菩萨。

　　太子妃沉吟良久，视线越过窦许孺，落在周珩身上，见他笑得颇为诡秘，不禁警醒起来，整理情绪道：“太子既如此说了，便许你们姐妹二人见上一面。只下不为例。”

　　她招来何进，吩咐道：“何翁，带窦御书往中殿等候，再传窦良娣前往中殿。”

　　何进欠身称是。

　　待何进领窦许孺走开了，宫人来换茶，周珩捧起茶呷了一口，笑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臣弟今日贸然前来，还有个请求想要二位殿下的准允。”

　　太子道：“五弟说便是了。”

　　周珩放下茶杯，望一眼董玉翎，笑道：“是。臣弟近日耳闻父皇有封臣弟为王的念头，太子三哥也在为臣弟勘选府邸住址，臣弟不忍新府中腹空虚，想请太子妃殿下的娘家妹妹为侧妃，不知太子妃殿下可否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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