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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董玉翎是在三月十二日被两个内宫训教嬷嬷带着二十个宫女接入宫的,入宫之前,先换上了宫内年轻女子时兴的杏黄色袒领联珠宝相纹半臂,系一条簇新的金丝绣花鸟单丝罗花笼石榴裙。长发梳成宫中盛行的双鬟望仙髻,髻前佩戴一支孔雀衔珠开屏点翠金步摇,髻侧簪粉樱色宫花两朵,依次贴金钿数枚。又当着薄老太君和李夫人的面,把入大内的规矩反反复复滚车轮似的念叨了三遍,又逼着董玉翎完完整整重复了一遍,把行礼的姿态端端正正做了一遍,这才不大情愿地罢休。
这般一番郑重的折腾,先把董玉翎的脾气磨掉了三分。
入大内宫前,董玉翎依制换了三次轿辇,穿过门下省和史馆所在的恭礼门,又过虞化门,步行过了立政门。
走了约半个时辰,方至卢皇后所在的立政殿。
董玉翎之前从未入过大内,但她也看得出,这一日立政殿怕是特地安排下来迎她的。宫人内侍从外侧挨排排噤声肃立着,一直入正殿前,连一个匆匆走的人都没有。四下静悄悄的,仿佛连风也静了,廊下养的鹩哥也不啼了。
要不是董玉翎在紫宸殿奉职过,知道宫廷内,除了大事大节,并不是这样的憋闷,这副阵仗非要把她吓出个好歹来不可。
不过到底也把她弄得生出三分警惕戒备来。
到了立政殿殿门口,耳力极好的董玉翎便听见殿内有低低的细细的轻声慢语,等宫人进去通传时,那声音立刻停了下来,没过一会儿,有个十分体面的大宫女走了出来,向董玉翎做了一礼,说道:“皇后娘娘让太子妃殿下入内。”
董玉翎低头称是。
她随着那大宫女缓步趋入正殿,在正殿中央站定,立刻有宫人拿着软垫上前,置于董玉翎面前。
董玉翎会意,敛袖拜倒,肃声道:“臣妾董氏,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有女官高声宣唱道:“免!”
立刻有两个宫人上前搀扶。
董玉翎缓缓起身站好,微微抬起头,这才看见卢皇后端坐在正殿凤位上。
这是董玉翎第三次见到卢皇后。卢皇后这一日簪戴了十二钿,穿着无晕翟纹的黄色礼衣,便是太子即刻大婚,她这一身也是当得的。且她面上无有笑容,神色肃穆堪比佛像,更兼几分病色,愈发显得冰冷。
和人日节见到的那一面比,简直判若两人。
凤座下两排都坐着宫妃,为首的分别是淑妃李氏和昭仪赵氏。都明媚宫装,鲜艳夺目,只是皆噤声如寒蝉,竟连端茶喝水者也无。
这个仗势,又有几分神似大理寺审案。
卢皇后静静开口道:“陛下既已下旨,你便是东宫太子正妃。按理,你此刻应该在家待嫁,但内宫不比寻常人家,大小礼仪,无一不繁。接你入宫,便是望你勤奋学习,来日大婚,更是要端庄得体,一步也不能错。”
董玉翎称是。
卢皇后似乎没有料到她如此简单的一字答复,顿了一顿,这才淡淡说道:“自然,你是陛下身边伺候过的人,陛下几次开口夸赞你,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去接你的王嬷嬷和范嬷嬷,都是长于训教的老人了,你仔细勤恳便是。”
董玉翎面带了三分得体的笑容,说道:“是,臣妾定然好好学习,不负皇后娘娘的期望。”
卢皇后似乎是撑着坐久了,此刻微微低吁了一声,稍稍换了个姿势,半侧着倚在大迎枕上,说道:“你先认一认各宫娘娘,一会儿我带你去向母后请安。”
董玉翎称是,甫一转身,那大宫女便说道:“这位是李淑妃娘娘。”
按礼说,太子妃仅次于皇太后、皇后之下,后宫嫔妃见到太子妃,应当行礼的。但按情,一则妃嫔毕竟是长辈,二则董玉翎虽已受册封,但尚未大婚,礼仪未全,名分未正。嫔妃们都看着李淑妃行事,准备效仿一二。
董玉翎刚礼了一礼,开口道:“淑妃娘娘安好。”
李淑妃便已起身还礼:“太子妃殿下安好。”
这是李淑妃多年老实做人的态度,她比皇后长一岁,面上的神色颇为寂寥,想来是多年不受宠的缘故。
董玉翎立刻侧身一避,道:“妾身未分明,多有惶恐,不敢受礼。”
李淑妃侧首向卢皇后望了一眼,笑道:“陛下已然下诏告之天下,太子妃殿下便已凤体分明,若不受礼,岂不成了我们的罪过了?”
董玉翎听到“凤体”二字怔了一怔,脸上微微泛热起来,低声说道:“受教了。”
大宫女领着董玉翎转身道:“这是赵昭仪。”
赵昭仪在董玉翎转身时已起身,抢着笑道:“许久未见了,太子妃殿下安好。”
董玉翎还礼道:“昭仪娘娘安好。”
她仍是明艳的宠妃模样,只是不知是如高进所讲那般,侍疾把自己侍出了病,还是最近添了什么新的忧思,目中那抹娇憨的神色淡去了几分,平添了几分西子捧心似的愁怨。不过这愁怨在她做来,也是极好看的。
接下来依次是梁昭容、孟修仪、柳充媛。
九嫔之下有婕妤五人,董玉翎和她们只是颔首示意了一下,但注意到婕妤中有个格外娇艳妩媚的,这才明白了赵昭仪的那抹愁怨是哪里来的——那是一直陪在赵昭仪身边的昭仪之妹。
若细论起来,小赵氏其实美貌不敌赵昭仪,但她胜在年轻明丽,媚得肆意,艳得张狂,而且身段极好——该丰腴处丰腴羡人,该细瘦处单手可合拢,又善歌又善舞——便是当年赵氏宠妃的祖宗飞燕与合徳,大抵也就现在的赵氏姐妹这般模样了。
董玉翎几乎要感慨一句好手段了,小赵氏一下子就从小姨子变成了正三品的婕妤,难怪赵昭仪愁眉不展,卢皇后一脸寡淡。
见过礼,一时无措,有宫人捧药上前,低声软语道:“娘娘,该服药了。”
卢皇后露出厌倦的神色,摆了摆手道:“先放着吧。”
那宫人再接再厉道:“这药是五殿下亲自盯着熬的,殿下还说了,良药苦口但利于病,娘娘服下去,身子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李淑妃在侧,亦劝道:“珩郎纯孝事母,娘娘要体恤他的一番苦心才好。”
卢皇后闻言,挣扎着喝了两口,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惹得董玉翎后颈寒毛都倒竖起来,嫔妃们更是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有明眼的宫人端了小绣墩来给董玉翎坐,董玉翎想了想,不打算从头到尾委屈自己,便悄悄地坐了。
卢皇后叹完那一声,整个人似乎都恨不能舒舒服服躺下来,但也只是再次换了个姿势,屈臂在迎枕上支了头,先和李淑妃聊了两句大公主的近况,又和赵昭仪几个养育了子女的妃嫔关切了几句孩子,末了,嘴唇已无甚血色了,只是淡淡说道:“最近我不能了,你们都好好照看膝下,功课要紧。”
顿一顿,说道:“都去吧。”
李淑妃带头起身称是,依次序地往外走。只见得人退得差不多了,小赵氏加快两步走到她姐姐身边,亲亲热热挽了她姐姐的手臂,须臾,便有清脆的笑声从殿门口传了进来。
卢皇后身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一听这笑声,脸色遽变,一副拔脚就要跟出去训斥的模样,却叫那体面的大宫女拦住了,拿眼示意她不可,又努了努嘴,让她去看卢皇后。后者已似卸尽了气力一般,大半个身子伏在了大迎枕上。
嬷嬷唬得离开便去关照卢皇后了,自然无心管那笑得轻灵的赵氏姐妹。
董玉翎亦上前走了两步,心里暗道皇后这次实在病得厉害,怕是近日一股脑的事情太多了,她应接不暇吧?
还未及她想好开口的说辞,便有在外的宫人道:“娘娘,太后娘娘差人来了。”
卢皇后双肩一震,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和嬷嬷宫人齐心合力整理好衣衫容颜,又抬手理了理鬓发,这才说道:“进来吧。”
一个穿着甚好的大宫女走了进来,礼了一礼。
卢皇后也站了起来,勉强露出几分笑容来,说道:“母后可安好?”
那大宫女曼声说道:“太后都好,听说娘娘想带着新太子妃过去,太后差奴婢来说一句——暂时不必了。一则尚未大婚,册封礼未行,不如等来日大婚过后,再见也不迟。二则皇后的身子近来不大好,太后让您安心静养。”
卢皇后瞥了一眼董玉翎,知道窦太后为何不想见她,只是连带着自己没有体面,便强颜道:“是,臣妾多谢母后的眷爱。”
说着,缓缓坐了回去。
母仪天下做到这个份上,实在太累太没劲了,难怪见识过父母恩爱又到情分凉薄的太子一心一意地只想要一个人。董玉翎自忖自己要是到了卢皇后这般田地,恐怕是忍不住的,早就跟皇帝撕破脸皮了吧?
帝后自然也曾是恩爱过的,不然四个嫡子又是从何而来的?
董玉翎瞅着卢皇后暗自揪心,忽然听到宫人禀报道:“娘娘,太子殿下来给您问安了。”心中忽然松了一口气,欢喜起来,想着此刻能见他一面真是最好不过了。
谁知卢皇后淡淡应了一声,抬眼瞧了她一眼,说道:“太子是从门下省来的吧?叫他去侧殿先更件松快的衣裳再过来。”又向董玉翎道:“我这两天病着,怕是照顾你不周,你先去和王嬷嬷看看你的住处,安顿下来才好。”
董玉翎愣了一下,称是。
卢皇后道:“我这后殿还有两个宝林,五个更衣,素日她们不大出门,若是和你遇见了……”
董玉翎作为新鲜出炉的太子妃,遇到公爹的低等小妾能如何,卢皇后其实也不大说得出个所以然来,半晌,方道:“罢了,她们都年轻,你多担待吧!”
董玉翎心里暗暗计较,口上称不敢。
果然等她出去了,周瑁已不在殿外等候了,想来卢皇后最后这几句,不过是想让她和周瑁错开见不着吧?
董玉翎一壁走,一壁低头暗自思忖:这次卢皇后见她,不待见的神色很明显,大概是为着她兄弟垮台的事情,和自己有直接的脱不去的干系,她不能去怪太子和皇帝无情,便就只能怪在自己这个外人身上,偏偏这个外人又摇身一变成了准儿媳,卢皇后心里要是能痛快,那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
如此想来,心里也好受多了。
且说卢皇后看着她退了出去,低声问王嬷嬷道:“你看她如何?”
王嬷嬷说道:“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确实不愧是大家出生的小姐,又在陛下身边历练过。比哪家的闺中小姐都强些,老奴说句不中听的,就是比宫里公主们,也强些!”
卢皇后听得出王嬷嬷言语中的规劝之意,半晌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她的好!”
不过是意难平罢了。
一抬头,看见周瑁大步走进来请安,忙敛去烦愁,说道:“从外头来的?累不累?叫他们给你送茶点来。”
周瑁起身笑道:“儿都好。母后可好些了?”
在周瑁进来前,卢皇后已经服过参汤了,此刻摆出笑容来,说道:“我的儿,我好多了,你不用担心。”怕周瑁犹是放心不下,笑着补道:“且你弟弟在这里照顾着呢,我也受用得很。”
周瑁知道周珩又挪回了立政殿小住,虽然理智上明白他是侍疾,但心里立刻警觉起来,想着一会儿要不要找机会敲打敲打他兄弟,说几句叔嫂有别的伦常话,口中笑道:“听说母后要去祖母那里问安,不如儿臣一会儿陪您一同去?”
卢皇后眸中有一闪而过的不甘心,随即端过茶来垂目笑道:“你祖母体恤我,让我病中就不必过去了。”
周瑁自然知道卢皇后今天本是要带着董玉翎去拜谒皇太后的,但显然皇太后不知是不给皇后面子,还是不给皇太子妃面子,一个都不要见。
窦太后不是不看重体统规矩的人,这其中必有古怪。
卢皇后看见周瑁面上淡淡的,只有一双眼睛中透露出几分渴望来,心里自然明白儿子渴望的是什么,忽然心底的那股不快便滚滚地涌了出来,她叹惋般的说道:“又快到清明了。”
周瑁怔了怔,想起每年的清明,母后总是要悲伤先去的两个哥哥,心里怕她念着这个有碍养病,便说道:“还早得很呢。”
卢皇后叹息道:“是么?”
她出了很久的神,方才说道:“我想让你替我抄《地藏菩萨本愿经》,只是你如今身为太子,要务众多,不知还有没有空了?”
周瑁素来不大喜欢母亲和弟弟一心一意扑在佛经佛事上,便说道:“儿臣自是有空的,只是母后如今病着,佛事上不如放一放,且安心静养吧?”
卢皇后叹道:“不为我自己,为你两个去了的兄长。”她说着,抬起眼,直直望向周瑁,道:“你不肯么?”
这一眼看得周瑁疑心大起,但又不能直白地去问,便垂手道:“儿臣记着大哥和二哥的好,自然是没有不肯的。”
卢皇后缓缓闭上双目,休息片刻,颔首道:“好,那你去吧。”
周瑁轻手轻脚退了出来,对跟着出来的大宫女元儿问道:“太子妃住在哪里?孤去看看她。”
元儿语气不失恭敬,话却不好听:“殿下,娘娘说了,大婚之前,殿下不宜见太子妃殿下。”
周瑁蹙了蹙双眉,向殿内望了一眼,道:“那就算了。珩弟在哪儿?让他来见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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