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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董父说要责罚,并不是嘴上说一句,然后罚抄个经文、写个悔改书那般简单的。不过董家的家规也一向简单,犯了什么事,该挨多少棍棒,那都是明明白白写好了的。
董玉翎退婚这一举,董继戎归之为做人无信。
“信”这一个字固然不及“忠”字在董氏一门看得重,但为人无信,确实又是个很大的问题,于是按家法,要罚她五十棒。
莫说是五十棒,便是一百棒,就因为是她做错了事情在先,董玉翎自然都是受的。于是次日黄昏,昏惨惨的西下日头,董继戎给他女儿告了十天的假,便把玉翎领到榕荫堂的惩戒室,在刑柱上绑好了,吩咐她的兄弟和师兄弟们都到廊下看着。
董继戎简洁明了地同家人子弟说了,是因何要罚董玉翎,不过执棒施戒却不劳家主亲自动手——董兴游看见他父亲目光落在他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道:“我、我么?我、我可下不了手……”
然而无论董兴游下得了手,下不了手,家人还是把棒子送到了他手里。
那棒子约有大半个人高,是以白荆树为材,制作而成的。
小时候,大家调皮,也都或多或少挨过几棍子,但像这样实打实地来罚一场,却是很少见的。董兴游担心他妹妹挨不住,又担心他母亲回头找他算账,手里战战兢兢握着白荆棒,额头上便滚下豆大的汗珠来。
“四、四妹,不然你向父亲说几句软和话,兴许……”
他挨近了玉翎,压低声好意劝告她,不想董玉翎却说道:“大哥,你打吧,打狠些。若是能让叶师哥消消气,我挨上这几棒又能有什么呢?”
董兴游偷偷向后看了一眼,说道:“叶师弟此刻并不在这里,你挨了也是白挨,何必呢?”
等了一等,却没等到他妹子回答。
董兴游仍是犹豫:“我手上没轻没重的,若是伤你重了……”
董玉翎却是笑了一笑:“不怪你。”
他二人在这里叽叽咕咕,就听见董父在身后沉沉道:“还不动手?莫不是要我亲自来?”
董兴游想他父亲刚正不阿、绝不徇私,若是真换成他父亲来打,少不得要报销他妹子小半条性命,到时候自己不仅于心不忍,还更罪加一等,于是咽了咽口水,狠心抡起白荆棒向玉翎身上挥去。
这个打法也是有讲究的,因为不想打出人命,所以击打的是受刑人的臀下三寸。
纵然那里肉厚些,加上她哥也没下狠劲打,但也奈何不住疼。
几棒下来,董玉翎还是抖了一抖。
董兴游见她抖了抖,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手上的力气更是又卸去几分,他正专心保他妹妹,没想到手中忽然一轻,白荆棒已被董继戎夺了过去。
“徇私?”董继戎反手就给了董兴游一棒,竖目呵斥道:“董兴游,你把家法当作玩笑么!”
董兴游是长房长孙,一庭院里就数他最大,兄弟们见他挨了打骂,纷纷跪了下来。因董继戎的大弟子成岑已经就任在安西都护府,弟子里就以皇甫令瑛为长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跪在台阶下,恳切道:“师父……”
话未出口,就被董继戎打断了:“你是长房长孙,以后的一家之主!你若视家规为无物,将来去拿什么服众?你又怎么配做这个家主!”
董兴游咬牙跪了下来,说道:“儿子愿意认错,请父亲责罚儿子。”
董继戎晓得他要替玉翎受罚,于是呵斥道:“退出去!”
董兴游不忍道:“父亲,四妹她……”
“退出去!”
声音拔高了许多,显然的,是怒了。
董继戎的父威其实是很足的,再者,董兴游的混多半也是装出来的,此刻哪里敢再多言,也晓得这罚是很理所应当的,只得多看了他妹子一眼,转身退到了廊下。
“打了几棒了?”
“……十一下。”
董继戎得了玉翎的回答,便说道:“那便还有三十九棒,你自己数好了。”
说罢,也不多言,抡起白荆棒,一棒一棒,扎扎实实地向玉翎身上招呼过去。沉闷闷的只听见棒出的风动声,还有玉翎偶尔没忍住的一两声低呼。
素白的衣服上渐渐洇晕出斑斑的血迹来。
施刑的时候,别人不敢溜走,但皇甫令瑛是敢的。他想着把叶仪羟找过来,让他亲眼看上一看,不消两棒,叶仪羟便会心疼得去求情了。
别人求情不好使,但这事是从叶仪羟身上出的,他说上几句,总归是有用的。
皇甫令瑛如是想着,把榕荫堂翻了个遍,却都没能找到叶仪羟。他扶腰叹了口气,以为玉翎得把那五十棒都受了才是命,却想起他哪里都找了,只没有去仪羟的卧房寻一寻,一边想着失策,一边推门而入道:“仪羟,你……”
却看见叶仪羟在窗边定定地坐着,脸望着窗外戒室的方向,膝上还放着一个青布的褡裢,于是话刚出口,便消散了。
他有些疑惑地说道:“……你要出远门么?”
叶仪羟却是恍若不闻,动也未动。
皇甫令瑛猜他仍是心里气不过,便好言劝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总要想一想小时候的情分。瞧着翎妹那般的挨打,你当真不心疼么?”
因见他脸上神色似乎变了一变,于是再接再厉道:“我知道你是心疼的,你现在或许知道她挨打,心里痛快一下下,但一会儿瞧见她被打得狠了,难道不是更加伤心么?依我说,二三十棒也算够了……”
叶仪羟忽然飘飘站了起来,回过头来望着皇甫令瑛。
日光虽昏,越发衬得他眼中血红一片。
叶仪羟将褡裢在肩上置了,拿起床上搁着的鸳鸯宝剑,低声道:“师哥,不必说了,我去就是了。”
他走到戒室门口,目不斜视着从弟兄们跪伏着的身前走了过去。
戒室里已无有甚日光了,也未来得及掌灯,昏黑之中,他还是看清了玉翎身上的伤。那殷红的血,还是如同皇甫令瑛说的一般,叫他的心狠狠疼了一疼。
叶仪羟举起双手,抵住了再次落下的白荆棒。
他张了张口,哑声道:“……师父,别再打了。”
董继戎不为所动道:“还有九棒。”
叶仪羟低头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师父是为了给我一个交代才打玉……”他想说“玉翎”的,但这二字到了嘴边,忽然冰冷得说不出口了,便改口道:“……师妹的。我想了想,其实看见师妹挨打,师父心里难过,我也不好受,就请罢了吧。”
董继戎道:“不单是为了你,也为了她自己。”
叶仪羟抵着白荆棒不松手,说道:“若是师父一定要打完这五十棒,不如把剩下的招呼在我身上,也算是……也算是我与师妹的一场情分了。”
董继戎叹了口气,由着叶仪羟移开白荆棒,算是默认了。
叶仪羟将白荆棒放在一旁地上,转身向着董继戎双膝跪了下来,认认真真磕头道:“弟子叶仪羟自八岁拜在师父座下,承蒙训教,如今已有整整十年。弟子虽学无所成,但想男儿志向,本就在天地之外,所以想去四海游历一番,也许有一二机缘也未可知。弟子今日,特来向师父辞行。”
董继戎道:“果真急急要走?”
叶仪羟点头道:“是。”
董继戎沉默良久,颔首道:“也好,你去吧。只是记得,若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便是。”
叶仪羟磕头道:“谢师父成全。”
他站起身,望一眼沉默不语的玉翎,说道:“师父,弟子还有两句话想和师妹说,能否……”
董继戎不忍拂却他,沉沉叹息一声,负手走了出去。
叶仪羟给董玉翎解开绑着的绳索,将她扶到地上,看着她浸满冷汗的苍白面容,问道:“疼么?”
董玉翎的唇颤了颤,没能说出话来。
叶仪羟兀自叹息道:“你必然是疼的,但你身上虽疼,却不知道我心里如何的更疼。师妹,是你负了我,无论如何,你要记住这一点。”
董玉翎点了点头,从齿间挣出话来:“我记得。”
叶仪羟面上似乎露出了零星的一点点笑意,然而转瞬的又消失了。他将方才落在地上的鸳鸯宝剑拾起来,送到玉翎面前,说道:“这宝剑本是师祖的,我与它无缘,便还给你。”
他看着玉翎摇了摇头,声音低了几分,说道:“玉翎,我待你之心,有如你待怀惠殿下。你从前常说,待他之心,千年万年不敢变,我便以为我的心也是一样的。”
玉翎闻言,眼中泛出莹莹的泪花来。
叶仪羟忽然笑了笑,说道:“但你如今心里有了他人,我便不知道我守着自己的这颗心,又是为了哪般了。”
他注视着泪从玉翎的眼中滑落,伸手想替她拭去,却看见玉翎忍着疼躲开了他的手,于是垂下手来,说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杀人诛心,师妹你是一把好手,从今往后,权当我死了吧。”
叶仪羟说完想说的,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那身姿是很决绝的。
董玉翎望着他,潸潸地滚下泪来。
杀人诛心,他叶仪羟何曾不也是一把好手?
人在伤痛之下昏昏沉沉的总会七想八想,最终往歪处想去的,所以当玉翎被她哥背回家送到房里安置好时,她整个人烧了起来,脑子里想得也就风马牛不相及了。
她想到自己还是孩童的时候,既不曾见过怀惠,也不认得周瑁,府上和她玩的只有几个哥哥和她大姐玉翦。无忧无虑的,也不知道作为董家儿女,享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富贵是要承担如何相应的责任的。
那时候实在是太美好的岁月。
只可惜小孩子都想长大,她那时节也不例外,没有懂得好好珍惜那段光景。
她为自己的憨傻哀叹了一声,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把手覆在她额上,抚摸着她的脸,温柔地问她道:“还是很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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