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2
“……说是你订的餐。”张若仪觉得简直匪夷所思,“怎么,怕老师少你这口吃的?”
连城赶忙摇头,还是忍不住笑。
张若仪看出蹊跷来:“小程让我进来问你——你认识?”
连城心里想钟晓到底还是舍不得放弃这个上门拜码头的机会。但是来都来了,总不能真把他当外卖。
便只笑道:“我朋友开玩笑呢……”
张若仪换了眼光重新打量,工装松松垮垮,是有几分尴尬,还是看得出挺拔。俊眉修目,喜笑颜开,确实是年轻女孩子会喜欢。
恍惚记得几年前连城跟着她师兄……难道是年纪大了脑子糊涂记错了?余光里看到程郢还在低头写帖,笔握得稳稳的,一丝也不乱。不由生出怜意来:以他的手速,早该写完的贴,怎么拖到这个时候。
钟晓笑道:“……张老师别生气,这事儿怪我——连城不知道,她只当我送她过来就回去了。我等得无聊,忽然馋起来,也不好空手上门讨吃的——连城非把我打出去不可。所以提了这一盒子。”
这话说得动听,几层意思都到了:什么样的朋友能巴巴把她送来还舍不得走,在楼下等到近午时?
盒子摆在桌上,方方正正,是件五层的复古食盒,仿的日本莳绘,漆底,疏落描了些枇杷、葡萄、桃杏,造型圆润可爱,染色尤为精致,一只一只,仿佛黑夜里的小灯笼。最底层一支银绘松枝斜逸,颇见风骨。
取出来大大小小有七八样,一笼蟹粉狮子头,一尾灌汤黄鱼,一碟子平桥豆腐,又糯米藕,酱鸭头,扣三丝,芙蓉鸡片。
盏碟配色亦玲珑可爱。
这当然不是一时三刻配得齐。
食盒不论,光这几样菜就不是附近给学生打牙祭的小馆子做得出来。张若仪也有点诧异:如果这小子真是自作主张,不是得连城叮嘱的话,他怎么知道她是扬州人?这放眼看去,冷的热的都有,色泽鲜妍,确实讨人喜欢。
又颇不服气——人老了,总觉得自家孩子最好。看了半晌,冲程郢招手说:“小程你过来,给连城落个款。”
钟晓顿时又生出绿云罩顶的错觉。连城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这套餐具是公司样品,如果能得到程郢题字,回头找业内吹一拨,就是绝好的广告。因推钟晓:“还不谢谢张老师——我师兄的墨宝可不容易拿到。”
钟晓心里吐槽别人不容易,你有什么不容易。别说墨宝了,就是牛黄狗宝,他都能给你双手奉上。
便看住她笑道:“谢你也是一样。”
“谢我?”
“没你的画,引不出程教授的字。”
连城一寻思:“你骂我是吧?——我是砖,我师兄是玉,所以你就抛砖引玉了?”
钟晓还要辩解,张若仪哼道:“你师兄在这里,做块砖还委屈你了?”
连城狗腿了一把:“不委屈!砖就砖!老师喜欢什么砖?青的砖,红的砖,还是那——仿古的砖?”
张若仪:……这孩子让她说什么好,给个快板她能给你唱莲花落。
程郢调了手颜料。也是巧,他今儿写字用的泥金,颜色刚好能配。
他比连城晚上半个月回国,回国之后把钟晓这几年的行踪摸了一遍,就知道他是去年才挖到连城。那四年前就是不相干了——郁连城跟他打的好马虎眼!他心里气恼,但是要真个跟她计较,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挨骂,所以今儿早早来了,如今看来,却是无此必要。
提笔,略构图,写了个“飨”。
字成型,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原本只想中规中矩写个楷书,不知怎的,出来竟是铁画银钩,笔势虽然俊逸,未免有金戈之气。
强烈的反差形成视觉上的冲突,却能和底层松枝的遒劲呼应,恰到好处压住了水果的幼态。
几个人都很意外。钟晓最先反应过来,拍案叫绝:“怎么想到的!”
“让我看看。”却是袁湛从书房出来。
程郢忙搁笔转过去帮他推轮椅。袁湛看到食盒造型,先是有些不满,待看到两个弟子的字画,眼睛一亮:“不错。”
又抬头说“外卖小哥”:“小伙子眼力也很不错。”
钟晓被他爹骂了小半辈子的废物,没想到能从袁湛这里得到好评,免不了呆如木鸡。连城“哈”地笑出声来。
袁湛不解:“笑什么?”
连城和程郢交换了个眼神,程郢微微摇头。连城便道:“老师这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袁湛不以为然:“你们虽然是我的学生,干得好还不让我夸了——”
钟晓顺势插嘴道:“袁老慧眼如炬!”
连城:“……脸皮呢?”
程郢服侍袁湛入席。
张若仪这才得了机会细问钟晓姓名年龄职业。虽然哪里哪里挑不出毛病,还是很为程郢可惜。袁湛不管这些俗务,只交代程郢:“连城挂在你的研究室,务必从头督促,打糨子,磨刀子,刷纸做墩子……别心软!”
程郢一一都应了。
连城哀叹一声:“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钟晓奇道:“你不是只欠一个论文吗?”
连城几乎要扑过去捂住这张多事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这就不是一个论文的事!”袁湛开始滔滔不绝,“小钟我和你说,我们这行和别的行业不同,有的行业错了还能重来,我们错了就毁了!哪怕毁掉的只是一点点,那也是整个历史的残缺!……”
一直到被礼送出门,钟晓耳朵里都灌满了“历史”和“残缺”,他抓住连城:“我原以为在我爸手里讨生活已经很艰难了……”
“你和程教授是怎么活下来的?”
“张老师对袁老是真爱!”
连城拍了拍他的肩:“真相了兄弟。”
正在系安全带的钟晓脸扭曲了一下,他轻声说:“郁连城,你见过我爸,现在我也见过你老师了,我们俩这算是……过了明路了吧?”
连城差点被口水呛住:“电视里见过也算?”
“当然算!”
连城:……
钟晓的目光过来,阻止了她的吐槽。钟晓说:“最开始你找上我,我以为你图财。”
连城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了。
她干干笑了一声:“这么说好像也……不算错。”
钟晓看着后望镜,镜里的眉目是被压制过的,还是很秀丽的一张脸。他身边不乏美人,要单论容色,郁连城怎么比得上专业人士。
图财?也许。
正常范围之内,人对于财富有欲望不稀奇。但是有这样一双眼睛,这样一双手。她郁连城真要贪,不说金山银海,等闲几百上千万手到擒来。但是他在拍卖行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在狭窄的格子间里和键盘奋战。
廉价T恤,未施脂粉的脸,手边一大杯速溶咖啡,听到有人找,从格子间抬起头来——
“……到见了人,我想没准是图色。”
连城莞尔。钟晓这个人是很好玩——无论正经时候还是不正经的时候。
“但是自从知道程教授是你师兄,”钟晓说,“我觉得我这点蒲柳之姿,郁小姐应该也没放在眼里。”
连城没忍住笑出声:“钟少不必妄自菲薄。”
钟晓没有笑,他看住她:“所以郁连城你告诉我,你接近我,到底图的什么?”
连城想过这个问题迟早会来,也没想到来得这么快。钟晓这个人素日里吊儿郎当,并不是个精明的主,特别在女色上。但是这个世界果然是不可能被计算和谋划的。有无数的意外。没有人会配合你的计划。
她也收起笑容,正色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你先说。”
“我当时遭遇了一些变故……在拍卖行,没有学历背书,我说个真假,你说谁信?我自己都不信。”
发展了上千年的行业,不存在什么“民间高手”——没有见识过足够多,凭什么辨别真假?没有正规的行业训练,又上哪里去看这么多真东西?博物馆和展览馆的浮光掠影,无论广度深度还是系统性上,都存在极大的缺陷。
“……难得你信我,不嫌我没有来历根基。钟总,咱们是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其余细枝末节,逢场作戏,你不当真,我不在意,不好吗?”
夏天的下午,阳光抹在车窗上,厚重仿佛油彩。知了在路边的枝桠间声嘶力竭。连城从未和钟晓有过这样诚恳正经的对话。
她没有办法尽述其中的荒谬和不适应。
钟晓眼睛直直看着前方煞白的路面,黑的瞳仁里一丝儿笑意都没有。他摇下车窗,把一样东西丢了出去。
连城只来得及看到阳光下有什么闪了一下。
“你疯了?”她脱口叫了出来,推开车门就下去了。
钟晓面无表情看了片刻,把车开走了。
连城找到草丛里的钻戒,有点哭笑不得:小少爷自尊受了伤,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哄得回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