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英雄

　　何大有是城西臭水桥下一家破旧酒肆的掌柜。他这酒肆卖的是劣酒，来喝酒的是流氓地痞乞丐之流，但近来却多了个怪客。

　　说他怪，是因为他衣着不凡，纵然沾满尘泥和脏物，也能看出不是常人穿得上的货色，由此可见，他不是没钱却偏要买醉的穷酸汉。

　　可是他也不像大人物，毕竟哪有大人物那么闲，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泡在酒肆里烂醉？

　　起初何大有瞧他身形高大，还担心他起发酒疯来不好对付，好在他醉了睡，醒了醉，不是寻事的货色，又不赊酒帐，掌柜的便随他了。

　　何大有是个单身汉子，住得简单随便，有瓦片遮头足矣。於是他在酒肆后头糊了一小屋，前店后居，十分方便。

　　一大清早，他简单梳洗后便准备开门做生意，甫转到酒肆厅堂，脚下便被甚么东西一绊，差点摔个四脚朝天。他揉了揉惺忪睡眼，这才看清横在地上的正是那连日流连於此的黑衣怪客，不禁抱怨道：“大兄弟，好狗不拦路啊，这地不小，你躺哪不好，偏躺在路中间。”

　　这个时辰黑衣客一般都醉死了，自然没法回应。何大有唉声叹气，只好动手把他拖至墙角，然后才稍作打扫。其实他打扫也是无用，地板上的陈年污迹是怎么擦也擦不掉的，除非你把脏石板直接撬下来；椅桌的木头都腐朽生霉，用力一碰准会掉渣，上面还结着一层油渍，好在来这儿喝酒的人都不会介意。

　　白日买醉的人毕竟少，何大有拍着苍蝇，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老八就过来了。

　　老八是在臭水桥边要饭的乞丐，因按年纪算他在那片地的乞丐中行八，大伙儿便叫他老八。何大有猜他也是个薄命人，听他说话似乎年轻时也风光过，不过不管过去再峥嵘，如今都活成老□□，只会一天到晚聒着丑脸呱呱叫的要人施舍。

　　老八甚么都乞讨，只有酒会花真金白银去买。一般他乞了半天，攒够铜板，就会到何大有酒肆喝酒。

　　老八驼着背一拐一拐地进来，车轻路熟地绕到平常坐惯了的位置，便嚷嚷道：“老何！俺来了！酒呢！”

　　“来了来了！”何大有嘟囔道：“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这些祖宗啊，等一下又不死人。”

　　老八也瞧见躺在地上的黑衣客，“哟！大兄弟还没睡醒啊？”

　　何大有端着酒过来搭话道：“还早着呢！这大兄弟一般睡到下午，唉，依我看，他跟你一样是个伤心薄命人。”

　　老八呸的一声，“俺不知多快活，谁伤心了？谁薄命了？”

　　“对对对，你的命比你身上的泥垢还厚！”

　　“别说，今日老子发财了，请你喝酒！”

　　何大有呛道：“这本来就是我的酒啊！”

　　老八是个喝了酒便管不住舌头的人，何大有的话也不少，於是乎两人从脚趾尾生了颗疮谈到这世道，再说起各自那碌碌无为的大半辈子，叹气声与打酒嗝声此起彼伏。

　　老八兴许是喝得有点上头，说起话来大着舌头：“俺年轻时也有个英雄梦，英雄啊谁不想当！可是我怂，这点心思捂在心里头不说，早早便娶了个婆娘打算混一辈子算了。谁知那婆娘整天怨我没出息，又说我天生是当将军的料子，日日夜夜地叨唠，没完没了，几年下来俺便信了，跑去参军。”

　　“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八乾瞪着浑浊的眼珠，“俺在军中混了几年，打过几场仗，没死没伤，还被升做百夫长，便真信了自己是万中无一的英雄豪杰，早晚定会升官发财，当上大将军威风得鼻孔朝天！那年北疆战事吃紧，朝廷从南方抽调士兵，俺心就想，好啊！做大英雄的机会来了！於是拍着心口要去北方，跟随北岳军作战。他奶奶的，才打第一场仗，俺就被斩伤一条腿，掉了半条命，后来怎样也治不好，连当伙头兵都被嫌弃，直接被撵回家乡。”

　　“回到老家，俺才发现原来我那婆娘早就跟别个男人勾搭上，所以千方百计骗我离家，好与男人幽会。甚么盖世英雄，甚么天生将军，呸呸呸！”

　　老八一口气把一壼酒喝得见底，又笑又哭，一口气说道：“到这地步，俺才信俺就是个普通人，压根不是王侯将相的命。不，甚至比普通人还不如，应该是个总发白日梦的死跛子！俺也不恨那婆娘骗我，这人啊，不怕别人骗你，最怕就是自己骗自己！自己信了，心心念念半辈子，当然无药可救，别人一说，你一头就扎了进去。”

　　酒肆角落突然咣啷一声，睡那里的黑衣客好像被鬼压床似的，把一直捏住的酒壼捏碎。酒流了一地，但他不管，翻个身泡在馊酒裹继续睡。

　　何大有与老八相识几年，还是第一次听他谈起往事，心里觉得他可怜，便安慰道：“做普通人也没甚么不好。我便是个普通人，每天定时定刻，吃喝拉撒，一天便过去了，很快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便过去了”他愈说愈是有些心虚，话音便弱了起来：“有何不好？有何不好啊？何必定要闯一番事业呢？”

　　吐完心中的苦，老八像是真醉了，伏在桌上不住地念叨：“对啊俺就是没那个命，何必要闯一番事业呢”

　　不觉便到了午后，酒客开始多了起来，於是何大有便没空去管老八，一个人要斟茶递水，又要点帐收银，忙得脚不沾地。他抱着一篮子空酒壼进灶房，经过角落时瞟见地上竟有滩浅红色的血水。黑衣客的手掌被酒壼碎片割了一道伤口，他就这么把手搁在一滩酒上，这会儿还在流血水，何大有只用看的也为他觉得痛。

　　何大有蹲下来推了推黑衣客，“喂！醒醒！你不痛么？”

　　原来黑衣客不知何时就醒了，他木然地看着破败的房顶，一脸的胡渣子令他看起来十分潦倒。

　　何大有好心，又再推一推他，“你的手——”

　　黑衣客却冲他吼道：“滚！快滚！”

　　何大有自讨没趣，怒倒是没怒，只是挠挠头走了。

　　对混吃等死的人也好，对汲汲营营的人也好，只要脑子里没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一天不过十二个时辰，过得飞快。又到黄昏了，何大有跑前跑后忙了一整天，人也懈怠下来。他在躺椅上打着呵欠，张嘴吸了口被烈日蒸出来又捂在小屋里的酒酸气，不禁打个大喷嚏。

　　他绕过喝得歪歪倒倒的酒客，打开木门散散酒气，恰巧便看到门外来了一帮子凶神恶煞的大汉。

　　这架势，明显就是来寻事的。何大有认得其中一个，他是附近赌馆雇的混子，替人收帐收尸。他明明记得月初已按时交了安生钱，这些人怎生还来？

　　何大有赔着笑，那帮大汉粗暴地将他一把推开，涌进小小的酒肆里大吼大叫：“老王八，你他奶奶的给老子滚出来！”

　　何大有急急跟进门，一听，顿时慌了。这些流氓恶汉找谁不好，偏要找那爱撒酒疯的老八。这回糟了，不止老八一条老命要凉，连他这破酒肆也要凉了。

　　果然，其他没醉死的酒客纷纷大叫着散开，就剩那醉得不怕死的老乞丐梗着脖子，骂骂咧咧地道：“哪个孙子敢阻你爷爷我睡觉？”

　　恶汉捏住老八的领子，把他从桌子上提起来，反手抽他一记耳光，“老王八，快把银子吐出来！”

　　老八被一把掌打醒了三分，瞪着眼道：“不还！俺光明正大赢的银子，你凭甚么拿回来？”

　　恶汉道：“你这乞丐，又老又跛，凭甚么赢钱！快拿来！”

　　老八平生怕死，若在清醒时听到这话，定会乖乖交出银子；要是他醉醺醺，则任人鱼肉了，断不会想不开去逞英雄。偏生他不醉不醒，正是一腔陈年热血被酒力逼上了头，张嘴怒叫道：“岂有此理，你们这些龟孙子敢在老子前撒野？你们知道我是谁？老子驰骋沙场当大将军的时候，你们还未断奶！老子领十万精兵——”

　　恶汉很不给面子，啐一口，“给我打！”

　　何大有躲在酒柜后，探头出来，看得心惊胆颤。那些流氓恶汉把老八往死里打，老八起初还死命的喊甚么英雄老子，没多久他便被揍怂了，一个劲儿地求饶，可那些恶汉嫌不解气，抢回银两后还没停手。

　　那帮恶汉中有个眼睛够毒，瞟见旁边躺在地上那黑衣客的腰间挂了一块琉璃玉佩，似乎很是值钱，於是二话不说便动手去抢。

　　何大有的心砰砰地跳，不知怎的暗想这黑衣客会否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这会儿暴起出手，把这些恶人惩治一番，打得他们满地找牙，抱头鼠窜。但他终是的失望了，那黑衣客竟然真的只是个潦倒没用的醉汉，不仅身上唯一值钱的玉佩被抢也不哼一声，就连被人痛殴也不反抗。

　　恶汉们下手极黑，拳脚专往人的胸腹上招呼，那拳拳到肉的闷响把何大有吓得掩住耳朵。

　　黑衣客好像被狠狠踢中腰侧要害，闷哼一声。恶汉把他的头踏在脚下，坏笑道：“废物！反抗都不会，真是个废物！”

　　何大有两股颤颤，不敢再看，悄悄缩回脑袋藏好。

　　不是他不够义气，而是他确是平凡人一个，又上了年岁，骨头嘎崩脆，给那些疯子打一顿，小命肯定呜呼了。

　　他想起刚才老八那被人生浪潮淘剩的英雄意气在拳脚下消弭，又想起看上去体强力壮的黑衣客抱头捱揍的狼狈相，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

　　哪有未酬壮志，哪有盖世英雄？不过是他们这些平凡人一执念丶一妄想罢了！

　　那帮子恶人走后，天色便黑了。何大有见这一地的杯盘狼藉，也没法继续做生意了，便早早打烊。他把老八扶到自己那小屋，煮了两只鸡蛋给他勉强应付全身大大小小的瘀伤，还千叮万嘱叫他把鸡蛋吃了，不要浪费。

　　至於那被狠打一顿的黑衣客，何大有却不敢去动他。反正用不着多久，便会有人来看照他，用不着自己费心。

　　自黑衣客来到这小破酒肆，每晚到了掌灯时分，便会有个灰衣人到此为他抺身更衣，将他打理得像个人的样子。这半个多月来，风雨不改。老八之前就评说道当年我家婆娘都未必做得如此妥贴，得友如此死而无憾。

　　灰衣人是个长得好看的青年，话不多，每次来了都是静静地陪黑衣客喝酒，或是守在一旁，甚么也不干。

　　今夜也不例外，灰衣人准时提着乾净衣物来到这破酒肆。他见这一地狼藉，好友摊在地上，一身是伤，便皱着眉问掌柜发生何事。

　　何大有唉声叹气把事情说了。

　　灰衣人听罢，从怀中掏出几枚碎银，拜托何大有去抓点伤药煎好给黑衣客喝，自己又一头札回酒肆外的夜色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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