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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轮转
正元节祀褔大典前日,上京城外。
恰值初冬天气,淅淅沥沥飘起微雨,碧青的竹叶被雨水打的垂头丧脑,竹叶摩擦,窸窣作响。
上京城最大的绸缎庄今日有新货到京,张掌柜打马出城来迎货商,方出城门正撞见一行气派非常的车架。
张掌柜连连咂舌。
“啧啧,看来近日京中传闻不假,太后传召,南岭侯府宋氏三娘子进宫侍疾,近日便要入京。轿中,估摸就是那位宋娘子罢。”
只见那座四人抬圆顶小轿,轿身朱栏彩饰,通身用的都是现下最时兴的青毡锦绣帷帘。
前行带刀侍从,后随车驾、仆从众多,各个衣着不凡,就连随行的女使、婆子们举手投足之间也尽显从容规矩。
这时,轿内女郎娇声细语,扬声问话:“绿萼,到何处了?”
轿旁随行的一位年轻女使侧身上前,撩开窗帷:“娘子,已到城外西郊。”
宋珂斜倚在轿内,她兴致并不高,抬手随意拢了拢前襟,嘟囔着:
“还挺快啊......”
绿萼敦促道:“娘子,侯爷临行前千叮万嘱,正元节祀褔大典前务必入宫,如今走走停停,行了一月有余。正元将至,娘子万万不可再做耽搁了。”
“知道了。”
宋珂闷声闷气的。
这一路上她花样百出,走半刻就要歇歇脚,行几里地便要宿一夜,月余的路程硬生生叫她磨得比登天道还要难行。
“......”
长长的一阵沉默后。
林间忽然刮起一股子邪风,吹得轿夫睁不开眼。逼冷的寒意气势汹汹,往人领子里直钻,吹得轿帘也呼啦啦作响。
“阿嚏——”
轿内假模假样的传出一个喷嚏。
“绿萼,风更疾了,我身子有些泛凉。”宋珂低低地笑,戏谑道:“近处可有地方歇脚?”
“娘子!”
绿萼无语凝噎,分明就是又故意想耽搁行程。“终归要入宫的。再说,这荒郊野外哪有歇脚的地儿......”
绿萼话音未落,轿子竟已然行到了一座月老庙门外。
也是奇了,远处瞧着前方空旷一片,阴风一吹,沙尘四起落下,转弯便见到一座隐在竹林间的月老小庙。
绿萼心叹古怪,终于还是拗不过,示意轿夫停轿。
小轿停下,众人抬眼间,竹林中泛起微微白雾,透过朦朦水雾望去,月老庙前大榕树上结满红色丝条,犹如仙境洞府。
绿萼上前撩起门帘。
轿内女郎俯身而出,珠履鞋点地,宋珂着一身月白衫裙,腰间素带及地。墨发乌瞳,额心用金粉点莲形花钿。
其颜如玉,其气如兰,姿容之皎皎,端的是仪态体闲,温婉动人。
轿夫、随从们不禁踮足相望。
南岭宋氏历经三朝兴衰屹立不倒,荣光世代沿袭,受当朝先皇亲封淮南侯,占裾南岭一带百里疆土,手握重权,又是当今太后的母族。
而宋三娘子是淮南侯长女,更是宋氏荣耀的象征,配享公主仪仗,虽长居南岭,闺名早已传遍上京城。
此时张掌柜已渐行渐远了,听到动静,回身一瞥,便见到那轿前婷婷袅袅的女郎身姿,霎时惊为天人。
不似上京贵女一般矜贵,又不似寻常女儿一般的娇憨,出尘的仿若九天玄女,好像天生就阖该坐在这金镶玉的锦绣轿子里,理所应当被人金尊玉贵的抬着、伺候的妥帖,眼中半点污秽也不应见得。
张掌柜坐下的马儿,驮着他慢慢走远。徒留下震人心头的那一抹魄人靓色。
但不必说也知道,过不了几日,宋三娘子山水迢迢已从南岭入京的事情,就将自芳菲阁传遍上京,而那姝容昳丽的姿容也必将成为一段谈资和佳话———
小庙不算宽敞,轿夫、随从纷纷在大榕树下围坐。轿辇停在姻缘树下,轿身青毡在大片红色的辉映下,泛起点点奇异的红光。
宋珂莲步轻移,月色裙尾扫过门槛,进到月老庙中。
供台上摆着几碟瓜果食饼,上供白发银须老人坐像,慈颜善目,笑容可掬,一手执婚姻簿,一手牵红绳。
坐像两旁上书一对联。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身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宋珂立在堂前,仰首喃喃念道:“倒也算是个不错的好神仙。”
绿萼搂着一件织锦皮毛斗篷进来,披在她肩上,“娘子,不如也拜上一拜。”
“拜一拜又能如何?”她嘴角微涩,“还真能如话本子里一样,赐我一位如意郎君么?”
此番她入宫,“如意郎君”的美梦,今生恐怕再不能有,盼只盼宫里素未谋面的那位,贵眼能瞧得上她罢,那样也算是保全了宋氏一族的荣光。
“娘子......陛下少年英才,未必不是良缘啊。”
宋珂似笑非笑,“但愿罢。”
她仰首凝望,那尊月老泥塑面容慈善,仿若一位十分和蔼的老人,宋珂心底涌上莫名的亲切,终究屈膝跪在了桌前。
供桌上铺厚重的大红绸布,从桌面褶叠落地,她一张瓷白的面容被红绸映成绯色。
盈盈三拜,宋珂直腰欲起,却一眼瞥见层叠绸布下,是有一个黢黑布囊。
布囊上满是灰尘,质地挺括,掩映在红绸间堪堪露出一角。
伸手攥住,一用力便从绸布下拽出来,霎时间,纤尘飞扬。
绿萼赶忙抬起帕子掩住宋珂口鼻,抬袖挥去扬尘,“娘子,这是何物?”
那黑布似丝似麻似棉似绸,摸上去平直爽滑,见所未见。
宋珂摇摇头,“不知何人遗失。”
打开布囊,里面竟是手掌大小一本小册子。封面无字,无著。
竟是一本《无名书》。
翻开第一页,上书:
“虞氏,上京人氏,戊戌年八月初一生人,适时百鸟来贺,祥云漫天......”
哦,原来是一册话本。
“戊戌年八月初一......”宋珂红唇微启,念念有词。“无巧不成书,绿萼,这话本子中的人竟与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真有这样的巧事?”
绿萼侧头过来瞧,打趣道:“莫不是月下老人所赠之物。”
宋珂笑着睨她一眼。
青葱玉指摩挲书册,略微有些出神,“它的主人大概是觉得它没用,便将它弃于此,如今有缘被我寻见。绿萼,你说我与它可有些相似?”
“娘子怎会这样想?”
绿萼顿住,“侯爷他怎会弃了娘子,夫人也不会......”
“好了。”宋珂打断她。
顷刻间,她愁容已散,语气坚定,“无论如何,明珠不应蒙尘,既有缘,不如同我一齐,共辟一条光明前路?”
说话间,宋珂躬身朝坐像又是三拜:“荒野间,寻不得此物原主,就让月下老人替他受下这三拜,权当赠书的报答。”
不多时,云消雾散,天光大亮,雨过天晴。
一行人起轿继续朝京都方向去了。
进到城中,穿过荣和街,直奔玄武门,宋珂撩开窗帷向外瞧了一瞧。
上京城中香车宝马络绎,呼朋唤客声震耳,与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的南岭大不相同。
行至晌午,忽见一座赤红色大门,门边立着一班金吾卫,着盔佩刀,气势浑雄。轿子吱吱呀呀一路进去,直抬向太后居所——长寿宫。
宫门外,太后身边最亲近的尚宫林浅,躬身相迎:“宋小娘子,太后娘娘念你甚久,已在正殿等候多时,请随奴婢前往拜见。”
微笑颔首,“有劳林尚宫。”
宋珂识得这位尚宫,幼时,太后回淮南侯府省亲,那时她不过三四岁的光景,阿兄携她参拜新朝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那时,她便瞧见过这位林姑姑,跟在娘娘身边,印象中很是温柔亲切。
天气微凉,宫娥打起帘笼时,殿内迎面袭来熏香暖意,间伴有......
一股浓浓药味。
鼻尖轻嗅,宋珂心下百味杂陈。
太后,她的姑母,宋氏家族地位最高的女人。
如今,却身患重症。
“阿珂,你来了。”
太后倚靠在祥云椅上,面带喜色。
宋珂垂首躬身,行礼参拜:“阿珂参见太后,太后圣安。”
“你过来一些。”
太后朝她招手,“阿珂,哀家想看看你。”
宋珂抬首,只一眼,一路上千万的不情愿都顷刻消散了,她眼眶发热,要拼命忍住才没有哭出来。
这个曾经以美貌和才学征服上京士族的恵贤皇后;这个扶植弟兄子侄,一手成就现今宋氏荣耀的宋氏长女,如今却已容颜老去——
太后发丝间已有星星点点的银白,曾经骑马征疆场、不输男儿身的新朝皇后,现今怎会病态如此啊?
究竟为什么?
她的姑母不过将将四十岁,老天爷怎么就如此不公,好人却不能长命?
鼻微涩,宋珂膝行向前,在祥云椅前跪好。
“真好,阿珂,哀家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太后抚上她的脸。
“姑母!”
只是一句话,宋珂终于哽咽着叫出最亲近的称呼。“姑母!阿珂来了,阿珂来了,阿珂在这.....在这。”
两人相拥,泣不成声。
姑侄俩久别重逢,直聊到傍晚皇帝来定省时分——
这一日,帝巡河一月刚刚回宫,照常来长寿宫请安。
晚间,天气愈发的凉了,雪纷纷扬扬飘下来,寒梅也开出一个个骨朵。白雪红梅辉映,皇宫有如天外天的琉璃世界。
虞洮被太后留在正殿叙话,茶饮到一半,太后状似无意地提起:
“对了,你可还记得,你外祖家有一位表妹?”
“朕记得。”
虞洮自然知道她,澧朝大名鼎鼎的南岭宋三娘子,传言里温雅含蓄、兰心蕙质的神仙人儿。
她深得母后喜爱,母后病情渐重,前些日子便安排她入宫觐见,留在长寿宫客居。
“她今日刚到,你可要见见?”
太后微微一笑,又捧起茶盏补了一句:“哦,她茶艺也极好,还可以顺道为你烹一回茶。”
宋珂此次进宫的目的明眼人都知道,决不单单为了探望病重的姑母。
自圣祖爷离世,太后病重,朝中以右相为首的一众官宦多次向皇帝谏言:“淮南侯独统南岭,距京千里,危及皇权,应将南地三分为郡,分而治之。”
如今,朝臣要削权夺势,宋氏却将族中身娇玉贵的嫡长女送进宫来,无非是献女求荣。
虞洮不置可否,“现在么?”
太后柔声道:“是啊,她如今就在偏殿。”
他们虽说是表兄妹,但到底隔着男女大防,宋氏突然将冰清玉洁的侯府嫡长女送进宫来,母后还刻意引见,虞洮心下一片清明。
他想了想:“如此,遵母后意。”
林尚宫领着宋珂进殿时,虞洮正端杯饮茶,耳边传来一个娇美轻柔的声音。
“阿珂参见姑母,参见陛下。”
他放下茶盏,侧目望去。
宋三娘子亭亭袅袅一身白衣,跪在碧色的绒毯上,虞洮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穿梭亿万年的万丈红尘,窥见一朵水莲在云雾中绽开。
他这个表妹确实生得一副绝世好皮囊。
淮南侯倒是真舍得。
“阿珂莫要多礼,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太后笑道,“这位,就是你表哥。”
宋珂盈盈起身,袅娜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福。
“阿珂见过表哥。”
虞洮丰神俊秀,一身玄服,端坐在官帽椅上瞧她,神情坦定,凛凛眉目犹如山水相逢。
他玉雕似的下巴轻点,星眸漠然。
南岭三分,集权中央,此乃势在必行。无论淮南侯送来何样天仙佳人,此女子断不可收入后宫。
“宋三娘子有礼了。”
郎君声音朗朗,如玉石撞击,语气中却含疏离。
宋珂赶忙俯下身回礼,一副知礼守节的贤惠模样。
早听闻当今圣上幼时继任,励精图治,大兴国运。然而,能带来昌隆盛世的帝王是千古明君,却断然不适合做女子的心上人。
呵,宋三娘子.....
她宋珂竟也有贴人冷脸的一日,初见就拒人千里,俏生生一位美娇娘送到眼前,他口中却一声表妹也不愿称呼。
她这个表哥果真生得一颗铜墙铁壁心。
宋珂纤腰折微步,皓腕呈轻纱,楚楚动人跪坐在虞洮面前,专注地烹茶。
风炉上扇滚了水。沸水咕咚作响,散发出阵阵甘冽清甜的香味。
她一副媚眼秋波,笑意盈盈,“表哥,这炉水采南陵蟠龙古寺中的千年枫树露水,收百年难觅的紫竹叶上的雪,埋在地下,至今已有三年,今日开坛。还请表哥细品。”
指如葱根,一双玉手在杯盏间灵活翻飞。
太后接过盛着茶汤的白瓷盏,茶汤清澈,透香沁人,细品一口。
“饮得阿珂这一盏,再喝别的茶,怕都是不过如此而已了。”
说完,太后又笑着看了看虞洮。
宋珂耳边向来不少这样的夸赞吹捧,嘴上却应承着,“姑母过誉了,阿珂的手艺哪里上得了台面。”
最后,她媚眼如丝、面泛桃花的将那杯“枫露茶”奉到他面前,满脸期待。
他敛袖接过,星眸熠熠墨色,薄唇轻抿茶汤。
“有劳。”
礼数周全,态度冷淡,再无別话。
“......”
唉,宋氏的荣耀之路怕是艰难了。
这一日,皇宫里白雪红梅,窗外雪簌簌落了一夜,宋珂却读了一册惊人的话本子。
故事里的男主角正是眼前的皇帝表哥。
而她宋珂,却是个苦命的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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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专栏预收《我在仙侠虐文里当霸总》,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