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入我怀

　　“嘀——很抱歉……嘀——你妈妈没能抢救过来……”
　　仪器嗡鸣声几乎要盖过医生愧疚的低语。
　　维生所用的医疗器械延伸出无数管道，连接着她的身体，仿佛枷锁般将她栓牢在病床上。她似乎早有预料，表情平淡，漆黑眼眸盯了医生片刻，静静回转。
　　“你放心，你的治疗暂时不会中断，之后医疗费可以……”
　　【不用了。】
　　她发出一点气音，模糊的视线里，空茫虚无的白色蔓延，像海一样带来没顶的窒息感。
　　二十年乏善可陈的人生，除了痛苦的治疗和家人的眼泪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她阖上双眼的时候，几乎称得上庆幸。
　　然而再睁开眼，等来的却不是永久安宁，而是另一个噩梦。
　　……
　　练霄白惊醒时，草棚外怒号了整夜的朔风还未停，撞得这仓促搭成的棚子“嘎吱”作响，叫人忧心下一瞬就要垮掉。
　　“门”被吹开一角，寒风正好扑了满脸，她一时眼睛都睁不开，只好伸手摸索着，拽住草帘往下压。
　　风势小了些。
　　睁开眼，仍是一片不见五指的暗色，恼人的寒意加上黑暗，又让她想起囚禁了自己多年的冰窖，不由得呼吸微窒。
　　无论如何睡不成了。她叹气，掀开盖着的破毡，猫腰撩起草帘往外探出身——赶得上叶片大小的飞雪迎面而来，只一弹指便染白了她的头发。练霄白没奈何，回身拿过毡帽扣在头上，遮没大半张脸，才轻轻钻出草棚。
　　滴水成冰的北地隆冬，她胡乱裹着捡来的袍子，孤零零站在草棚门口，四下扫一圈，挨挨挤挤全是逃难入燕京城的难民搭起来的容身处，顶着朔风抬头望一望，多日不见月亮，只有压城阴云和总不见停的大雪。
　　好在她向来善于自我开解，长舒口气便压下了心头悲怅。
　　草棚是倚着一户废弃人家的院墙搭起来的，墙塌了大半，留下一个角落，侥幸被她占住，东拼西凑出一个勉强容身的地方。她拂掉棚顶上的积雪，又用脚在草帘前扫出一片空地，便躬下身，打算回去闭目养神，却被人叫住。
　　“小白妹子？”
　　练霄白一怔，起身回头：“戚大哥？”
　　不知在哪里绕了一圈的戚横川走近两步，压低声音：“起这么早？”
　　长在高天莽原中的少年，即使被兵祸殃及成了难民，也难掩勃勃英气。为避免引人注目，戚横川刻意装出一副驼背瘸腿的样子，把自己捯饬得活像个痨病鬼。练霄白一见他黑瘦的脸便禁不住想笑——之所以没笑出来，是因为记起自己也抹了满脸碳灰，狼狈得像条流浪狗。
　　“已经是早上了？”练霄白看看天色。
　　戚横川知道她一向算不清时辰：“辰时四刻了。”
　　那就是早上八点，练霄白在心底换算。
　　然而燕京半点天亮的征兆也没有，一夜北风紧，只城墙上烽火长燃，照得巡逻戒备的盛国将士影影绰绰。
　　难民汇聚的地点靠近燕京南门，此时仍是寂静一片。缺粮的难民们为了节省体力，很少出来走动，一天大部分时间窝在屋棚里睡觉，像她和戚横川这样，有事没事外出的倒是另类。
　　戚横川在剩了半截的墙墩上坐下，悄悄告诉她：“北狄还是没动。”
　　练霄白幽幽一叹。
　　北狄军半月前试探性攻城失败后就再不见动作，三面合围燕京，不知是不是在等盛帝从特地放开的南门突围。
　　“我看，说不定是在等大梁过来。”戚横川把手揣进袖子，“毕竟是大梁和北狄结盟进攻盛国，燕京南门又正对梁境。”
　　他路还走不稳时便遭人掳掠，从大梁一路辗转流落盛国西京道，如今将满弱冠，对故国的记忆只剩“戚”这个姓氏，但谈起未必会来的“大梁天军”，仍生出天然热忱。
　　练霄白没这么激动，往避风处缩了缩：“梁军之前在白沟河大败于耶律林牙，恐怕胆气已丧……”
　　她憋着一肚子话没说：若这方时空真类似前世北宋末年，别说夺还燕京，只怕隔些日子北狄就要马踏大梁国都了。
　　戚横川双眸发亮，打断她。
　　“耶律林牙如今不足为虑。”
　　不等她表示疑惑，戚横川便从墙墩上一跃而下，踩着雪来回踱步，尽力压低的声音也掩不住骄傲。
　　“一月前，耶律林牙自白沟河回兵时被大梁高手刺杀，连人头都被割走了！”
　　“什么？”练霄白一时失声。
　　盛国擎天大将军、公认的当世天下第一耶律林牙被人杀了？还是在重重戒备的军中！
　　她立刻紧张起来，不知是惋惜这个还没接触过的“天下第一”，还是想到了随时可能从昆仑山追踪而来的仇敌。
　　“呜——”
　　盛军用以示警的号角撕破黑夜，让交谈的两人同时一凛。
　　大雪中，一张张枯槁恐惧的脸从容身处探出，朝向城门方向。犹如沸水入滚油，守城的盛军动了起来。
　　朔风呼啸中，有某些更磅礴的声音响起。
　　——那是骑兵奔驰的蹄声。
　　“北狄动了？”戚横川诧异。
　　练霄白耳朵更灵，听出那蹄声是自远处直奔燕京南门而来，不像北狄军队。她没纠正戚横川，反而追问：“耶律林牙是谁杀的？”
　　戚横川周围挤了一群同为汉人的少年和孩童，有个年纪特别小的女孩子已经吓哭了，呜呜咽咽揪着他裤腿不放。他手足无措，把孩子抱起来晃一晃，几乎没空回答她。
　　风雪里又响起了别的声音。
　　驻守南门的盛军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不知是谁第一个喊起来，引发连锁反应，霎时间城门上尽是肝胆俱丧的悲号。
　　练霄白凝神去听，呼号乱糟糟的，勉强能辨认出“大将军”三个字。
　　戚横川这时抽空回了句：“听说刺杀耶律林牙那人出自心剑郦家，人称……”
　　一片混乱，有人撞倒南门火盆，焰光灭掉的刹那，另一抹凛冽的光亮了起来，色白如霜，于暗夜中划过半弧，乍看去便仿佛新月初生。
　　剑光纵横间，一个身影飘然落在城头。
　　“耶律林牙首级在此——大梁王师已至，降者赦其罪！”
　　来人嗓音清越，烈如箫管，发声时真气内蕴，这十九字便像在每个人耳边吐出，不曾受风雪削弱半分。
　　练霄白抬头望着城门上的天降神兵，目眩神驰，差点漏过戚横川恍惚补上的下半句话。
　　“人称……天下无双，郦月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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