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小姐命不久矣

　　31

　　郝檬怀疑她出现了幻听。
　　可段宥执拗而年轻的眼睛清楚告诉她，他是认真的。
　　她的心脏剧烈地搏动，里面像是有只鸟在扑腾翅膀，眼看着就要飞起来了。

　　不，不，这太疯狂了。
　　太疯狂了。

　　她试图垂下眼睛，却移不开。
　　她这个半路得来的小男友，英俊的面庞在阳光下显出几分圣洁。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灰蓝色眼睛，因为背着光而深邃，像一汪深渊。他的耳廓变得半透明，仿佛是粉红色的，果冻似的。他的喉头轻轻滚动，也许他也在紧张，或者说是在期待。

　　那个炙热的问题宛如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就贴在他们的脖颈前。

　　她不能回应。
　　她不能回应。
　　她不可能回应。

　　“我……”郝檬张开嘴，她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段宥的神情局促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多么大胆的话，但仍然不放弃注视她。
　　他们的手掌紧紧相连，似乎隔着掌心就能感受手腕上的脉搏，窥探对方的心跳。

　　空气也变得粘稠，围绕他们的并不是气体，而是海水，快要让郝檬无法呼吸。
　　最初的震惊缓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复杂的感情，恐慌，悲伤，以及夹杂其中，微不可查的动摇。
　　她知道，她相信，段宥动真格的了。这个稚嫩的男孩，他是真的在向她求婚。
　　郝檬痛恨无能的那个自我，此时此刻，她竟然说不出拒绝段宥的话。
　　可是不能，不应该如此。
　　有一句歌词：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人这一辈子总要遇见一次那个人。
　　但他的那个人绝不应该是她。

　　因为她就快要死了。

　　她的语言系统短暂地关闭，五感也是，只剩一对眼睛，还能看清段宥的脸，两片嘴唇，能给段宥一个吻。
　　段宥被动地接受她这个带着冲击的吻，接着胳膊一寸寸收紧，呼吸粗重，他甚至感觉到了一阵空虚，那感觉如同饥饿。
　　他们旁若无人地，杂乱而放肆地接吻。

　　分不清谁是清醒的，什么时候有过清醒，他们最终重叠在一家小旅馆的床榻上，深深地陷了进去，仿佛陷入一个不会醒来的春.梦。
　　郝檬感觉她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沉甸甸，一个飘飘然。
　　昏黄的灯光一如他们初次交流的那一天，身体也是。
　　她一次次皱起，又被一次次摊开，皮肤下的血管因这样的反复而颤抖，鼓起，痉挛。
　　滚烫，潮湿，缺氧，溶化，又重塑。

　　最后，她攀着段宥，将他推倒在绵软的枕头上，翻身而上。她是一块磁石，而段宥的眼紧紧吸在她身上，好像她是维纳斯的化身。
　　郝檬咬紧嘴唇，主动参与了结合。
　　她前所未有、毫不遮拦地渴求着段宥。不是他的胴体，而是他这个人。

　　当地时间的晚上十点。郝檬轻轻侧身，从段宥的胳膊下方钻出来，并重新为他掩上被子。
　　段宥睡得很熟，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面容，露出一个挺拔的鼻尖。

　　这一幕何其熟悉，郝檬记得他们第一次的事后，她也像这样，盯着这个一夜情的对象。
　　那时她以为他只会是她的一时新鲜，一个酒醉的幻梦。
　　她无声地笑了。

　　段宥贪睡，只要他进入梦乡，再想叫醒他就很难。
　　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郝檬不怕他会中途醒来，从而发现她要离开的这个事实。

　　她必须走了，趁段宥毫无知觉。
　　分别的话，面对他的时候，她总是说不出口。
　　她之前想得太简单了。如果她真的说了分手，段宥就会轻易放开她吗？说不定他要逼她说出分手的真正理由，她无论如何也要告别的真相。
　　好聚好散是个理想词汇。
　　她只能做个坏人。

　　本想给段宥留一封信，可要落笔却又迟疑了。
　　她能对段宥说什么呢？

　　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让我度过人生里最美好的一个月。我很快乐，也很满足，已经死而无憾。
　　我离开你，并非因为我对你有什么不满，也并非是我不喜欢你，而是因为我的自私。
　　是我自私地想拥有一次年轻的爱情，想弥补一个浪漫的青春，又自私地抛弃了你。
　　我在你心里应当是个什么人呢，轻佻，渴求你的身体，对你撒了无数个谎，总是拒绝你的好心。可你依然愿意爱这样的我，愿意为我退让，我很感激，也很感动。
　　我应当是你人生中唯一的污点，最大的不幸。可与你相遇，却是我弥足珍贵的回忆。
　　人生里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样美好的景象，是和你一起，真是太好了。
　　请你不要记恨我，也不要原谅我，请你忘记我。
　　请你去爱一个值得你爱的人。

　　然而郝檬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写，它们在她的心里化成了灰烬，连上帝也不知道。
　　她穿戴好衣裳，背着重新整理过的行囊，俯身在段宥的头顶留下羽毛般的一个吻。

　　离开的人应该对留下的人说什么来着？
　　她张嘴，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Báze dearvan。”
　　永别了，段宥。

　　冰冷的夜色里，她在街边拦下一辆的士。令人意外，这竟是一张华人的面孔。
　　他用熟悉的语言问她要去哪里。
　　她在后排落座，说：“我去机场。”
　　“一个人旅行？”司机问。
　　郝檬喉头一酸，没有回答。
　　“小姑娘家家的，胆子太大了。”司机又说。
　　郝檬：“……”

　　她不讲话，司机觉得没趣，但还是礼貌地问她，需不需要放一首歌。
　　郝檬此时心灰意冷，并不想说话，只点了个头。

　　司机放了一首老歌，怀旧的旋律响起，回荡在小巧的车厢中。

　　“今夜又吹着风，
　　想起你好温柔，
　　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
　　也不是无影踪，
　　只是想你太浓，
　　怎么会无时无刻把你梦。
　　爱的路上有你，
　　我并不寂寞，
　　你对我那么的好，
　　这次真的不同。
　　也许我应该好好把你拥有，
　　就像你一直为我守候。
　　亲爱的人，
　　亲密的爱人，
　　谢谢你这么长的时间陪着我。
　　亲爱的人，
　　亲密的爱人，
　　这是我一生中最兴奋的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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