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

作者:西山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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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相失


      触目惊心。

      越往鹤园大门首去,横七竖八倒地的疫民越多,有惊吓死的,有挺不过被浓烟呛死的,更多的——皆是胸前背后多出一个血窟窿,死于刀下!

      丁菱儿像掉在了冰窖里,因发烧红如朝霞的脸一瞬煞白如纸,整个人发着抖。她和她父亲甚至许多医者不顾性命救治的人,没等到命运的春风,没有再见家人的机会,干脆利落,就这么全没了。我不知该如何替她分担难过,唯有紧紧握住她手,即便我是庶人,若她知晓我身上流着皇室的血,会不会后悔对我好。

      门口火势不弱,但仍有两个眸如鹰鹫的禁军把守。

      我仔细回想其他出口,让丁菱儿、平康儿紧掩住口鼻,越过火势最猛的芳华碧水楼,从后偏门出鹤园。本在水榭湖浸泡的透湿的衣裳,不一会儿便被火烘烤得干透,大汗淋漓,热浪翻涌,干了湿,湿了再干。如此反复,我三人皆如一尾置身旱地缺水的鱼,奄奄一息。

      狂风好似吹散了我们意识,烈火炙烤干了我们血液。丁菱儿嘴唇上隆起一层层干裂的皮,白白的,她死死撑着,只要能迈开腿脚,就绝不停下,绝不认命,也绝不出一声。

      我一步跨至她身前,弯下腰,双手曲伸到后面将她拉在我背上,稳稳背起她。她一开始并非情愿,怕我也支撑不住,后来便慢慢伏在我背上,枕着我的肩,在我耳边轻喃:“真希望我们都能平安顺遂,一世无虞。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下去。”

      我忍了许久的泪,告诉自己再难也不准哭,男儿是不会哭的。可丁菱儿轻轻的话,让我一瞬糊了眼睛,朦胧胧一片,连带狂风烈火都显得遥远和温柔了。

      城里一番境况比鹤园还糟糕,不止许多疫民死于刀下,连城中守卫也未能幸免,横七竖八狰狞着脸倒在地上,有些血窟窿里还徐徐冒着热腾的血,他们双眼凸鼓,好似死不瞑目,无法置信自己竟会被灭口。

      我背着丁菱儿将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勾起一丝笑,就凭满城的火,这些守卫死了也不冤。

      丁菱儿指着去镜泊湖畔那间酒楼的路,平康儿在前探听风声,避过几次禁军,街沿边又时而掉下些椽木青瓦,浓烟借风势冲入夜空,遮蔽天穹星斗,整一个城似被幽冥界包裹,黑压压,又红亮亮的火星四溅。

      眼看镜泊湖近在咫尺,我一阵喘息不过,无论怎么咬紧牙关,心口像是被一只蛊虫翻腾着噬咬,腿上力气骤失,带着丁菱儿一道摔倒在了地上。我疼得蜷缩成一团,一双手死死压着心口,手、脚、头皮、眉眼、浑身上下无一处没有不发抖。我怕我真是要死了,恍恍惚惚,忽地想起丁菱儿从没问过我姓甚名谁,我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尽量扯出一丝还算温和的笑,拉起丁菱儿的手在她手心写着“魏诏”二字。

      丁菱儿的泪一滴一滴落在我手上,我的心更疼了,我真不好,总是弄得她哭。我努力控制住手,让它听话暂时别发抖,我抬手给丁菱儿拭泪,她连声不断的抽噎反握住我的手,将手指搭在我腕脉,诊过几息,三根溃烂的指比我颤得更厉害了,眼帘一垂,泪珠子滚滚而下。

      “魏诏!”

      平康儿观丁菱儿神色心中了然,一句话没问,一句话没说,只跪在我身边,实在忍不住就侧过眸去低低呜咽两声,声音小的像蚊子,比来时蝉一般的哭颇为不同。他这回倒是真出息了,但我还是更喜欢他讲笑话逗我笑、给我解闷的模样。

      “挺过去就好了……魏诏,你要挺过去,我要你挺过去!”

      “好。”我无声的动了动嘴,担心她看不明白又向她点了点头,我挺过去,我会挺过去……为了丁菱儿我也要挺过去,她若愿意,过些年,我还想娶她做娘子,养一个孩子,不,两个,三个,她会是个好母亲,我……也会是个好父亲。

      我撑着坐起来,在丁菱儿和平康儿搀扶下又撑着站起来,我不会死,我魏诏的命比骨头硬多了。

      镜泊湖在眼前,酒楼也在眼前,不过短短五十来步。我尽量挺直背,一步一步向前挪,我们都以为前面是安虞之地,眼里都映出酒楼的模样,觉得吞噬着酒楼的烈火比别处轻快、比别处柔和,谁也没料想,在这时会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丁菱儿脚裸。

      那人身前同样有偌大一个血窟窿,火光把他一张脸照得分明,脸色既白又黄,眼下泛着浮青,正是先前当着我和平康儿点燃柴垛的那个守卫头领。

      “救……”

      丁菱儿对那声低弱的求救置若罔闻,我从没见她如此厌恶过一个人。她踢甩开守卫,抿紧唇,搀着我继续向前。但本已是强弩之末的守卫,却突然发了狠,向前爬行几步再次抓紧丁菱儿,捏住她脚裸向后一拉,丁菱儿失去平衡一下子摔在地上,右膝盖咔嚓一声错位。

      “来人……七皇唔……”

      守卫盯我一眼,一面向前爬,一面扯着丁菱儿向后并高声喊叫。丁菱儿翻身坐起,拖着右膝盖,在地上胡乱摸着什么便用什么狠狠砸,她死死捂住守卫嘴鼻,那人喘息不得,不停挣扎,手抓在丁菱儿衣襟上,妄想攀上她脖子。我识海一片空白,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觑见地上躺着把刀,半走半踉跄,捡起来一刀插在守卫心口,再狠一使力,察觉到刀尖挨着地面彻底刺穿了,才松开手。

      丁菱儿的衣襟被扯得很凌乱,一大片肌肤露在空气中,上面殷红点点,不是烧伤,也非疫病发的红疹……我只掠了一眼便恨不得剜了自己眼睛。我抖着手替她整理好,心里似被人绞了肠子、挖了心,一口血奔涌上喉头,弥散至牙关,我不敢让丁菱儿发现,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并绷紧,死死咽下去。

      “我脏吗?”

      “魏诏,我脏吗?”

      丁菱儿直愣愣看着我,我摇着头,星辰怎么会脏呢?星辰永远璀璨。见我摇头,丁菱儿笑了,但笑里含着让人微不可察的苦涩。

      “少爷,我们得走了!”

      是啊,得走了,酒楼快被烧塌了。平康儿伸手扶我,我扶着丁菱儿,丁菱儿拖着右腿勉强站起来,试着踩了踩地,又反过来搀我。刚迈出一步,平康儿却身躯一颤,一支黑亮的军制六棱箭头从他胸腔破出来,他来不及说一句话,只用力推了推我和丁菱儿,倒在了地上。

      “快走!”

      丁菱儿惊呼一声,好几支同样的箭又飞梭而至。一瞬间,我似乎有了无尽力气,揽着她避过暗箭,直直朝镜泊湖去。丁菱儿说,湖下有一处暗门能直通酒楼下的酒窖密室。

      暗箭躲过一茬,一茬又尾随而至,我知道,清理我的禁军到了。

      我深深看一眼丁菱儿,揽在她腰侧的手略一收紧,不用回头,只听风声就知道身后这一茬箭不再是区区几支,任我有百般功夫也难保全二人性命。唯有一个用尽全力将另一人推下一丈外的湖,才能勉强活一个。

      况且,禁军找的人是我。

      丁菱儿为我做了一切能做的,甚至搭上她父亲,搭上……我最后攥紧她手,千钧之际,丁菱儿却突然踮起脚在我脸颊上轻啄,人如鱼儿一般滑至我身后,对我用力一推,“呲”几支箭同时没入她背脊,那双月牙儿眸顿时黯淡了光华。

      我至今也无法想象,一个瘦瘦的年少姑娘是凭着怎样坚定的信念才至于爆发出那般力气,她右膝盖错了位,却真将我直直推下了湖。

      我不会独活,生死我都要和她作伴的,我怎么能让她孤零零去幽冥,孤零零上奈何桥?我要陪着她,再找到平康儿,告诉他,让他下一世别再投生做人奴才,更不要入宫做内侍。我也不投生帝王家,唯愿与丁菱儿在一处,穷也好,富也罢,作个邻居,青梅竹马。

      镜泊湖水与鹤园月莲水榭湖一样,不凉,温热热的,我七窍里全呛满了水,勉强睁开眼,识海里混沌极了,但一见用手前行趴在湖边的丁菱儿立刻清醒,我抓住湖沿石块,丁菱儿却凝起力气打了一下我手:“不许上来。你死了,清明、就没人给我和阿爹供香扫墓……没人祭奠我了。”

      “我阿爹、大伯、伯娘全死在这儿,城外还有我娘、阿爷阿奶的坟,这里是我家,我也得死在这儿,他们都在等我……我不喜欢你皱眉头,我喜欢你笑,忘了忧愁,忘了这里,带着我的那一份活下去!”

      “魏诏……种一盆迎春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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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九点最后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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