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

　　长夏余热犹在，初秋悄然到来。

　　我由平康儿搀着从廊下往屋里去，撑过了丁菱儿断定的月底，我还活着，但病情却不乐观，吃了吐，吐了吃，整日迷糊糊的烧着，有时，连丁菱儿来过也不知。

　　我与床榻为伴，躺在床上的时日占了近日来近九成，得平康儿准许，才能屈指可数的去廊下坐一坐，看看那盆里的草。草儿彻底盛了，先前断在丁菱儿脚下的几片叶，已退居边缘，成了老叶，新生发的，一片翠嫩。

　　平康儿忽地坚强了，再不在我跟前哭，眼里再裹着泪也能忍下来，除了眼眶总红红的，时不时，还会说个笑话给我解闷儿。他说，丁菱儿愈发沉默寡言了，常常来了一句话不说，搁下药和饭菜，只在我床边站着，待上一会子又匆匆离开。

　　“能治吗？”

　　“阿爹……你要救他，我不要他死！”

　　“丁大夫，奴才给您磕头，一百个，一千个……我家少爷他不能死的，我家少爷他不能死！”

　　我在丁菱儿强忍着的哭腔里以及平康儿的磕头声中睁开眼，这一次醒来，比前几回都要清醒。床边坐着一个三十来岁气质温和的男人，听丁菱儿唤他阿爹，我不由地看向他，他正替我诊脉，两条好看的眉紧紧皱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诊过我右手，又换左手，凝重的神色如隆冬清晨降下的霜雪。

　　我本以为，只是像往日般烧的昏睡了一日或一夜，后来平康儿说，那次我差些永远睡过去，他出不去院门，若非丁菱儿带着他爹及时来，后果不堪设想。

　　丁大夫诊完脉眉头仍旧没松开，我想，我怕是撑不过，该死了。与丁菱儿提过的那些同样没撑过的人一般，无名无姓，悄无声息地消逝在云鹤城。

　　我想问问还能有几日活头，话到嘴边，又恍然忆起我早坏了嗓子，是个哑巴。

　　“阿爹？”

　　丁菱儿将我活下去的全部希望寄在她爹身上，丁大夫能有丁菱儿这般女儿，想必是个好父亲，至少，比我父亲好上太多。

　　“丁大夫，少爷他……”

　　平康儿额头上一片红肿，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大夫是跌入凡尘的九天神使，亦是九殿阎王座下的勾魂差役，能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也能轻轻淡淡一句冷眼判人生死。事总与愿违，你愈想活命，命运就偏偏在你眼前划下终点。

　　我不舍的望着丁菱儿。

　　谕旨只说废我身份，送我来云鹤城等死，却并未言明要禁我自由，甚到连出院门一步都不允。门外那些守卫，风雨无阻尽忠尽职地站岗，必是得人暗中指派，谁呢？除了锦氏在朝里最大的政敌幽州田氏外，还能舍其谁。

　　可他们怎肯让丁菱儿带她父亲来与我医治？

　　小小的屋里很静，都等着丁大夫对我下判决。我不想听，但我更不愿丁菱儿愁眉紧锁，我已经许久没见她笑了。我想活。

　　“他患的不是疫病。”

　　丁大夫虽神色凝重皱着眉，声音却温温润润的，他笃定地一句，犹如春日轻拂开百花的细风，吹扫走了屋里滞固的空气。

　　“爹，你再诊诊，真的，他真的没有患疫病？”

　　丁菱儿在我床沿边坐下，声音清脆，月牙儿眸里满是欢喜。见她父亲再次断定地点了点头，激动地拉起我的手，仿佛与我一起，一起经历了生死，将将劫后余生。

　　“虽非疫病，可仍有性命之忧。”丁大夫说完这句，接着侧过目光看我，“你中的是毒，且还不只一种。下毒之人医理造诣很是高，两毒叠加，症状同疫病极为相似，菱儿平日送来的常药，能稍许克制疫病，但于你，却是催命！”

　　丁大夫眼里有一丝惋惜，更多的是愤然，他必是惋惜和愤然医理造诣这般好的人，既不致身云鹤城救治百姓，还枉为医家，甘做九殿阎王座下那彻头彻尾的勾魂差役。

　　在御前替我诊脉，断定我染患疫病的御医是左院判曹有德，素常只与天子请平安脉，该是受我父亲信任的，可为何……大晋君父若真想处置我，太简单了，一个忤逆不孝就可除我后快，何须编织染患疫病的由头，颇费周折送我来云鹤城。

　　曹有德，怕是早就没了德，什么时候，也朝幽州田氏靠拢了？

　　“他嗓子几时坏的？”

　　丁大夫问着平康儿，平康儿在丁大夫笃定我并非染患疫病时欢喜地落了泪，脸儿升腾起激动的红，再一听我是中毒所致仍有性命之忧，一瞬白下脸，泪也落得更急了。

　　“四年前！少爷他不慎跌在寒湖里，烧了三日，我家老爷请遍名医，虽想法子退下烧，可从那后，少爷就再不能说话了！”

　　丁大夫听后默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我观他神色，心下骇然，曲起双肘支撑起上身想要坐起来，丁菱儿忙借力与我，在我身后垫了个枕。她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过，只看着我，眸光微黯，之前生出的那份喜，早已没入江底。

　　“外面药材有限，我尽力试试，但能不能挺过去还在你，要有准备，会很痛。若暂时挺过，等出了云鹤城，以后精心调理医治，能再开口说话也未可知！”

　　“菱儿？”

　　丁大夫起身，望着丁菱儿，丁菱儿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她侧过眸，“爹，你去廊下等等我。我一会儿就来。”

　　平康儿送丁大夫出去，屋里只余我和丁菱儿。她望着我，我也望着她，我俩的手紧紧握在一处，掌心相对，我手心因发着烧而炙烫，她的手很凉，我屈弯手指替她暖着，胸腔里，心怦怦地跳，打出生以来，从来没有哪个时刻让我觉得自己是如此鲜活。

　　我身上的毒与幽州田氏脱不了关系，可也庆幸是毒，不是疫病，不会因挨丁菱儿近些，就过给她。

　　“你会好的。”

　　“我陪着你！”

　　丁菱儿走时嘴角带着温煦的笑，我会好的，为了她，我也一定会好起来。

　　我日日喝着丁大夫煎熬的药，丁大夫医术当真不错，每次饮下，虽疼痛难忍，最痛时，也不过蜷缩起身子疼卷曲脚趾，忍一忍也就过了。我不再发烧，不用得平康儿准许，不用他搀扶，我又能自己走到廊下去吹风等着丁菱儿了。

　　廊栏盆里的草迎风轻摇，眸光跃过院墙，远处山尖儿仍旧葱郁如夏。

　　午时已过。我盯着院门口心里有几分焦急，丁菱儿怎么还不见来。上回晚到，她手腕上就多出一抹红痕，是被外面守卫抽的。我愈发不安，一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虚掩的院门，连平康儿在屋里唤我也没听见。

　　“少爷？”

　　平康儿取来一件夏日薄裳搭于我肩上，替廊栏盆里的草浇下些许水。他站在我身侧，与我一道盯着院门，安抚我：“少爷您别着急，丁小大夫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一会儿肯定来！”

　　我希望如平康儿所言，但半个时辰过去，院门仍虚掩着，没半点丁菱儿身影。时间一分一刻过去，我仿若被人贴在了油锅上，腹背全受煎熬，比吃丁大夫的药还难挺。

　　“去——”我对平康儿无声吩咐，怕他瞧不懂唇语，忙又拉起他手，在他手心划写着。

　　平康儿冲我点头，第一次去院门边同外面守卫交涉，只听他高声道：“今晌午因何没人与我家少爷送饭？让开，你们不送，我自去取便是！”

　　“我家少爷什么身份，由得你轻蔑怠慢！”

　　“难不成我家娘娘被废黜了？”

　　“只要娘娘母仪天下一日，我家少爷被召回去，便是早晚的定事！到时候，秋后算账……”

　　平康儿叉着腰和守卫吵嚷，一阵喧哗后，他回过头望我一眼，得守卫允许，借着取饭由头忙不跌地出院门。我倒不知，他何时有此了得口舌了。

　　平康儿回来时脸上煞白一片，全无血色。提着饭食的手来来回回打颤，脚步时沉时轻，一见我还坐在廊下，疾步过来，在我三步远处住脚，狠狠打了个寒栗。

　　我望向他，等着他说。

　　“少爷……”

　　他低低唤我一句，双膝屈下去‘碰’一声跪地，眼红红的，哽咽了好半晌才道出：“丁大夫他……没了！”

　　我听了半晌没回过神，没了，什么叫没了，丁菱儿她该怎么办？该有多伤心。

　　平康儿说，丁大夫兄嫂药石难医，可到底还没咽气，却被守卫强行抬走送去化人场。丁大夫相拦，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地看着，兄嫂还有气儿，怎能任守卫胡来，他自然想再救一救。

　　但云鹤城里除去病残老弱、几个大夫，就是一水儿的守卫，这里飘在半空，不上不下，早已被人遗弃无人问津，守卫们自是城里执掌生死的霸王。丁大夫阻挠彻底惹恼了他们，有守卫盘对药材数量，发觉好几味药材都取用不对，当场断定为丁大夫所取，与他戴上偷盗之罪，一边押了他打，一边命人准备柴木，就在外面，当着丁大夫、丁菱儿烧化了丁家兄嫂。

　　丁菱儿……我心口忽然痛起来，宛如被人凌迟，脑里一时混沌不清，耳边响起丁大夫那句“外面药材有限，我尽力试试……”是我，那几味对不上的药材，必定是丁大夫为我医治所用，我疼地弯下腰蹲在地上，平康儿吓得脸色更白了，他两片唇都在发抖，两步膝行来，并不敢碰我，只哭着唤：“少爷……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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