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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
周钰来到孙太后日常起居之所，远远地听见殿内有谈笑声传出来。
“来的是哪位贵人？”她冲守着外门的菊甜招招手，压低声音问道。
“是吴太后娘娘。”菊甜也学她的样子压低了声音，一只胖乎乎的手挡住嘴，凑近她耳边，小小声地回道。
吴太后娘娘？
周钰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郕王陛下的生母呀。”菊甜见周钰满脸怔愣的模样，又凑到她耳边解释了一句。
喔，是了。
郕王朱祁钰昨日举行了登基大典，如今已经是大明的皇帝陛下了。他的母亲吴太妃，自然也顺理成章地做了太后。
周钰以手遮额，抬头环顾了一圈熟悉的碧天红墙，突然有种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的感觉。指缝间漏下的日光有些刺眼，她放下手，见菊甜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微微放松的神情里藏着单纯的好奇心。
“郕王陛下这种话我听听就罢，以后不许再对第二个人说了，知道了么？”周钰点点菊甜圆滚滚的小脑袋，笑着提醒她。
“知，知道了。”
好不容易放松的小姑娘又重新紧张起来，水嫩嫩的脸蛋阳光下渗着汗珠，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周钰无奈地把她拉进檐下的阴影里站着：“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害怕我没听明白对不对？”
菊甜点点头，张张嘴刚要说什么，就被越来越靠近门口的脚步声打断了。
周钰也听见了，她和菊甜一起在门外低头站好，向走出来的吴太后行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周钰明显感觉到，吴太后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宝珠，你可愿意去东宫侍奉太子殿下？”
关切地询问了几句周钰的病情，孙太后开门见山，直接点明唤她过来的用意。
“奴婢愿意。”
周钰平静地跪下，似乎对孙太后的决定半点儿不意外。
她不是个轻易许诺的人，对万贞儿说出一起去东宫的话并不是一时冲动。早在菊甜去找她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了猜测。
万贞儿刚带着太后解禁的口谕来找她，菊甜后脚就跟了过来。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孙太后在贞儿走后的片刻时间里，又改了主意要立刻见她呢？
这个原因必定是重要且急迫的。
而眼下，对孙太后重要且急迫的事，屈指可数。
孙太后微微眯眼，盯着脚边神色平常，没有半分波澜的女孩儿，心里有些欣慰，又有些复杂感慨。
她记得女孩儿初入紫禁城的那年，十一二岁的年纪，懵懂又张扬。
“你想入仁寿宫？给哀家一个理由。”
“奴婢力气大，可以保护太后娘娘！”女孩儿声音清亮，一字不落地进了孙太后的耳朵。
活了半辈子，孙太后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要保护她的话，对方还是个不到豆蔻年纪的小女孩。触动之余，孙太后又觉得有点儿好笑。
“喔？你有多大的力气，能保护我？”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女孩儿较了真。突然小跑到旁边搬来一个木杌，啪地一脚，木杌被踹得粉碎......
孙太后到现在还能记起木屑在眼前四散飞扬时，内心的诧异和震惊。她收起玩笑的心思，开始重新审视一片飞尘中，小身板挺得笔直，目光坚定的女孩。
那一瞬间，孙太后在她身上看到了无数可能。
这些年，女孩儿行事越发稳重。孙太后原以为她是脱了稚气，稳了心性。没想到在奉天殿上，她竟说出那样一番话。
孙太后突然明白过来，这个姑娘骨子里的东西从来没变过，她只是学会收起来了。
“你可还记得，刚来仁寿宫时，对哀家说过的话？”
“太后娘娘的恩德，奴婢永生不忘。只要奴婢在一日，便保护太后娘娘一日。哪怕是豁出性命，奴婢也在所不惜！”
周钰重重磕了一个头。
这些话都是真心的，从前是，现在也是。因为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是身前这个妇人朝她伸出了手。
“好孩子，起来吧。”
孙太后亲自把周钰拉起来，握住她的手，眼底溢出几分真心的慈爱：“我一把老骨头了，哪里值得你豁出命保护？你是个聪明的，当明白我让你去东宫的用心。”
“奴婢明白。”
瓦剌军队以正统帝朱祁镇为人质，欲南下破城。只要朱祁镇一天还是皇帝，他就是瓦剌军队最好的保护伞。边关守城的将士们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处处受制，十分被动。为打破这个局面，大臣们请立郕王朱祁钰为皇帝。
孙太后为大局考虑，答应了大臣们的请求。但对她个人来说，这个决定意味着自己和朱祁镇的未来不再有任何保障。
所以，她提出一个条件——朱祁钰做皇帝可以，但要让朱祁镇两岁的儿子朱见深做太子。
在已经变得不确定的未来里，太子是孙太后现在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对她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保护太子，便是保护孙太后。
......
去东宫的路上，周钰才真正感受到风雨欲来的紧张。
皇宫里的守卫明显比之前加强了数倍。来来往往的，皆是巡宫禁军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衣料和和兵甲摩擦，在晚风中猎猎飞舞，蓄势待发。
她跟万贞儿刚走出仁寿宫的大门没几步，就被其中一支卫队拦住盘查。
周钰眉眼弯弯，有问必答。连盘查她们的侍卫长都看出了周钰的好心情，怪异地瞥了她几眼。如今这种境况，被他们拦下的人要么惊恐，要么不耐，哪儿有人会高兴的。
但周钰是真的高兴啊。
大战前夕，他们这种强硬、严谨又认真的态度，让她觉得熟悉又安心。
晚风送来桂花的甜香，她和万贞儿并排走在两面红墙的甬道上。甬道很安静，在黑幽幽的天色下，一眼望不到头。
周钰把手里的四角宫灯抬高，侧头去看万贞儿。见她深吸一口桂花香，嘴角上翘，眉眼都舒展开来。
“阿嚏！”周钰揉揉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不像万贞儿，和花香比起来，她更喜欢草木的味道。譬如高崖上的青松，苍劲又清爽。
“宝珠姐姐，我们快些走吧。这里靠近折桂园，桂花的香味太浓，走远点儿就好了。”万贞儿听到周钰的喷嚏声，才想起她闻不得太浓烈的花香。赶紧用空闲的一只手拉住周钰的小臂，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周钰任由她拉着，低头看见剧烈摇晃的灯影，胸口忽而有些酸胀。
贞儿明明很喜欢桂花的......
身侧的人突然顿住，万贞儿偏过头奇怪地问：“怎么停下来呢？”
“慢点走！不就是打个喷嚏嘛，没什么。”周钰反拉住她，不急不缓地重新迈开步子。
明知自己拗不过，万贞儿还是忍不住劝道：“宝珠姐姐，打喷嚏也很难受的，我们还是快点走吧。再说天色已晚，早些去东宫，收拾收拾也好。”
“贞儿，实话跟你说吧，打喷嚏一点也不难受，打喷嚏超爽的。而且去东宫——阿嚏！”
周钰话说一半，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喷嚏。看见万贞儿要笑不笑的表情，自己也觉得这场争执幼稚又好笑。
气氛陷入僵持，直到几簇幽光出现在甬道深处，由暗转盛，离她们越来越近。
是皇帝陛下的步辇。
周钰和万贞儿贴着甬道一边的红墙伏地跪好，已经没有心思再纠结桂花的事情。
朱祁钰本来心事重重，为一会儿见了孙太后该怎么解释他把母亲接入宫中，又自作主张尊母亲为太后的事情为难。
目光随意一瞟，看见甬道边有个熟悉的身影。他心中微动，朝随行的宫人招招手，示意他们停下。
周钰的四周霎时间灯火通明。
一双绣着升龙金纹的黑靴缓缓踱到她跟前。
“你们这是要往何处去？”
“回陛下的话，奴婢们奉太后娘娘之命，去东宫照顾太子殿下。”周钰埋头盯着地面的石砖，心想朱祁钰听到这话恐怕不会高兴。
明明做了皇帝，却要看着别人的儿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太子。现在孙太后还明晃晃地派自己的人去东宫，换了谁都会多想。
如周钰所料，朱祁钰是不大高兴。
不过他不高兴的理由......周钰做梦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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