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明朝踹奸臣

　　八月中旬，正是京城暑气最盛的时候。

　　大明王朝的命运，比燥热的天气更让人焦灼不安。

　　二十万最精锐的军队在土木堡全军覆没，随皇帝亲征的大臣们几乎全部死在瓦剌人手里。从战场侥幸逃回来的，不过寥寥数人。

　　而这寥寥数人里，并没有他们的皇帝陛下朱祁镇。

　　孙太后因为这场惊变，一天一夜没合眼。直到昨日一个锦衣卫带回陛下被敌军俘虏的消息，太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周钰明白，对孙太后来说，这已经是所有坏消息里最好的一个，至少她的儿子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土木堡的战况刚传回京城时，暂代皇帝执政的郕王殿下朱祁钰就来恭请太后听政。孙太后多番推辞，到底还是在昨日晚间应下了。

　　“哟，这不是周司正嘛，急匆匆地是要去哪儿啊？”

　　离早朝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奉天殿的墙角已遥遥在望，半路却杀出一个讨人厌的家伙。周钰掩下眸底复杂的情绪，朝来人规规矩矩行礼道：“马大人。”

　　她本来是跟着孙太后一起去奉天殿参加朝会的。途中太后娘娘想起自己从不离手的菩提佛珠落在了仁寿宫，便差她回去取。毕竟随行的宫人中，没有谁的脚程能快过周钰。

　　“马大人要去哪儿，我便要去哪儿。”周钰直起腰身，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奉天殿。

　　“哦？”马顺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太后娘娘果然很宠爱周司正呐，连奉天殿这种地方也要带你一起去。”

　　呵，他的言下之意，不就是嘲讽她一个小女官不配和他们一起登上奉天殿吗？

　　这副装模作样，小人得志的嘴脸，真是恶心透了。

　　周钰动了动手指，压下一拳头挥过去的冲动，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太后娘娘是很宠爱我呢！不过，主子贵人们要宠爱谁，不是我们这些人能随意议论的。马指挥使，你说呢？”

　　“哼！”

　　马顺从鼻孔发出一声冷哼，狭长的眼睛里迸出毫不掩饰的怨毒，突然倾身逼近周钰：“我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他示威似地按住腰间的绣春刀，不怀好意地睥了周钰一眼。

　　一般人看到他这个动作，不是瑟瑟发抖惊恐后退，就是泪流满面跪地求饶。眼前的人倒好，居然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头发丝儿都没动一下。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马顺满腔怒火没处撒，气得甩了两下袖子，转身大步朝奉天殿去了。

　　望着马顺把绣纹精美的飞鱼服甩得簌簌作响的背影，周钰在心里冷笑一声。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祸国太监王振的第一走狗，你又能嚣张到几时呢？

　　看来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最大的靠山都死了，马顺不夹紧尾巴好好做人，竟然还像个炮竹似的一点就着。

　　一如她预料的那样，上赶着找死呢。

　　......

　　往日里，只有重大典礼才会在奉天殿举行。但此次的朝会不同以往，皇帝被俘，北京城危在旦夕，朝中乱做一团。为表威慑和重视，郕王朱祁钰和孙太后商议后，决定在奉天殿举行早朝。

　　作为太后的贴身女官，这是周钰第一次登上奉天殿。

　　两米多的高台上，金漆雕龙宝座被粗壮的蟠龙柱围绕，肃穆威严。郕王殿下朱祁钰高坐其上，如玉的面容难掩疲惫，身姿却依旧端正挺拔。

　　宝座的左后方，是昨日晚间才从仁寿宫搬来的素娟屏风。透过轻薄的屏风，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大殿上的人影动作。

　　孙太后安坐在素娟屏风后的黄花梨木榻上。

　　而周钰安静地垂首立在她身侧，隔着屏风听朝臣们在大殿上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像话。

　　“臣夜观天象，北方星宿异动，必有大灾降临。天命所向，唯有南迁才能避过此难啊！”说话的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徐珵。

　　周钰怀疑殿中很多人早就在心里打小算盘，收拾好包袱准备逃离北京了。

　　因为徐珵话音刚落，大殿上立刻响起了一大片附和之声。

　　“徐大人说得不错，陛下亲征带走了京城所有的精锐。如今北京几近一座空城，守卫薄弱，一旦瓦剌大军来攻，我等就只有坐以待毙了。”

　　“兵法有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只有退守南京，我们才能保存实力，以图日后。”

　　“是啊是啊......”

　　是啊是啊......是个屁！

　　走为上策是这么用的吗？兵法什么时候用来当做懦夫逃跑的借口呢？周钰忍不住攒紧了拳头。

　　在她心里，一国疆土，当寸土不让。

　　早在殿上响起徐珵建议南迁的声音，她就抬头透过屏风遥遥瞥了那人一眼。

　　身形微胖，在文武百官中所站的位置靠后，官阶不是很大的样子。按理来说，本不该拥有这样一呼百应的威望。

　　现在大家口径一致，附和他的说法，无非是三个原因。

　　一来，他的话迎合了很多人的恐惧心理，甚至为他们的恐惧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天命。土木堡一役是真的惨烈，朝中很多大臣的亲友同僚都死在瓦剌军队的屠刀之下。坚不可摧的大明王朝仿佛一夜之间就要崩塌，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头顶。

　　二来，南京作为留都，要钱有钱，要兵有兵，一应俱全。比起条件困苦，朝不保夕的北京城，南京现在简直就是众人心中的天堂。

　　三来，在王振那个死太监的怂恿下，正统帝朱祁镇亲征时将朝廷各部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带去耍威风了。他们大部分人有去无回，朝中留下的多是些虾兵蟹将，没有了主心骨，只能人云亦云。

　　想到这里，周钰把目光投向大殿右边最前方的一角。

　　那位大人，一直沉默着没说话。

　　孙太后本来正静默地关注殿上的动向，突然听见身边女官的呼吸似乎变重了。

　　她侧过头去看，见女孩目光灼灼地盯着大殿上的人。垂在两侧的手握成拳状，指节都捏得泛白了，一副按捺不住要冲出去又生生忍住的样子。

　　孙太后瞧得有意思，张口问她：“宝珠，对南迁这件事，你怎么看？”

　　突然被点名，周钰愣了一瞬。谦卑推辞的场面话在脑子里溜了一圈儿，又被她自个儿否决。

　　咬咬牙，她绕到太后身前，扑通一声跪下。

　　“奴婢愚见，南迁避难，根本就是重蹈北宋覆辙！”

　　“昔日太宗皇帝力排众议，从南京迁都北京，以天子之身冲锋陷阵，戍守国门，保天下太平。而今不到百年，他的子孙们就打算不战而逃，把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吗？”

　　“土木堡战死的数十万同袍血还未冷，仇还未报，陛下还身陷敌营。此时南迁，又将他们置于何地？奴婢只恨自己为女儿身，不能亲上战场报仇雪耻，守卫京都！”

　　她刻意控制了音量，以为这番话不会被殿前的人听见。却不知道自己后来越说越激动，除了前面几个字，剩下的话都被有心人听进了耳里。

　　一口气说完，周钰觉得之前挤在胸腔里的憋闷终于一扫而空。抬眼对上一道凌厉的视线，太后看她的神情似乎有些微妙。

　　周钰心口一紧，暗暗用力掐住掌心。

　　进入紫禁城整整八年了，她一直谨慎小心，努力适应这个时代的皇权规则。可在这个攸关国家存亡的时刻，她无法再继续当个沉默的看客。

　　周钰自然知道，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是僭越了。甚至认真追究起来，完全可以给她定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但她并不后悔。

　　挺直脊背，她坦然迎视孙太后审视的目光。

　　皇帝朱祁镇被俘，郕王朱祁钰暂代皇帝执政，孙太后垂帘听政。眼前这个年过半百，双目依旧清明如往昔的妇人，站在大明权利场的顶端，随便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生死。

　　“建议南迁者，该杀！”

　　就在周钰忐忑地等待孙太后的回应时，一道振聋发聩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的大殿上传来。如平地响起一声惊雷，刚刚还吵吵嚷嚷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不过安静也只是片刻，等众人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立刻有人跳出来质疑：“于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钰心中一动，是那位大人啊。

　　“我等建议南迁，也只是本着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心，怎么就该杀呢......”

　　于谦并不急着解释，等大家都辩驳得差不多了，他才冷静开口：“诸位大人难道都忘了，北宋是如何亡国的吗？”

　　他的眼神落到大殿高台上被屏风遮挡，隐隐约约看不清模样，却跪得异常笔直的女孩身上。

　　此话一出，正欲和于谦理论的大臣纷纷噤声。

　　亡国的帽子，可不能轻易往自己头上扣啊。

　　见大殿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于谦缓缓开口，把大家之前建议南迁的理由一一罗列出来，个个击破，指出这些建议不合理的地方。

　　锋芒毕露，强硬至极！

　　周钰越听眼睛越亮，原来他一直沉默，是在这儿等着呢。

　　建议南迁的大臣们可就没周钰这么高兴了，他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正待发作时，却听于谦突然话锋一转。

　　他开始分析北京目前面临的困境和正面迎击瓦剌军队，化解危局的可行性。从粮草、调军到布防，有理有据，娓娓道来。这一刻，所有人都觉得，和他们说话的不是一个手握笔杆的文臣，而是一个仗剑沙场，运筹帷幄的将军。

　　周钰背对大殿跪着，看不见说话的人。

　　但她想，他站在那里，必定是顶天立地，一肩可扛天下兴亡的凛然正气，一身大无畏浑不怕的铮铮傲骨。

　　于谦的声音不急不缓，沉稳有力。在躁热的八月天里，像一场润物无声的细雨，携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大家渐渐被他的自信感染，生出一丝瓦剌军队并非不可战胜，北京城并非不能自保的信心。

　　其实也不能怪大臣们有南逃之心，朝廷能打仗的将领几乎都在土木堡牺牲了，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告诉他们这仗能不能打，怎么打。

　　而于谦只是一个临时代理兵部的侍郎，大家不可能指望他来领军作战。

　　但现在，他们在这位兵部侍郎身上，看见了希望。

　　“于大人说得好，本王也认为，当战！”

　　于谦刚说完，高坐上首一直没怎么发言的朱祁钰突然一拊掌，向于谦投来赞赏的目光。

　　有了郕王殿下的支持，朝上的人精们心思开始活络起来。不少犹疑观望的大臣纷纷附和，几番争论之后，主战派以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了主场。

　　朱祁钰见大势已定，起身朝屏风后的孙太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询问道：“母后，您以为如何？”

　　他的目光掠过还跪在地上的纤细背影，又不着痕迹地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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