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回百转

　　今日除夕。
　　日薄西山，窗外已飘下零星小雪。佘肖菱本就未着什么御寒的衣物，此刻右手轻轻搭上窗沿，冷颤着呼出一口白气。
　　她又何曾想过，已贵为皇后自己会被囚在这里。——这毫无生气的冷宫。
　　自认为的一心一意的辅佐纳言却被弹劾为“干涉内政”，父亲的忠君报国又被诬陷为“妄图举兵造反”……佘肖菱重重地闭上眼睛，摊开的手掌也握成了拳。
　　“事情到底为何会变成这样……”她不由出声自问。
　　却听见嗒嗒几下轻快的脚步声响在门外停住，那人吱呀一声竟将没锁的门推开了：“姐姐真的想知道为什么？”
　　佘肖菱一惊，抬头见来人竟是自己熟悉的丽妃冯莺。冯莺平时总穿一身淡黄衣衫，加之又生得一双圆圆杏眼，身上总带着少女的活泼可人，因而皇上也觉她明艳美丽，宠爱有加，便赐“丽”字于她。就连佘肖菱也对她印象不差。
　　佘肖菱暗自稳住心神，心里疑惑她为何来这冷宫，发问道：“丽妃此话何意？”
　　只见冯莺左手撩起一缕黑发绕指把玩，眼睛饱含笑意地盯了回来：“皇后姐姐……哦不，姐姐很快就不是皇后了，所以不能这样称呼您。我是来告诉您呀，您可能过不了这个年了。”
　　落井下石到这个份儿上，饶是再愚笨的人也该明白，自己今日之落魄和冯莺脱不了干系。佘肖菱朝门进了几步，冷声道：“丽妃有话便直说吧，何必跟我在这里虚情假意。”
　　冯莺的脸色难看了几分，搅绕头发的力度也不自觉大了起来：“哼，姐姐倒也还能装作镇定，不知道听到我的下一句话，还站不站得住？”她顿了一顿，“佘大将军，死了。”
　　佘肖菱的脑子里一声轰鸣，只感觉血气上涌，胸口闷痛得厉害。她几乎是脱兔似的扑到了冯莺面前，死死抓住了她的肩膀。“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不可能的，父亲他……他根本没有背叛皇上啊！只要查清楚，他一定……”
　　“我说他已经死了！”冯莺奋力挣脱，反抓住佘肖菱的双肩狠狠向前一推，瞪圆了双眼，喘着粗气大吼，“就在今天早上，他拒不认罪，被狱卒鞭打致死了！”
　　佘肖菱此刻险些失了魂魄，勉强站住却又脚下一绊，崴了脚跌坐在冰冷的地面。
　　冯莺双手抓住自己衣衫前襟，侧目瞪向失魂落魄的佘肖菱：“佘肖菱，是你目空一切，妄想独享皇上圣宠，又怎能怪我无情？”她咬了咬唇，又道，“别以为我冯家是好惹的！文官世家又如何，不照样把你们这些粗鄙武人玩得团团转吗？呵，我看谁还敢说我冯家官职不过是无用闲职！”
　　此时的冯莺似乎是被恶鬼附体，她双目通红，也不知是在对佘肖菱说话，还是在对这天地怨诉：“不过几纸控告佘将军谋反的状书即可定同姓一家之生死！哈哈哈哈哈！痛快！可笑！”她捂着肚子，竟真的笑出泪来。
　　不久，待笑意退去，冯莺站起身来，两手抱在胸前，抓牢了自己的袖管，看了看坐在地上失神流泪的佘肖菱，背过身去，小声道：“你也活不过今日了。……莫要怪我。”说完带上门，急步离开。
　　佘肖菱眉头紧锁，泪水簌簌，却仍能保持着最后一丝矜持，压住自己想要嚎啕大哭的欲望。这隐忍得太久，即便她想出声，双唇也只能干颤着，描画着毫无意义的口型。
　　也不知在地上僵坐了多久，脸上的泪也都已经干了，面前的门又吱呀一声开了。佘肖菱没有抬头，但她可以预料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些什么了。
　　她再次重重闭上了眼。
　　来人或是未料到她此刻坐在地上，进来先没急着发声，倒是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娘娘，皇上来看您了。顺便……让奴才给您，带了点东西。”方公公脸上既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怜悯同情，只礼仪周全地望佘肖菱一眼，便低头举着托盘站在一旁。
　　又有一人进了门来，垂眼盯着坐在地上独自憔悴的人儿，叫她：“……菱儿。”
　　佘肖菱闻声终于抬起了脸，轻轻吸了吸鼻子，回一声“皇上”，没有站起身来的意思。
　　当今皇帝向渊身姿挺拔，背手皱眉立于门旁，腰间挂配一柄上好佩剑。佘肖菱远远望着那令少时的自己怦然心动的面容，不禁又回想起这些年的日子。她自认与向渊相爱十分，却万万没能想到今日恐怕是要死在这人的面前了。
　　“皇上一直没有锁门。”佘肖菱盯着向渊的眼睛，直直发问道。
　　“……因为朕料到，你不会逃。”向渊也直直看向她，双目中的爱恋还未燃尽。
　　事实上佘肖菱也确实没有动过逃走的心思。要不然刚刚冯莺进门讽刺，她也不会心中一惊了。她一向识得宫中的规矩，又因是军人家庭出身，对这皇宫号令，可谓是始终没有半点逾越。
　　“您料得真准。”
　　向渊眉头锁得更紧，一时感慨万千。“菱儿，你要明白，朕别无选择。”他身形不动，热切地目光落在佘肖菱面庞上。
　　是了，皇帝做事总有他的苦衷。佘肖菱故作轻松，装作并没有感受到他热切的期望，偏过头不去看他，道：“我明白。”她尽力站了起来，整理一番裙衫下摆，“但我不能理解。”
　　向渊听罢摇了摇头，叹一口气：“你还是怨朕。”他走到佘肖菱跟前，右手轻抚上她的脸庞，“你也确实是该怨朕……”
　　一时无言。
　　佘肖菱知道，向渊不是不爱她，只是在国家、权力、社稷之间，把她抛下了罢。
　　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向渊放下刚刚还带有温柔气息的手，退后一步，朝旁唤道：“方公公。”
　　方公公得了旨意，捧着托盘举到了佘肖菱的面前。——递来的是三尺白绫。
　　“你……你向来最识大义，想必也会明白朕的意思。”似是还心存不忍，向渊最后又看了她一眼。
　　一阵寒风从门外刮来，掀起她鬓边青丝。她自嘲地扯出一丝笑，道：“我倒情愿，我不明白呢。”说完，她拿起递过来的白绫，抚摸着，感受着这可笑的最后一丝怜悯。
　　“放心吧，虽不能厚葬，但朕保你尸身完整，平安下葬。”向渊掉头朝门口走去，方公公紧随其后。
　　“谢皇上隆恩。”佘肖菱本是抚着白绫，此时却突然抬起双眸，紧紧盯住了向渊意欲离去的背影，“可是皇上有所不知，我们兵家儿女，向来不喜欢这些软绵绵的东西！”她扬手将白绫向上一抛，以迅捷之势朝向渊奔去，她避开方公公，一把握住了向渊佩剑的剑柄，铮地一下将其抽出剑鞘。
　　“皇上小心！”方公公大惊，连忙高声喊道。
　　向渊也被这突然之举所震，飞速转身，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冲过来拔剑的人。
　　哪料佘肖菱并不是意图刺杀，她手腕一转，将剑绕向自己颈边：“向渊，永别。”她毅然用力推腕，刺的一声，颈脖已是鲜血喷溅！
　　疼痛只是一瞬间。最后刻在她瞳中的，是向渊震惊的脸。
　　那刻，血染白绫整片。
　　宫外不远处大红灯笼满挂，瑞雪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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