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

　　（1）
　　宋祈原来叫宋启，她生在民国元年，原来宋启这个名字是想取一个新的开始、破旧立新的意思，可她生下来是个女孩，便就作罢取了同音字。
　　也许是名字初衷的功劳，她自小同男生一般活泼好动，动不动就同巷子里的小孩们去爬泥地。每天都在外面野得一身污渍回家，当然也免不了一顿教训。
　　那年宋祈第一次见到江黎轩就是这副场景。夕阳西下，晚阳的余晖洒了大半个天空，给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橘金色的光。宋祈在自家巷子口同小伙伴们告别，自个儿哼着民谣蹦蹦跳跳地荡进去。却恰逢自家父母站在门口同对面的人家讲话。
　　奇怪，对面的奶奶不是几年前就搬走了吗？
　　想着，宋祈加快了脚步想过去看看。
　　十字交纵的侧面巷子里突然跑出一个人，正好不偏不倚与宋祈撞上。两人的速度都不慢，登时双双跌坐在地上。她被撞得一懵，坐在地上才隐隐感觉自己的膝盖疼，火辣辣的，她忙低头去看，好像是破了皮。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来人似乎没有什么事，很快就从地上爬起来要来扶她。
　　宋祈抬头一看，才看见撞倒她的是个小男孩。那时全国各地都在号召去旧俗，她的家乡也是响应号召。宋祈是的得幸于此才有了一双活蹦乱跳的脚，而面前的小男孩也是一样剪着一头干净清爽短发，与他身上拖到脚跟的袍子着实不大违和。
　　目光下移，宋祈看见他有一张白净可爱的脸。后来的她上了学读了些书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江黎轩一直以来的顺眼程度，如果一定要讲，大概也只有好看这个词了。
　　见她不出声，男孩又唤了一声：“没事吧？”
　　宋祈回过神来，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刚想将自己的搭上去，膝盖却猛然一疼。一股无名火窜上来，她赌气地拍开面前的手，假装利索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转身就往家走。
　　男孩一愣，也很快跟上来。
　　“你跟着我做甚？”宋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男孩呆呆回答：“可我家住这里。”
　　这条巷子的尽头就只有两户人家，除去宋祈家，便只有对面的住户了。
　　宋祈再目带探究地回头看他一眼，后者大大方方扬齿一笑：“我叫江黎轩。”
　　这便是他们的初遇了。
　　后来时光荏苒，宋祈和江黎轩都上了学堂。
　　他们同岁，十岁的年纪。宋祈依旧是孩子王，哪怕在男女同校的学堂里也混的欢喜。江黎轩成绩好，又长的秀气俊逸，在女生里也是评的上号的小公子。
　　某日下学，宋祈撞见许多人围着江黎轩，她凑过去看，才知晓是江黎轩太优秀惹得众家长的夸赞引起了这些男孩子们的不满。
　　“江黎轩，你若下次再考第一，便等着瞧吧！”领头的男孩子插着腰说道。
　　他被围在当中站得笔直，坚定道：“不。”
　　“你！”领头的一噎，气急，“打他！”
　　围在周围的男孩们早就看他不顺眼，此话一出便纷纷蜂涌而上，宋祈的周围立马空了一大片。
　　她的性格与江黎轩相差太多，即便住对门平时两人的关系也都不温不火没有多大交集。可见此景，还是以多欺少，宋祈哪还管那么多，直接卸了书袋冲了上去护着他。
　　一片狼藉，等众人都散了宋祈才拍拍身上的灰坐了起来。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她抬头望去，看见江黎轩微笑的脸。
　　她突然想起六岁那年他们初见也是如此，也是夕阳正好，他伸出手来要扶她。只不过那时她一身的污泥而他干净秀气，如今两人却都是一身泥灰，甚至江黎轩的头发都乱糟糟的，嘴角下还有一块浅浅的乌青。
　　宋祈忽然笑了出来，也不顾胸腔里正隐隐作痛。她拽着他的手站起来，凑过去从江黎轩的发间拾出一片枯叶。
　　两人相视而笑。
　　那天宋祈和他一道回家，路上絮絮叨叨地讲着今日学堂里的趣事，也和他抱怨今日的算术题有多难。他们相谈甚欢，突然发现有数不清的话可以讲。
　　最后在家门口，江黎轩拉过她的手往她掌心里塞了两粒糖果，笑着对她道谢才进了对门。宋祈攥着糖回家，躲在院子里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
　　草莓香气的甜味儿在唇齿间散开，是她最喜欢的口味。
　　后来他们的关系逐渐变好，变成了真正的朋友。江黎轩聪明，他教宋祈写题。宋祈机灵，却只会偷偷地带着江黎轩溜去各种地方玩。
　　“黎轩，我听闻山坡上的山茶花开满了山头，我们过几日去看吧！”
　　“黎轩，你有没有尝过巷口张伯伯卖的冰糖葫芦，可好吃了！”
　　“黎轩、黎轩！”
　　江黎轩被她唤地集中不了注意力，只好抬头看她神采奕奕地说话。
　　宋祈狡黠一笑，夺了他的笔就跑。
　　“让你方才不理我！”
　　“阿祈，你慢些跑！”江黎轩无奈地放下书籍，笑着追上来。
　　一直跑到山厚坡边最高的那棵樱花树，宋祈熟练的三步并作两步爬了上去坐在枝头笑嘻嘻地掷着笔玩。
　　“你追不上我！”
　　阳春四月，阳光日头的大晴天，满是青草气息。一阵阵微风吹过，拂起树下江黎轩的衣袍，散了一片的樱花雨。
　　宋祈看见他站在树下不躲不挡，扬起了头看她，在满天的粉色花瓣下，他的眼眸尤为亮晶晶的，满是盈目的笑意。
　　“阿祈，你知道么？”他的脸庞俊逸轩然，笑得好看，“我昨日读了一篇诗目，我想念给你听。”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宋祈望着他的脸庞，心跳突然大声起来，吵的她心神不宁。江黎轩兀自笑颜漂亮，却闹得她脸红起来，她强撑平时的模样着大声问：“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那一年，繁花似锦，他们十四岁。后来她说了些什么呢？少年仰着头看她，眸子里似乎住了整个星辰。
　　那是看着她才会有的眼神。
　　宋祈心念一动，几乎没有思考。
　　她应道：“好。”

　　（2）
　　十六岁，两家议亲。
　　他们本就是青梅竹马，两家就住对门，两家结为亲家自然放心得很。
　　那年宋祈开始穿裙子，同民国所有的女孩一样看上去文文静静。她坐着听阿爹阿娘与阿叔商议着亲事，悄悄红了耳尖。
　　江黎轩偷偷溜到她身边，与宋祈对了个眼神，她会意，抿唇笑着点点头。他比手势数到三，拉起宋祈的手就往外跑。
　　“黎轩、阿祈，你们做什么去！”
　　“我和阿祈去外边逛逛。”
　　他牵着宋祈一路跑到最繁华的玉桥街。集市上人群熙熙攘攘，各家红色圆灯笼摆了一街，各家摊前小贩叫嚷着吸引顾客，一派热闹。
　　她还在张头瞧着街景，江黎轩已经从离得近的小摊前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她。
　　他们从街头逛到街尾，在各色摊前挑了好些小玩意。玉桥街靠江，往深处走了便是一座白色的桥，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等夜幕一降临，人群便纷纷往江边凑。临靠江的小摊有卖各色纸捆的花灯，借着夜色的漆黑，江面上一片盈盈火光，好不壮观。
　　宋祈挑了一只莲花形状的花灯，江黎轩却只买了一捆孔明灯。她将自己的花灯点好轻轻放在水面上，它就随着水的波纹渐渐的漂远了去，然后随着众多花灯一块飘远，只剩下夜幕中的点点星火。
　　她合上手许愿，希望这一年中亲人们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阿祈，快来，我们一起放灯。” 她转头，江黎轩已经点好了孔明灯正笑着唤她，宋祈走过去也将手搭在灯上。火星跳动的暖意透过薄薄的纸层传到她的掌心，她的心也跟着燥热起来。
　　“阿祈，我数到一二三一起放。”江黎轩扬着笑脸，在火光的暖手照耀下显得尤为柔和，“一、二……”
　　“三！”
　　宋祈呆呆盯着孔明灯缓缓上升到空中，心情不自觉的也跟着雀跃。
　　“阿祈。”
　　宋祈低头，却见江黎轩就站在她面前，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串手绳捧着递给她。他笑起来，黑夜里那双眼睛却令人移不开眼睛。
　　“阿祈，今日是你生辰。生辰快乐，这是我前些日子去庙中求来的祈愿绳，我自己编成了手绳，祈愿你年年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她感动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看着他，磕磕巴巴地道：“多谢……我、我……”
　　江黎轩笑意盈盈：“阿祈，等我能独当一面，便来娶你可好？”
　　她嗓子干涩的说不出话来，只看着江黎轩在漫天夜星的衬托下，眼睛里映衬着她看向他的眼眸，心底某处的躁动突然安定了下来。
　　像是白昼终于找到了太阳，浮尘终于落定了归所。
　　她突然在这晚间夜色下失神看着眼前的人，向来不太懂文采的她也在心底莫名地浮现出出几句话陪衬眼前的人。
　　到最后，她猛地点了好几下头。
　　“好。”我等你。

　　(3)
　　岁月如梭。后来打仗，敌寇入关，那时乡里好些人都去了前线，江黎轩也去报名参了军。他穿上军装收拾完行李，一路同乡里告别。宋祈跟在人群后面默默的走，等江黎轩走到她面前时，却发现她正在抹眼睛。
　　他笑着去揉她的脑袋：“哎哟，阿祈居然也哭了呢。”
　　宋祈红着眼睛打他，鼻音浓重：“你参什么军！打仗很容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江黎轩放下行李，蹲下来与她平视，郑重其事的道：“阿祈，我今年19岁，你再给我两年，再等等我，等我回来便去娶你。”
　　这次，他没用问句，而是肯定的句号。告诉她，一定会给她一个最好的结局。
　　“那你答应我，可得活着回来，不然……我就去寻别人家嫁了！”
　　他笑了：“我答应你，一定。”
　　宋祈望着他离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她的心却被猛地一揪。她拼命向他离开的方向追去，跑过十字巷口、跑过梨花山头，却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了。
　　她用力喊了一声，也不管他是否听得见。
　　“我等你回来！”

　　(4)
　　江黎轩死了。
　　那天下着小雨，整个天空都是烟灰色的。宋祈听见外头的哄闹声时正在绣花鞋。她听见声响跑出去看，却发现一众人都围在了两个穿军装的男人身旁。
　　是不是……黎轩回来了！
　　宋祈惊喜地小跑过去，却听见了周围人隐隐约约的哭声。
　　为什么要哭呢…？
　　她脚步一顿，又以更快的速度往前走。心中恍然涌上一股没由来恐慌感，隐约地感觉心慌。
　　“黎轩！”
　　宋祈跌跌撞撞拨开人群冲进去。人群中央站着两个眼生的军装男人抬着一口方形的木箱站着，见她冲进来向她敬了个礼。
　　“请问是宋祈小姐吗？”
　　“黎轩呢？江黎轩呢？”她只是问。
　　“江同志他……在前线壮烈牺牲了。”
　　宋祈呆呆地站着，轻声问：“你说什么？”
　　“江黎轩、江同志，两天前在战役中英勇献身了。他已经……走了。”
　　世界恍然安静下来。她紧紧攥着手，指甲深陷进肉里都不所觉。脑袋有一瞬间的放空状态，紧接着浑身都开始颤抖。
　　不可能……不可能的！这一定是个骗局，一定是黎轩设下的玩笑，一定……一定不会是真的。那日他分明保证过的，他会活着回来娶她的！
　　她呼吸凌乱起来，几乎要站不住脚跟，眼眶湿润一片，几乎整个世界都在变色。她的心猛地揪起，像被一刀刀凌迟的疼痛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
　　宋祈用尽一切力气扯起一分勉强的微笑，她低着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在对谁说：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宋小姐，你节哀。”军装的男人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起来的盒子递给他，“这是江同志生前很早的时候就交代过，万一他出什么事，要交给你的。”
　　她猛地摇摇头，步步后退，像是崩溃地大喊：“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小雨绵绵，五月的风吹散了初夏末春的梦。
　　她一路跑回家，疯了似地翻床底下藏着的箱子，从最底层找出一个布包。她小心翼翼地拆开，赫然露出一颗糖果和一张纸片来。
　　那一年江黎轩递给她两颗她最爱吃的草莓味的糖果，她吃了一粒，记了整个年少。还有一粒，她层层保留好，珍藏在了心上。
　　她剥开糖纸。糖果早就因为年岁渐久化成了糖泥粘在了糖纸上。
　　像他们的结局，注定等不到最后。
　　那颗糖果还在，可是那份甜蜜了一整个青春的草莓味，早就在岁月的铅华中被洗净，只剩下了躯壳。
　　她白着唇，微微颤抖着将已经变了味的糖果泥咽进嘴里。末了，她又展开那张纸片。
　　“今夜色甚好，君与之为衡。
　　不若明月，却比得山海烟河。”
　　上面的字迹干净清隽，用小楷工工整整地上下一字对着一字写好。她还记得那一年他们十六岁，宋祈看着那天夜里江黎轩灿若星河的眸子，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句话。后来她跑回家将这句话写下，练了上千条的草稿，才将最满意的那一份与那颗糖果一同珍藏起来。
　　可难料这一藏，就是整个回忆的尽头。
　　宋祈颤着手，终于失声痛哭。
　　那个近得触碰得到的梦，已经不在了。
　　那些她学着不喜欢的刺绣和烹饪的日子里日日夜夜盼望牵挂着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个谁都记得的誓言，临到末再也无法兑现了。
　　他给她留下了些什么呢？
　　一份几近讽刺的美好回忆，和一个遥不可及的人，还有……还有……
　　宋祈倏地站起身来往外跑，雨水和眼泪汇在一起，她恍然不顾。她跑回巷口拾起那个布包。
　　手指颤抖，她摸了两次才摸到布包的边角。打开层层叠叠着的布条，里面赫然露出一个有些眼熟的木盒来。指尖轻抚一遍木盒上雕刻的纹路，她眼眶不可抑制地发酸，眼泪无声息地大颗滚落，却勉强扯出一个苦笑来。
　　盒子里装着一支精美的簪子，是她最爱的青色的，还雕着一只大大的凤尾。
　　旁边还有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清晰有力，看着它仿佛都能感受到书写者一笔一画间的认真。
　　上面只有两行字。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阿祈，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很想你。”

　　（5）
　　那年除夕夜，宋祈与江黎轩一同去看花灯赏灯笼。那天街上几乎全是人，玉桥街上几乎都没有落脚的地。
　　宋祈兴奋地四处张望，时不时拽拽江黎轩的衣角。走到一处时她突然目光一顿，停留在一处饰品摊上。
　　“黎轩，我们去看看吧。”
　　她拉着江黎轩来到摊前，兴致勃勃地拿起那支一眼引起她兴趣的簪子细细瞧着，半晌才抬头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摊主随意看了一眼，报了个数。
　　“这么贵啊？”宋祈皱眉。
　　江黎轩看她恋恋不舍地放下那支簪子，轻笑一声揉了揉她的头：“你喜欢便买下来，今日除夕，算是我送给阿祈的压岁礼物。”
　　“不要。”宋祈鼓着嘴摇摇头，“左右不过一根簪子罢了，走吧，咱们去吃好吃的。”
　　“那你先去前边卖馄饨的店家寻个位置坐下，我去买两根糖葫芦来。”
　　“好！”
　　宋祈笑嘻嘻地应下来，向前走了一段路才记起来今日除夕夜，馄饨摊应是早就收摊了。她一拍脑袋暗道自己又脑筋没转过弯来。
　　往回走了不久便碰到了江黎轩，她兴冲冲地上前想指出江黎轩少有的健忘：“黎轩，你忘了吧，今日.....”
　　话还没说完，他笑着伸出手轻拍了一下她的头，从背后拿出一个方形木盒来。
　　“没买到簪子，但是有同样式的手镯。先送这个给你，往后我再为你寻一支一模一样的簪子来。”
　　宋祈欢喜地带上那只青色的小巧手镯，左看右看才爱惜地摸了摸上面凤尾的纹路。她踮起脚尖笑眯眯地问他：“那你何时送我那根簪子？”
　　江黎轩笑得温柔，声音里满是宠溺：
　　“那便.....等你嫁给我的那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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