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以北

作者:愤怒的皮皮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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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
      当太阳的第一缕光辉穿透夜空,鸡鸣打破死寂的黑夜,北的爷爷就起身了。爷爷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静静地点上一支烟,远远地遥望城北那些若隐若现的山影,对着还灰蒙蒙的天空吐出一口烟圈。爷爷缓缓地站起身,叹出一口粗气,披上沾着尘土的外套,一个人静静地走进房里,开始为北准备早饭。
      北的奶奶三年前去世了,那年北十一岁。北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爷爷带着北,来到县城医院。当医生走出来的时候,爷爷沉默了,医生随意说了几句,转而离开,爷爷一顿一顿地走进病房,留下年幼的北,一个人,在死寂的走廊。
      孤独是我们始终都无法抗拒的洪流,再长久的陪伴最终都是离别的序曲,真正的眼泪,从来不曾遇见眼睛,因为心知道,泪来过这里,驻足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甚至连时间都忘记了。
      奶奶生前最喜欢北了,也许是因为家里只有北一个孙子吧,爷爷奶奶年轻的时候因为家里穷,只生了北的爸爸一个孩子。因为家里穷,北的爸爸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读书梦,年纪轻轻就去了北京打工。北的爸爸在北京的工地遇到了同是打工的北的妈妈,两人结婚后生下了北,之后将北送回老家由爷爷抚养。北的爸爸希望北长大后也可以去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找份好工作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所以给北取了这个名字。
      北的爷爷一个人照顾着北的衣食起居。北也很懂事,知道爷爷还要忙着农活,再加上爷爷岁数已高,所以北从来不提什么无理要求。凌晨的大地仿佛都还在沉睡,辛劳的人们已经开始一天的劳作。北生活的村子因为在城的北边,所以大家都习惯叫它“北村”。而北的学校又在村的北边,就好像北和“北”字结下了不解之缘。

      2
      爷爷煮好了玉米,叫醒了北,就去干农活了。北睁开蒙眬的睡眼,开始了新的一天。今天北来学校有些迟,因为忘记了带几本书,又回去取了一趟,耽误了时间。刚到班级门口,就听见班里沸沸扬扬的,走进去一看才知道,今天班里转来了一个新同学。新同学是个女孩,秀气的脸蛋,扎着一条乌黑的马尾辫。女孩不爱说话,再加上班里几个活泼的男孩都盯着女孩看,女孩始终低着头,仿佛春天里一朵待放的花苞。北坐下来还没多久,老师就进来了,北不由得一阵紧张。老师昨天布置的作业他又没写。昨天是周日,北带着家里的狗跟着村里的伙伴跑去后山掏鸟蛋,等回来的时候爷爷做好的饭菜都凉了,作业什么的在爷爷生气的眼神里早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不巧的是老师每次到班里来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查作业,想到这北就一阵冷汗。
      北的班主任叫万磊,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黝黑的皮肤,孔武有力,声音略带沙哑,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位“猛男”,大家背后有管他叫“屠夫”的,有管他叫“班猪人”的。他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是博学多识。虽然教的是数学,但是每到班会课,他总是用时代名人、历史故事,告诉班里同学做人的道理和治学的意义。于是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渐渐明白了老师的用意,都喊他“老万”和“万总”了。“万总”教数学,平时用“爱的教育”教育自己的学生,说白了就是鼓励和巴掌结合的方法,说到底那也不是真打,无非就是吓唬吓唬学生,让学生改正错误,端正态度。在北的心里,最怕的就是这个“万总”了,自己本身数学就不好,加上屡教不改,“万总”会打人的,所以北非常惧惮数学,惧惮“万总”。
      “万总”走上讲台,北知道自己现在就像是等待审判的罪人,无数个解释的理由在脑海里闪过,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北不由分说抢来同桌的作业,飞快地抄起来,可是这点时间,哪能抄得完?不过多少抄一点,也算是个自我安慰。“对了,今天来了新同学,说不定‘万总’一介绍就忘了。”北悻悻地自言自语道。“万总”站在讲台上,微微一笑:“今天,我们班里来了一位新同学,大家欢迎她来做个自我介绍。”说罢带头鼓起了掌,女孩似乎反应慢了半拍,“万总”又补了一句后女孩才慢慢站起身来。北抬头望去,女孩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上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害羞的脸颊泛着些许微红。女孩低着头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叫楠,谢谢大家。”老师看到女孩尴尬,说道:“从今天起大家就是同学了,楠是新同学,大家要多帮助帮助她。”这时北马上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希望“万总”可以说“我们开始早读”。“今天介绍新同学耽误了一点时间,我们直接开始早读吧。”北的心里一阵窃喜,仿佛感受到了上天的垂怜,那感觉就像是久旱逢甘露般,可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猜得中开始,却猜不中结局。“万总”走到门口,一看表,时间还来得及,回头说:“时间还有,我们三分钟简单地查一下作业。同学们把作业本摊开,我看一眼,没做的自觉,没带就是没写啊。其他人该读英语读英语,该背书背书啊。”那感觉,久旱逢甘露——开水!因为上次没写作业给抓到一次了,这次北怎么也不能主动承认没写。因为是快速查看作业,北觉得瞥一眼的工夫哪能看得那么仔细,于是他做了一个很错误的决定,他让被“万总”看过作业的同学把作业本悄悄传给他。班里有人在早读,有人在看书,还有人在打扫卫生,那么嘈杂,只要不给“万总”发现,一定能蒙混过关,而这个重任落在了他的好“基友”身上。人家可是本分人,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写作业,“万总”也是放心,说一瞥就是一瞥。北用最古老的方式,捣捣同桌,让同桌再去捣捣他旁边的人,一个一个传过去。北的朋友回头看看北,一个眼神外加会心一笑,秒懂。他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看“万总”,然后悄悄地从桌子底下让同桌一个一个把作业本传给北。这本深受“万总”信任的作业本最后在经历了两个走道外加四排座位的“跋涉”后顺利到达了北的手里,北那个开心呀,感觉久旱逢甘露——虽然是开水可他是海松。(海松是生长在我国海南的一种树木,是最耐高温的树之一,用它做成的烟斗,即使成年累月地烟熏火燎也不会被烧坏。这是由于海松具有特殊的散热能力,木质坚硬。)
      当“万总”走到北的座位时,北满面笑容,信心满满地将作业本摊开给他检查。“万总”一瞥后也微微一笑,然而,北还是给抓到了没做作业。这次严重了,不仅叫北放学后去办公室,还警告他再有下次叫家长。在办公室里,北不解,同样是一瞥为啥就知道他没做。“万总”微微一笑:“是你自己做的话,怎么可能每道题都会并且都做了?”北无奈地一字不发。
      久旱逢甘露,海松也“扑街”。

      3
      北迎着晚霞,走在回家的小道上,这时才忽然想起早上转来的那个女孩好像长得很漂亮,可是他又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女孩的模样,可能他是上午怕被“万总”查作业紧张所致吧,没有好好地看看女孩的模样。绯红的晚霞映在北的脸上,北最喜欢晚霞了,有时候北觉得晚霞就像是去世的奶奶冬天里冻得发红的脸。那时候奶奶会在屋里升起煤炉,火苗升起,奶奶会把手伸过去烤热,然后用手去焐北冰凉的小脸蛋,那可能是北一生至此最温暖的时光了。那种温暖,暖脸也暖心。北伸开五指迎着晚霞,让晚霞穿过指缝,映在他天真的脸颊上。北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红的云朵,他在想些什么呢?不得而知。只是仿佛看见,这个少年在笑,笑得让人心生感动。

      4
      回到家,爷爷问起他晚回的原因,北睁大眼睛,说了一句“值日”。爷爷叹了一口气,丢掉快烧到滤嘴的烟头,说:“吃饭吧,我待会出去一趟,村里新搬来一户人家,我送点东西去。”北应了一声,默默低着头吃起饭来。说完爷爷拿了一篮鸡蛋出去了。北吃完饭,刚刚收好桌子,爷爷就回来了。北问爷爷谁还会搬来这里。爷爷说,听说是外地的一家人,丈夫做生意失败了,欠了钱,讨债的逼得很紧,黑白两道都在找他麻烦,夫妻两个不得不离了婚,女人带着女儿来这投靠亲戚了。听说那个女孩学习可好了,小小年纪就经历这种事,不容易呀。说罢爷爷就叫北回房读书。北想了片刻就回到房里去了。北这次可不敢不写作业了。可是谁叫北平时贪玩,语文还好,不会还能随便写一点,数学就没办法了,那可是不会就一点都写不出来的,尽管北很努力地写,可还是有几道题写不出来。爷爷也没有能力去辅导他,北只能呆呆地坐在桌前,双手托着腮,傻傻地遥望窗外那些城北处的山影,他知道,梦想就在那城北处的远方。泛黄的灯光斜斜地打在作业本上,窗外的风,发出沙沙的声音,摇晃了光影,也摇晃了光阴。“唉,只能明天去学校抄了。”北自言自语道。

      5
      第二天,北和爷爷一起起来了,因为要抄作业所以北必须早早起来,如果“万总”来班里还没抄完,就完蛋了,真要叫家长,爷爷还不得气死。清晨还有些许寒意,隐隐能看到露珠挂在树叶上,鸟鸣传来,似近又似远。北压了压衣领,默默地前行。走着走着,还没出村,一个女孩的身影出现在北的前方,这可是稀奇的事情呀,这个点哪里有孩子出现在去城里的路上呀?北加快了脚步,熟悉的高度,熟悉的辫子,女孩正是楠,原来爷爷昨天说的那个女孩就是楠啊。北似乎明白了什么,咧开嘴说了一句早上好。女孩猛地一定睛,北又说:“我记得你叫楠,我们是同学,你昨天才来的嘛,我叫北。”女孩反应过来,绽放出笑容,漂亮的脸蛋迎着早晨的金光,就仿佛是三月里绵柔的春风,吹进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的心里。“早上好,北。”这股风吹进那十几岁的年少时光,惊醒了一个北不曾知道的地方,北仿佛是卡机了一般。
      “没想到你这么外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说话呢。”
      “没有啦,我昨天也好紧张,我很想在这个新环境里交到好朋友呢。”
      “哈哈,那我们算是朋友吗?”
      “嗯,你叫北,我记住啦!”
      “啊,啊,那个,嘻嘻,你也去这么早呀。”
      “我是新同学嘛,帮大家打扫打扫卫生。”
      “哦,哦,哈哈。”
      北似乎整个人都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喜欢”这个词还未出现在他人生词典的时光里,命运仿佛就这样安排这个女孩走进了他的全世界,这是多么奇妙,多么不可思议。北和楠两个人就这么肩并肩地走在路上,如果真有时光老人,真希望他可以让相片就定格在这一刻。画面就是时光从后面看着这次肩并肩的邂逅,迎着晨光,走向前方。没过一会,楠问北:“昨天老师查了你的作业,没事吧?”
      “啊,啊,”北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没事,我前天不是忘了,我也写了一点,只是有的太难了,我不会……”北搪塞道。
      “那昨天的作业你写完了吗?”
      “呃……”北好像大大咧咧地过了十几年,突然顿悟了一般,吞吞吐吐地说,“没……没……还差一点呢。”
      还没等北吞吞吐吐说完,楠对北莞尔一笑:“那你把作业拿出来,我帮你看看。”
      北尴尬了一会,搪塞道:“不……不用啦,那个,我到学校问问同桌就好。”
      “真的吗,你确定你到了班里会自己写吗?”
      “呃……呃……”换作是平常,北早就一口答道是的,可是此时的他就是说不出口,尴尬地走在路上。
      “那你还不给我,不相信我呀?”
      “不……不……”北一下子紧张起来,这种感觉比被“万总”查作业还紧张。北忐忑地卸下书包,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楠拿着北的作业本,细心地讲解起来,讲到重点地方,楠甚至拿出自己书包里的纸笔用手垫着写起步骤来。是不是因为阳光太温暖,渐渐融化了北之前的紧张感,北开始微笑着享受起这种感觉来。不管楠说得多么认真,北一直是微微侧着头,呆呆地咧着嘴,眼都不眨一下。时间仿佛就静止在这里,享受着这被阳光温暖的十几岁的年华。两个孩子就这样走到了学校门口,此时阳光完全染红了世界,大地一片祥和。忙碌的人们,喧闹的街店,一知半解的北在作业本上涂鸦着作业,懒懒的字迹,诉说着所谓的青梅遇见了竹马的故事。仿佛那个叫作北的少年已经冥冥之中小心翼翼地叩开了那个叫作“青春”的大门。遇见楠的这一天仿佛过了半个世纪,或者说前世今生的半个世纪都是为了遇见楠。北站在学校门口,楠朝北弯起了眉毛,仿佛可以以微笑为支点撬起北的整个世界。楠睁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这下懂了吧,走吧,快上课啦!”此时北才试着明白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一种东西叫“命中注定”。学校外面不远处的音像店里传来了“缘字诀几番轮回”的旋律,北抬起头,看着“城北中学”四个大字,再看了一眼身边的楠,半说半喊出一句“走!上课去!”。说完和楠一前一后大步地走进学校。身后两只鸟顺着光的方向比肩飞过枝头。这里的一切熙熙攘攘,一个人遇见谁,离开谁,并不在意,你知道的,故事就这么上演了。我想,我会爱上这个故事的。

      6
      到了班里,北刚坐到座位上,楠已经拿起扫帚开始打扫教室了。北的座位靠着教室左边的窗户,阳光透过有铁栏杆的窗户在教室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叠在楠弯下腰扫地的影子上。楠一如刚才那样认真,北翻出作业,抬头透过窗向北方望去。今天北终于顺利通过了“万总”的检查,还得到了他“继续保持”的鼓励。结束一天的课程,转眼就到了放学的时间,北想邀楠一起回家,却不知怎么开口。就在这时,楠走到北的座位前,微微轻声,泛红的脸颊如春水的温柔,对北说:“我们一起回家吧。”北有些惊讶地说好。就这样两个人一起走出班级,回家的路上,北一如既往地看着晚霞,呆呆的。
      “你很喜欢晚霞吗?”楠微笑问着北。
      “嗯,我最喜欢晚霞了,它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你也喜欢晚霞吗?”
      “嗯,我也喜欢晚霞,可是晚霞毕竟是黑夜的前奏,我更喜欢早晨,喜欢那金黄的颜色。小时候爸爸总是骑着车,带我去吃早饭,周末的时候也会陪我去公园,我可喜欢抱着爸爸的腰,坐在车座位上,闻着爸爸身上那种淡淡的烟味了。”
      “呃……”北想问点什么,看着晚霞懒懒地洒在楠秀气的面庞上,北欲言又止。
      “只可惜,后来爸爸妈妈老是吵架,有时还打架,家里的家具好像没有一个是完好无损的。”楠嘟着小嘴,“后来爸爸工作不顺利又迷上了赌博,每次回来不是癫狂地痴笑就是垂头丧气地一言不发。有时醉醺醺的,半夜一回来就发脾气,后来妈妈就和爸爸吵架啊,也有几次妈妈带着我回了外婆家,可是……”楠哽咽了,眼睛里似乎湿润着。
      “呃……楠……别说了……”北试着安慰楠。
      “有一次,几个剃着光头的男人凶神恶煞地来外婆家,我躲在房间不敢出来,所以后来妈妈不敢再带着我回外婆家了。”楠不顾北的安慰,诉说着自己不为人知的事。
      “爸爸会骑自行车送我上学,爸爸会在下雨天撑起一把花伞在校门口等我,爸爸会在我生日的时候从身后偷偷变出我想要的娃娃,爸爸会背着妈妈偷偷吃掉我碗里剩下的饭菜……爸爸什么都好,为什么买不起汽车,买不起大房子就要吵架……也许妈妈不那么逼爸爸,爸爸也不会变坏。”
      北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是如此美丽又是如此脆弱,北的记忆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医院,那个死寂的走廊。北想说些什么,也许是关于人人都有着自己的孤独之类的话吧,可话到嘴边,北静静地咽了回去。

      7
      楠的父亲原本是国企的文员,那个年代的国企很稳定,楠一家人过着幸福而安稳的小日子。这是多少女孩年少怀春时对未来的憧憬:一个稳定的家庭,拥有健康身体的家人,一个爱着自己的丈夫,还有那么一个可爱懂事的女儿。她们会把自己的女儿打扮成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她们会在家里的花瓶里插上新鲜的花朵,她们会钻研着菜谱,做出一道新菜让丈夫点着头说好吃。但是谁知道呢?时间可以腐蚀一切,最可怕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时间腐蚀了我们。楠的母亲的闺蜜的丈夫,之前只是在家门口摆台球桌收钱的带点痞子气的男人,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机,靠开台球室发了财,不消几年的时间,搬了家买了车。闺蜜和楠的母亲聊天的话题从柴米油0
      0盐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车房首饰,聊天的内容不时充斥着对所谓“稳定”的国企工作的不屑,这深深刺痛着楠的母亲。“我老公上个月给我买的玉镯子要好几万呢,赶上你爱人好几年的工资了吧。你看那个时候在国企多风光,现在呢?”“我老公让我辞了工作下个月去巴黎看看,说那里化妆品不错,要不要我送几样给你试试?”“你老公也挺聪明的,怎么就没那个命呢!唉,要不让他也辞了工作跟着我老公一起闯吧。我老公过几天又要开个分店,让他去当店长,肯定比现在挣得多,但是他们那行要会说话,不知道你老公行不行。”楠的母亲辗转反侧在这些言辞里,少了笑容,开始蜕变,开始变质,开始失去平衡。楠的父亲从小就是个读书坯子,文文静静,不爱说话,老实中肯,楠的母亲当年就是看上了楠的父亲稳重老实才托付终身的。可是,经历了时间的腐蚀,我们还能记得当年让你以身相许的那份初衷吗?恰逢楠的父亲单位的老领导要退休了,楠的父亲有了一个晋升的机会,于是楠的母亲开始让不善于交际的楠的父亲去争取。可是哪里有那么简单?平步青云的路边总有失败者的尸体,可惜的是,楠的父亲就是那些失败者中的一员。钩心斗角、明争暗斗确实不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可以得心应手的,于是楠的父亲的竞争对手晋升了。这对于楠的父亲来说就很尴尬了,他天天给楠的父亲穿小鞋,楠的父亲也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得志,郁郁寡欢。恰逢楠的父亲的一个朋友从公司辞职,自己干起投资来,拉楠的父亲一起。楠的父亲起初很保守,觉得自己干风险太大,虽然在单位受气可是最起码稳定。直到楠的母亲一句“你连一个在家门口摆台球桌的混混都不如”,才让楠的父亲下定决心弃文从商。那可是一条未知的道路。一次、两次、三次的融资,楠的父亲绞尽脑汁,一次又一次来自朋友的盈利承诺让这个没有经历过商场的人仿佛看到了一个大大的泡沫,看到了一个女人满足的笑容。融资先是用自己的闲钱,然后是家里的老底,之后是亲戚朋友的存款。尝到少许甜头之后是面向大众的融资,那不是上市,而是诈骗。仿佛再大的资金缺口都可以用那个朋友酒间吹嘘的泡沫填满。一个巨大的魔鬼正向楠的家庭悄悄伸去魔爪。欠钱,讨债,抵押,离婚,跑路,饱受煎熬,这不是剧本,这是最残酷的现实。

      对楠而言,时光也许就是这么奇怪,岁月会让我们的眼睛、耳朵、嘴巴变得如此宽容,宽容到看淡生死,看淡那些凄凉的离别。这也许就是时光赋予生命的意义,那些痛苦、那些无助、那些孤独的酸楚随着时间冰封在世间的缝隙里。从刻骨铭心到不愿提及甚至是不愿承认,有人说忘记悲伤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时间去洗涤记忆。也许时光改变的仅仅只是我们自己,它让我们学会如何在不可逆的过去里平衡自我。

      “妈妈还告诉我,以后打死也不能找爸爸这样的男人。”楠断断续续地说着,“可是我觉得爸爸没有那么坏……”楠低下头。北突然不想说任何安慰的话了,也陪着楠低下头。晚霞拉长两人寂寞的身影,风从北边吹来,吹动了楠的头发,吹起一阵尘埃,两旁的树沙沙作响,两个人都低着头,沉默着。树欲静而风不止,晚霞照耀着大地,此时此刻,谁又是谁口中的故事?也许所有故事的结局也只不过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我们都在别人口中的故事里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在这个波涛汹涌的世界里,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喜怒哀乐,冷暖自知。大树知道每一片飘落的枯叶,它的故事,你不知道;雨云知道每一个滴落的雨滴,它的故事,你不知道;太阳知道每一缕投下的阳光,它的故事,你不知道。
      北慢慢地抬起头:“看!那朵云!”
      楠朝北指尖的方向望去,一朵好似爱心的火烧云静静地飘在天空。
      “好美呀。”楠低声地说。
      “是呀,好美呀。”北也慢慢地答道。
      这时,一阵长风拂过天际,推着云顺着归鸟的痕迹懒散地迈着步伐,心形的云朵从中间破了一个洞。
      楠呆呆地看着那颗心慢慢地被撕裂,平静而淡淡地说:“北,你说,是不是我们也像那样,总是被风不断地撕裂着心?”
      北扬起嘴角,侧过头,霞光将这个少年的半边脸照得绯红,北的身后就是一整轮的落日。“你知道吗,风让心开了个口子,是为了让光透进来呢。”说完北又顺着晚霞的方向伸开五指,赤红的霞光穿过北的五指,投下掌形的影子在北的心口。“你觉得它是洞,可我却觉得它是扇窗呢。”北朝着楠微微一笑,与霞光融在一起,仿佛浑然天成一般。楠傻傻地看着北,似有笑意,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青春的罅隙里。风吹过,相视一笑,就像是以晚霞为背景,夕阳见证了北和楠以青春为名义向那段不堪回首的童年告别。
      两人并肩走向回家的路,晚霞投下的影子显得他们的肩头又长又宽。

      8
      晚上,月光如水般泻在北的床头,星星挂在宁静的夜空,村子一片安详,点点的繁星好似颗颗明珠,镶嵌在天幕下,闪闪发着光。淘气的小星星在蓝幽幽的夜空划出一道金色的弧光,像织女抛出一道锦线。星星像顽皮的孩子,稚气、执着地注视着人间,仿佛用那明亮的眸子讲述一个美丽动人的神话。极美的星夜,天上没有一朵浮云,深蓝色的天上,缀满钻石般的繁星。亮晶晶的星儿,像宝石似的,密密麻麻地撒满了辽阔无垠的夜空。乳白色的银河,从西北天际,横贯中天,斜斜地泻向东南大地。北在床上辗转反侧,莫名的激动和紧张让他无法入睡。渐渐地,残星闭上昏昏欲睡的眼睛,在夜空若隐若现。一颗流星在夜空里划出银亮的线条,就像在探寻着世界里最美好的未来。北似乎觉得从没有哪个夜晚的星星比此时此刻更多,如此恬静,如此安详。远方的池塘,月影不偏不倚地映在湖心,时不时有阵调皮的风吹来,皱了湖面,荡了人心。“楠现在在干吗呢?是不是睡着了呢?都梦到些什么了呢?”北面带笑意地想着,夜,是那么静;星,是那么亮;人,是那么美。想着想着,北渐渐入睡了。
      是啊,楠现在在干吗呢?是不是睡着了呢?都梦到些什么了呢?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哪呢?在天际的尽头吧,也许。从世界另一边划过的星星呀,下次再来时可不可以告诉北,今夜的楠,睡了吗?
      之后的时光,他们就那么静静地书写着这个关于青春的故事。北和楠一起上学放学,一起聊着未来,一起吃着午饭,渐渐地,北和楠成了彼此的依靠。北会找楠请教那些一知半解的作业,而楠会找北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就这样,两个人成了最好的朋友。时光如白驹过隙般,转眼就到了期末考试,虽然即将迎来两个月的长假,但是考前一个月是北最难熬的时光。就连学习优异的楠周末也不得不在家里复习。可是北呢,还是没个正经,他悄悄地在田间、在山头找些好看的花花草草静静地放在楠的窗台上,有时也会调皮地在楠的家门口唱起在城里学的半吊子的歌。有时楠会透过窗户看看北,北就害羞地说他只是路过。每当夜幕降临,北会爬上自家院子的墙,坐在墙头,静静地看着楠家的窗户透出幽幽的灯光,有时一看就是大半个小时。有时北也会抱着他的小狗灰灰,坐在房顶,傻傻地看着那扇小小的窗里闪出淡淡的影。时间就这么走着,也许时间都会忘记自己,紧张、忧愁、快乐、难过都不经意地写进这十几岁的青春。

      9
      临到考前最后一个下午,北和楠走在回家的路上。楠问北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北说自己准备得可好了,天天都复习到很晚,楠冲北调皮地一笑,吐吐舌头:
      “骗人,你有时候不到十点就睡觉了,就是再晚也没有超过十一点的。”
      “啊……”北显得有些吃惊,“那是因为,因为……”
      还没等北想出理由,楠就说道:“因为我在复习休息的时候从窗户看你家的灯光呀!”楠开心地咧嘴一笑。
      北瞪了瞪眼,显得有些吃惊,又微微低下头,淡淡地一笑,风吹过,夕阳如昨。北暗自下定决心今晚要好好努力一把!
      晚饭时北吃得异常快,吃完丢下一句:
      “爷爷,我吃完了,我回房看书了,碗就不收拾了。”
      留下爷爷一个人端着碗,坐在椅子上诧异地看着北,嘟哝出一句:“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早干吗了?”
      北就这么一直复习到凌晨两点,累得连书包都来不及收拾,就倒在床上沉睡过去,留下孤单的语文书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夜晚习习的凉风掠过桌子,掀开语文书的扉页,停留在卞之琳的那篇《断章》上: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第二天,北急急忙忙赶到考场,楠已经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了,纸笔端正地放在楠的桌上。北冲楠笑了笑,便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北和楠的座位离得不远也不近,中间隔了一个人。第一场是语文,这对北来说还勉强凑合,可是下午的数学对从来不努力学习的北来说就是场硬仗了。眼看时间将至,北的试卷还有大片空白,北急得抓耳挠腮,左顾右盼。他看看离他不远的楠,早就停笔检查了。树大招风,动作幅度偏大的北早就被监考老师盯上了,可是老师的目光并没有停在北的身上,而是故意看别的地方,这可给了北机会。正当北左顾右盼之际,一张神一样的纸条突然出现在离他仅有一米之隔的北的同班同学胖子夏天的座位下。胖子姓夏,又是七月出生就取名叫夏天,因为胖子还有一个亲哥哥,大家就给他取了个“二胖”的外号。北顺着纸条看去,视线的尽头是楠的一张调皮的鬼脸。哎呀妈呀,什么都不说了,北立马装作系鞋带,弯下腰瞥了监考老师一眼,老师似乎在望着窗外的风景。北乐坏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就像是上天的恩赐一般。北灵活迅猛地伸手捡起纸条往兜里一放,就像是装了五百万在口袋里。再看看胖子,眼睛眯成一条缝,不带一点笑容,嘴咧得可以塞下十个鸡蛋,颧骨上的肉微微下坠,活像条沙皮狗。

      “死胖子,看什么看,你嫉妒啊。”北低声快速地蹦出一句。
      “死猴子,你了不起啊,看你被抓吧。”二胖精明地一笑,感觉像是个没有眼的外星人。
      “切……羡慕嫉妒恨。”北低声自语道。
      北又看了一眼监考老师,老师还是无心考场一心向春光啊。北这下更乐呵了,四下瞟瞟,确认大家都在写试卷或是检查,这才掏出纸条。不看不要紧,一看北差点背气,纸条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叫你不复习”。

      正当北准备仇恨地向楠看过去时,楠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北再看看纸条,一行小字出现在纸条的右下角——“答案在后面”。
      北瞬间就变成了卖萌的表情,真是春风得意啊。北将纸条翻过来,果然选择、填空和其他大题的基本步骤都在上面。北暗自得意,在差几个符号就抄完的时候,一个黑影如幽灵漫步般突然出现在北的上方。北一点一点地抬头,监考老师微微地笑着,仿佛是得到了姜还是老的辣似的肯定,就这么朝着北微笑,画面定格了整整五秒。
      “北,纸条哪里来的?说出来,可以考虑不见你的家长。”
      北瞥了一眼楠,楠的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心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北又看了一眼二胖,那个小人得志的表情呀,北真想一脚把他的鼻子也踢没了。
      “呃……”北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你不交代,这科成绩作废,再请你家长到学校来。”
      北这下慌了,如果爷爷真的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非常难过,还不得回家打他一顿呀。正当北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楠突然站了起来。
      “老师。”
      “怎么了?”老师朝楠望去。
      北见楠一脸的坚定,就在楠准备开口的时候,北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老师,纸条是我写的,想和楠对答案的,我向楠丢去了,她又向我丢了回来。”
      “真的吗?”老师问道。
      “嗯,楠学习那么好,犯不着作弊呀,不信你可以去问夏天,他看见了我在纸条上写答案。”
      说罢,北用凶神恶煞般的眼神瞪着胖子,仿佛表明“你敢说不是,下课就一定让你去医院”。
      “到底什么情况?”老师问道。
      夏天也慌了,一脸无辜的表情,顿了几秒,吐出几个字:“嗯,我,我看见北,北写的纸条。”说完一脸的忐忑。
      老师看了看北的试卷,因为北也快抄完了,所以老师一时也分不清真相。监考老师不是本班任课老师,认不得每个人的字迹,加上也犯不着证实字迹和夏天的“证言”,老师当场下达了让北考完来教务处的宣判。再看看北,一脸欣慰,留下楠一个人突兀地站在一边的座位上,双眼无助。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胜者不一定都是赢家。

      10
      北果不其然被请到教务处后得到了考试按零分计算的惩罚,好在北“敢于承认”的精神得到了教务主任的肯定才避免了请家长的悲剧,这算是北最好的结局。从教务处出来,楠站在楼梯口等着北,刚一见到北便哭了起来。北拍拍楠的肩膀:“乖,不哭了,走,我请你吃东西去。”说完便笑着领着楠走下楼梯。

      一路上,楠低着头不说话,北走在前面,楠拉着北的书包带,默默地跟在后面,北始终保持着安慰楠的微笑。这是他们放学一起走以来最沉默的一次。
      第二天的考试结束后,北还特意请胖子吃了几根肉串,北慢慢地发现胖子也挺可爱的,只要有的吃,他才不像北以为的那样坏心眼呢。他们还约定暑假一起出来玩。
      考试就这么结束了,暑假如期而至。现在的北喜忧参半,喜是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暑假”是这个世界上他们最喜爱的词了,忧则是号称“死亡宣判日”的领成绩单的日子也来了。
      七月,蔚蓝的天空,悬着火球似的太阳,云彩好似被太阳烧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春天随着落花走了,夏天披着一身的绿叶儿在热风里蹦跳着来了。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风儿吹着,时时送来鸟儿的叫声,它在告诉我们春已归去。青草、大树和红的、白的、紫的野花,被高悬在天空的一轮火热的太阳蒸晒着,空气里充满了甜醉的气息。这个时节,各色野花都开了,红的、紫的、粉的、黄的,像绣在一块绿色大地毯上的灿烂斑点;成群的蜜蜂在花丛中忙碌着,辛勤地飞来飞去。天热得连蜻蜓都只敢贴着树荫处飞,好像怕阳光晒伤了自己的翅膀。空中没有一片云,所有的树木都没精打采地、懒洋洋地站在那里。烈日当空,道路两旁成熟的谷物热得弯下腰,低着头。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光线灼人,土路被烈日烤得发烫,脚踏下去一步好像就有一串白烟。天气闷热得要命,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了。只有知了不断地在枝头上发出破碎的高叫,如破锣碎鼓在替烈日呐喊助威!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尘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不动。虽然天气那么热,可是一点也没有影响北和楠去玩的心情。在等着领成绩单的几天里,楠和北就这样肩并肩穿过田间的小路,走过城里的街道,爬过村北的山头。他们唱呀,跳呀,说呀,笑呀。日升、日落、晨光、晚霞、星光、月夜、大地、山川都谱写着路过你的全世界的华丽,诉说着青梅竹马的童话,轻吟着属于青春的旋律。

      终于,成绩出来了,楠以第一名的成绩被“万总”大加赞赏,并“荣升”为班里的学习委员兼副班长。而北,数学仅三十二分的成绩让他成为班级倒数之一,并成为未来新学期的重点帮助对象。可北并不在意自己的成绩,倒是一个劲地祝贺着楠。面对其他同学的祝贺,楠都是微微一笑回答谢谢,可偏偏对北,却是做着鬼脸。

      11
      成绩单拿到了,作业也布置了,暑假算是正儿八经地开始了。北和楠走在回村的路上,刚到村口,就看到聚集了几位村民讨论着什么。北觉得奇怪,楠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快走到楠家里的时候,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应验了。果然出事了,楠的家门紧闭,门口有几个粗野的大汉。楠一看,害怕了,躲到北的身后。几个大汉四下一看,看见了北和楠,迈着大步走过来。楠小心翼翼地躲在北的身后,瑟瑟发抖。大汉凶神恶煞地说道:“别躲了,我认识你。”
      楠一听,明白了大汉的来历,不由得吓得脸铁青铁青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汉往前逼着碎步,可北丝毫没有让步,眼神坚定地打量着这几个人。这几个人高的有一米八,矮的有一米六,差不多都剃着光头,戴着佛珠链或是金链子,操着一口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腰间别着手机,一嘴的烟渍。北知道这些人绝非善类,属于地痞流氓,可是为了保护楠,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后退半步。
      “你爸欠我们几十万,知道吧?”其中一个流氓阴阳怪气地说道,“不还钱,人也跑了,离了婚,躲就能躲得了?赶快叫你的龟鳖爸妈从屋里滚出来,不然我叫人砸门了。”
      “我爸欠你的钱会还的,你不要再侮辱我的爸妈!”楠似乎突然有了力量,从北身后挺直腰板迈前一步。
      “妈的,老子现在不仅要骂你那龟鳖爸还要教训教训他这个龟女儿!”说罢便伸手要抓楠的衣领。就在那流氓伸手的瞬间,北一把抱住那大汉的腰,双手死死掐在那人腰的两边,顺势将他扑倒在地,大喊:“你快跑,去村里叫大人!”
      其他几个大汉见同伴被扑在地上,一拥而上,北像打了鸡血一样,狠狠抓着扑倒在地的那人的衣领。楠整个人像傻了一样,愣在那里。
      “发什么愣啊!快去啊!”北朝楠声嘶力竭地大喊。
      楠好像突然惊醒了一般,头也不回,大步迈向村里。
      “抓住那个女孩!”不知哪个大汉喊了一句,于是两三个男人朝着楠的方向大步跑去。北见到这种情况,奋不顾身地放开扑在地上的男人,冲向准备去劫楠的人,一时间三五个人厮打在一起。残阳如血,北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拳头,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渐渐感觉不到疼痛,眼前的世界一会从模糊跳到清晰一会又跳回来,在北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们抓到楠。

      等大人们提着棒子、棍子赶来的时候,那几个男人已经不见了。脸上血迹斑斑、衣衫破烂的北,静静地靠在树下,鲜血从北的鼻孔里止不住地流出来,身上的抓伤、瘀青,清晰可见。楠看到北,哭喊着奔过来,之后北的视线一片模糊,唯一记得的就是楠声嘶力竭的哭泣声。

      “北,起床啦,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早点起来,你看今天阳光多好。”北慢慢地睁开惺忪的睡眼,奶奶慈祥地坐在床头。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洒在床上,阳光透过窗户在床上留下斜斜的明暗线,奶奶就坐在这明暗线的投影里,微微地对着北笑。北惊愕地立马从床上坐起来,睁大双眼,眼泪喷涌而出,“奶奶!”北一把抱住奶奶,一直哭,一直哭。“哎哟,咋啦,好好的怎么哭啦?”“奶奶,奶奶……”北大声地喊着,“奶奶,我梦见你去世了。”“傻孩子,梦都是反的,你别哭啦,好好看看奶奶是不是活得好好的?”北松开双手,头从奶奶的肩膀里抬起来。北看着奶奶,奶奶微笑着拭去北哗哗而下的眼泪。北看着奶奶的手从明暗线里伸出来,抚着他的面庞,明暗线落在奶奶的面庞上,奶奶的笑容渐渐地展露在了阳光里。光线的反差让北看不清奶奶的脸,只能看见奶奶微微的笑容,北猛地一眨眼想看清深锁在自己思念里的奶奶。

      12
      等北再次睁开双眼,雪白的天花板,洁白的床单,脸色煞白的楠倚在在床边,北来到了他这辈子最恨的地方——医院。北摇了摇睡着的楠,楠从睡梦中惊醒,看到醒来的北,一把抱住他,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太好了!你醒了!”
      “我是怎么了,怎么来了这里?”
      “呜呜……医生说你有轻微的脑震荡,昏迷了。”
      北挪动了一下身体,感到骨头碎裂般的疼痛,说道:“傻丫头,轻微的脑震荡不会有事的啦。”
      “医生说了,确实不会有大问题,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人家怕你会失忆,如果你忘了我,该怎么办?”
      “哈哈……怎么会……”
      “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北轻轻一笑:“电视剧都是骗人的啦,你看我不好好的?”说完又挪动了一下身体,以示状态。
      可是剧烈的疼痛让北忍不住咬紧牙关。
      “别乱动,医生说你有多处软组织损伤,要静养。”说完楠的眼睛又湿润起来。
      北呆呆地看着楠煞白的脸,轻轻问道:“你的脸……”
      “没事,就是没休息好,我去给你洗个苹果,你等我。”楠说完便从床头拿了一个苹果出去了。
      北的目光投向窗外,正是下午两三点的时候,阳光照射大地,万里碧空,找不到一朵云。没过一会,楠洗干净了苹果,在床头削起皮来。那个认真劲儿一如从前。
      北吃完苹果,爷爷颤颤巍巍地进来了,手里拎着一袋子熟鸡蛋。爷爷叹着气,双唇紧闭,站在床边。楠赶紧站起身来说爷爷好,便将椅子让给爷爷坐,爷爷这才开口说话:“姑娘好。”爷爷坐下,楠说要给爷爷也洗个苹果,爷爷婉言拒绝,并对楠说:“丫头,回去休息吧,真是对不住,你都在这里守了几天了。”
      “没事,爷爷……该道歉的是我……”
      “好了,丫头不说了,困难都过去了,回去休息吧。”
      看着楠苍白的面孔,北也不忍心地说:“听爷爷的话,回去休息吧,等我养好了身体,我们一起出去玩。”
      在北和爷爷几番劝说下,楠这才答应回去休息。楠走后,爷爷坐在椅子上,弓着背,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北有些难过,支支吾吾地开口:“爷爷,我……”
      爷爷一下子打住了北要说下去的话:“不说了,你好好养身体,从这里出去,我们都不中意这里。”说完爷爷将鸡蛋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这是楠的家人给你做的,人家家人来看你几次了,你没醒……”
      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北看着爷爷:“爷爷我做了一个梦……”
      “嗯……”北和爷爷就这样沉默了。
      爷爷坐了一会,和医生探讨了一下病情,医生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了,只要不疼了,随时可以出院。”说完就匆匆赶去另一个病房。
      爷爷站在床边,拉长声音叹息地说好,转而对北说:
      “我先回去了,过段时间田里就要忙起来了。”
      “嗯。”北应道。
      爷爷转身朝门口走去,步子很慢很慢,没走几步,回头对北说:“多帮帮人家,一家人都是好人。”
      还没等北反应过来,爷爷已经走出了房间。

      寂静的病房就剩下北一个人了,空气中充满了消毒水的怪味,床单白得令人心生畏惧,这里的一切都不由得让北反感。北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此时天空中飘来了几片云,云彩遮住了阳光,大地顿时黯淡下来,一阵微风,吹开云彩,大地又一片光亮。北转而将视线投向那扇小小的病房的门,时不时看到一群穿着白衣服的人在门前来来往往,真不知那是救人生命的天使,还是宣告终结的恶魔。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厚厚眼镜的医生走了进来,替隔壁的病人更换床牌。窗外刺眼的光与影形成不可言喻的折射,那人的眼镜反射出刺眼的光,让人完全看不到他的目光。他下意识地对北一笑,雪白雪白的上衣,无法寻见的目光。北觉得这笑容,寒意远远大于暖意。

      13
      北看着邻床的病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爷爷,黝黑的皮肤上老年斑清晰可见,稀疏的头发下是一张饱经沧桑的瘦削的脸。

      天渐渐暗下来,又是一天即将过去。医院外的汽车开着车灯,光线射穿玻璃,在医院的墙上投出怪异的影,北的心里渐渐涌出恐惧。

      那年北十一岁。

      那年北的天空清澈得甚至都可以看到云的轨迹,那是段没有一点瑕疵的岁月。

      那天北的作业得了一朵红花,那天北踩着欢快的步伐迈向家门,那天北开心地给奶奶看了那朵红花,那天奶奶说着小北真棒笑着进了厨房。那天这一笑、这一句、这一面竟成了永恒。北很欣慰,奶奶临走前清楚地看到那朵鲜红的花;北很后悔,没能让奶奶多看一眼红花,北很恨自己,没能说出最想说的那句话给奶奶听。奶奶心肌梗死就这么突然地走了,北在奶奶的坟前哭得很绝望,再多的眼泪都未能弥补北最想告诉奶奶的那句话——
      “奶奶,我爱你。”

      世界真的是这样,多说一句可能就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可能就是最后一眼,多挥一次手可能就是告别,后悔是最没用的感情,再多的眼泪也不过是折磨自己的工具。把每一次都当成最后一次,因为没有人知道明天是不是还有微风吹过天空,没有人知道明天的天空还会不会飘来一片云朵。

      关于奶奶的记忆像电影般在北的脑海里闪过。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在空旷的田野上,在寂静的天空下,在空无一人的山头,北都会让有奶奶的片段在脑海里闪过。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强迫行为,因为在北的内心深处,不仅有思念也有害怕,他害怕时间的侵蚀,让他淡去了仅有的属于奶奶的点滴回忆。片段就这么闪过,眼泪就这么流出,在这个静静的夜。

      北想到这,擦去泪水,深深地呼吸了几次,他决定去上个厕所,让自己走出这复杂的心情。北挪动着起身,穿上鞋子,走出房间。一出房间,那条死寂的走廊就直直地戳进北的眼睛,北尽力想让自己走得快一点,出了厕所,北还是瞥了一眼那条死寂的走廊。回到病房,北靠在床上,此时的他恨不得自己马上能有困意,一觉睡到天明。但是,他没有丝毫困意。北就呆呆地看着医院那面雪白的墙上窗外折射出的光与影,一个人。

      过了一会,一个嘶哑的声音把北从这弯弯曲曲的故事里拽了出来。
      “小娃子,睡不着?”
      北回头一看,是邻床的老爷爷。
      “嗯,不是很困,爷爷您也没睡呀?”北应声答道。
      “娃呀,我听见你又是哭,又是睡不着,咋啦?”
      “没事,爷爷,我……只是觉得我不喜欢医院。”
      “年轻人,身体好生点小病,来次医院算个啥事?哪像我们老了,一来医院就怕回不去了。”
      “嗯…… 我不喜欢这里,因为我奶奶……”北不情愿地说道。
      “哦,这样啊,人老了,就是时候要走了,我家老婆子一年前直肠癌,也走了。”
      北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所以他选择了沉默。老爷爷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了一句:“这些年,辛苦她了。”过了半天,老爷爷又补了一句,“也没怎么享福,就走咯,剩下我一个……娃,你们现在太幸福了,好好地生活。”

      北依旧沉默着,看着老爷爷侧过身睡下,北依稀听见啜泣声,可是也只能听着,不由得心头一酸。北也躺下,看着黑色的天花板,感觉整个世界都是那么寂静。

      老的树叶从空中飘落,新的树叶在枝头拼命地生长,这就是生命,这就是轮回。北能听见隔壁爷爷的微微啜泣。谁知道呢,在漫长而短暂的几十年里,时间是如何发酵,把好感变成喜欢再到爱情最后到亲情,又是怎样最终把人们口口相传的爱情化成这声声啜泣的?

      爱情就是这样,在微笑里开始,在甜蜜中成长,最后在眼泪里结束,这也许是最完美的爱情,酸甜苦辣,一一品尝,有思念,有离别,也有遗憾,可是如果没有遗憾没有离别是不是就完美呢?很多人为爱轻生,为爱着魔,为爱放弃生活,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诠释着爱的意义呢?好好地生活下去吧,当你出生的时候,你在哭,周围的人在笑;而当你微微一笑,撒手凡尘,你在笑,周围的人却在哭。

      之后的几天,楠天天都来看北,北恢复得很好,不消几日就出院了。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北静静地,一言不发,头也不回。

      14
      从高高的蓝天浮出第一朵亮丽的云彩,从灿烂的阳光穿透第一片绿叶,从第一只蜻蜓以美丽的舞姿在丛间翩跹,从空中飞翔的鸽群消失在夕阳的炊烟里,夏天就这样踏着重重的脚步而来,敲碎一池春水的柔媚。春风春雨皆已去,花已千树春已暮,纵使心头离情依依,仍无力留住春的衣角。黄昏后,夜至,一声闷雷从天而降,窗外,雨下。
      这焦躁的盛夏焦躁着不安的青春。它在等,等第一阵秋风带走夏的躁动;它在等,等第一株麦子沉淀生命的厚重;它在等,等第一片落叶漂浮起属于秋天的梦。就这样,北在养伤和做作业的日子里,度过了最难熬的盛夏。
      转眼就要开学,夏的燥热也褪去大半,田里已然一片金黄。懒懒的一觉后,午后的阳光刺得北不愿睁开双眼。远方传来了“北——北——”的呼唤。北懒懒地睁开双眼,向窗外望去,一个女孩笑容灿烂地站在门口。
      “北,今天天气好好呀,我们出去走走吧!”
      “那你等等我。”说完北转身准备洗漱。
      等北出来,楠早已是迫不及待,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嵌在秀气的面庞上,迸发出期待。

      村北是村里人忙活的农田,农田再往北是一条清溪,溪边有一棵老槐树。那是北儿时最喜欢的地方。北告诉楠槐树下的夕阳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夕阳,奶奶去世后北最喜欢靠在槐树下。每当风伴着草香从远方飘来,北一个人静静地倚在树下,看着晚霞从枝叶中投下斑驳的影,北知道,奶奶来过。

      “那我们就去老槐树那儿吧,搬到这里以后还没去过那么远呢。”楠开心地说道。

      北一口答应,乡间的小路,两个人并着肩,跨过时光。午后的光芒永远是金黄的,大地万物都显得格外动人。田间的小路,散发着泥土的香味,路两旁是些向阳的花草,它们渴望着太阳的恩泽,绽放出黄色、白色、紫色、红色的笑脸,迎接着光芒,编织着彩色的梦。清风摇曳,道旁的树吟唱着温暖的歌谣,逗着树边的田翻出金黄的浪。行道树仿佛安详的守望者,风动,则摇摆着身躯轻吟低唱,乐得似熟未熟的麦,踩着鼓点,也跟着微微地跃动起来;风静,则□□着躯壳抬头向北。田在虫鸣的安魂曲里安然入睡,它们守望着田,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着那小小的希望,待秋风吹落最后一片落叶沉淀出丰收的梦。山在北边,像一位看透凡尘的老者,张开手臂,保护着这小小的北村,山的那边是怎样一番世界呢?北常常靠在老槐树下一个人望着粉色的天际傻傻地发呆,飞鸟三五成群地从山的那边飞过,留下叽叽喳喳的音符,诉说着那关于山外山的故事,伴着红云,随着清风,入了凡尘。

      北和楠一路说着笑着,楠开心的时候会用手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阳光下,女孩是那么动人,男孩是那么帅气,什么世俗,什么凡尘,通通找不到存在的意义。这两个十几岁的少年,随着自然的音律,在土路上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跨过青春的痕迹,在彼此的心里凝成一首时光的诗。路在何方有时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陪你走完一路的人。农田一片金黄,两旁是一片有孩子般高的油菜花田,北更喜欢称它为“花海”,蜂啊,蝶啊,三三两两挥动着轻盈的翅膀探入田间,是嬉戏,是追逐,是游玩。如果这蝶挥动一下翅膀,招来了一朵漫步的闲云,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蝴蝶效应”?

      忽然,北张开双臂,微微扬起下巴,追着飞鸟,大步地跑向前方,楠追在后面,喊着“等等我”。隐匿于花海间的小路,如同一幅镶满钻石的青春画卷。天上的鸟在飞,地上的人在追,向山,向光,向北。在田里干活的大人寻着笑声的轨迹抬头望着这两个花样年华的少年,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也许他们自己儿时的模样也浮现在心头,同样的路,同样的田,同样的笑声,只是当年景色换了人看,不一样的时光刻画了一样的感动,那是最纯粹的感动。任时光匆匆流逝,那些感动沉淀在心河,是那时光的洪流也无法带走的厚重。纵然青丝已白头,纵然前朝笑声今朝语,皆是过来客。

      两个人就这么你追我赶地迈过花海,花海的尽头就是那条小清溪,这条小溪打从北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安安静静地流淌在村人的心头,在北的眼里,这条小溪就是回忆,就是感动。这条小溪没有名字,村人就喊它“溪”,溪自东向西就那么十年如一日地安安静静地流淌着。溪流并不大,也就一米来宽,枯水季时,溪流就像徒步登山的虔诚香客,虽步履蹒跚但也绝不停下诚心的脚步;丰水季,溪流像眷恋故土的远行游子,虽不断向前但也对这北村含情三分。流水飞花,落叶虫鸣,溪水每一次撞击卵石的声响都似乎诉说着一个有关惜别的故事。每逢寒冷的冬季,溪水冻结成冰,那是溪对故土的最后眷恋,因为溪知道,春暖花开之日,就是它离别故土之时。清晨来临,白云滑行在溪间,是爱;夕阳西下,晚霞镶嵌在溪间,是情;夜晚,凉风习习,星罗棋布,载一瓢繁星赏一轮明月,是感动。苍茫大地,人流不息,神圣的大地都是这样载着爱和情的馈赠不停向前,何况凡人?水,注定流向远方,不管沿途的风景多么赏心悦目,就像时间决不会因为感动停下飞逝的脚步。人生在世总要给自己留下点什么,溪流汇海之时可以向大海诉说飞花流水的动人,它可以骄傲地说自己跋涉过一段让它们流连忘返的旅程,可是,我们人呢?

      北在溪边停下了脚步,楠也渐渐赶上,北回头朝楠一笑,便脱下鞋袜将自己的脚浸在溪水中。
      “楠,你也来试试嘛,可舒适了!”
      “我才不要,难看死了。”
      “来嘛,来嘛,试试吧,听我的准没错。”
      可能是长时间的行走奔跑让楠的脚丫也饱受煎熬,楠欲拒还迎地站在北的身旁,看着清溪从北的脚丫间淌过。
      “呃……呃……真的可以吗?”
      “来吧,来吧,可舒服了,你也跑累了吧,听我的,泡一下一会准舒服。”
      “嗯……好吧……”
      于是楠也光着脚丫将脚伸进溪里。
      “呀!好凉!不过真的好舒服呀!”
      “对吧,对吧。”北咧着嘴笑着说道,“过一会就习惯了,就不觉得凉啦。”
      楠微微低下头,看着金色的光在水里折出七彩的颜色,如果说青春真的有颜色,那么在她心里,关于青春的定义,大概就藏在这七色光芒中了吧。溪水不停地冲刷着两个人的脚丫。他们挨着,脚并着脚,头上是一片密密的枝叶,光打了下来,斑斑驳驳,一颗光点落在楠的眉间。北静静地看着楠,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一阵风从远方吹来,伴着槐树的清香,吹进了北和楠的心里。
      “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好喜欢呀。”楠俏皮地问。
      “是槐树,槐树。这儿的槐树一般七月开花,近十月才凋谢,现在正是盛开的季节呢!”
      “哇!好好呀,那我们快点去吧!”楠迫不及待地穿好鞋袜。

      北也起身,穿好鞋袜,和楠一起顺着溪流走着。溪流的两边是些不高不矮的树。有些落叶经不起夏天的酷热从枝间落下,有的落在地上,北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有的落在溪间,随着溪水流向神秘莫测的远方。也许是舍不得离开故地,又或是离别的话没有说完,有的落叶虽然落在溪间却被溪底的卵石阻碍了远行的步伐,微风一阵,道完了离别的话,落叶犹如一叶扁舟,欢快地向远方进发。

      走着走着,一棵粗壮的大树出现在楠的视线里,大树有着圆形的树冠,长满了深绿色的叶子,开着一串串白中透黄的花朵,散发着幽香,像是一个天然的大帐篷,遮住了偏西的阳光。
      细细看去,大树的树枝上挂满了一串串翡翠珠似的槐树豆。有的刚刚长出来,水灵灵的;有的已经成熟,变成了豆子。大树那绿羽毛般的叶子,有的被秋风吹得金黄金黄,像蝴蝶一样飘落到地上;有的依然碧绿,在秋风中摇曳。当下正是花开得盛的时候,淡黄的花,一串一串挂满了枝丫,感觉全世界都飘散着浓浓的清香。
      北告诉楠,村里的槐树是“国槐”,很多村里的老人都是伴随着它长大的呢!它的枝干有些粗糙了,就像老人的皮肤一般,岁月的褶皱里蕴藏着深深的厚重感。老槐树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长者,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静静地伫立在这里,坐北朝南守望着北城的暮暮朝朝。老槐树也像一位智者,花开花落,谁去谁留,它都宠辱不惊,以百年不变的姿态,翘首看着天际云卷云舒。老槐树更像是一位母亲,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滋养着大地,更滋润着一方水土。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北村的人们都像老槐树一般,坚韧、老实、热情、开朗。楠和北走到树下,大大的槐树遮住北和楠头上小小的一片天空,大树底下好乘凉,世界仿佛一下子就清爽了。楠和北并排靠在槐树下,树下有些残花、落叶,阳光从密密麻麻的枝头斜斜地射了下来,斑斑驳驳,仿佛肉眼都可以看见光的轨迹。花香沁人,正当北和楠深吸一口气的时候,远方吹来一阵不小的风,风摇晃了光影,吹落了槐花,霎时间,一幅落英缤纷的画卷在两人眼前展开。楠一时间情不自禁随着落蕊站起身张开双手转起圈,忽远忽近的鸟鸣传至耳畔。清风、花香、落英、鸟鸣、光影、佳人,人世间何需寻寻觅觅,这幅美景深深刻在了北的心田。这世间最美的画面从来都不是相机可以记录的,就在一瞬间,此生足矣。

      飞花落叶西去水,古树参天尘世蕊。奈何一生寻觅美,回首望去皆是醉。北就这样看着楠在槐树下婀娜地舞动着身躯,他痴痴地望着眼里的一切,早已忘却所以。

      风吹过,大地仿佛又安静下来,楠回头朝北傻傻地笑着,北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也傻傻地笑着,两个人就这样在槐树下对视着,傻傻地笑着。楠在北的身边坐下,两个人靠着树干,仰着头,都不说话,静静地任时间流逝,无所谓,不重要。过了许久,楠问北为什么不说话,北呆呆地靠着老槐树,看着天边,过了几秒,才慢慢说出“我在等夕阳”。如果能把童年再回放一遍,我想我们会和北一样,先会大笑,然后放声痛哭,最后含着泪默默地发呆。有时我们沉默着,并不是因为不快乐,只是需要时间让我们把心清空。
      “答应我,做我一辈子的好朋友。”
      就在这时,又一阵清风吹过……
      还没等北反应过来,楠又补了一句:“最好、最好的那种,最好是一辈子……”剩下的话,楠没有说出来,或许说了出来,只是北因留恋天际第一缕晚霞,没有听见,抑或是调皮的风儿带走了剩下的话,当成秘密尘封在世间了。
      “喂……你说话呀……”
      北还是呆呆地望着天际,嘴里似有声又无声。楠显得有些失望,北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答应。可楠还是显得有些不高兴了,北立马一边道歉一边哄着楠,楠这才好一点。
      “笨蛋,我可是早就答应你了。”北对着楠傻乎乎地一笑。
      “哪有,刚刚你明明都不说话……”
      “我哪里是刚刚答应你的!其实我早就答应你了,早在你问我之前。”北心里默默地念道。

      忽然,第一缕晚霞从天际跳出来,北开心极了,招呼楠朝天际望去,渐渐地,半边天开始由白变红,仿佛有一群天兵在天上举着火把准备出征杀敌。仔细看,天上的星星若隐若现。这彩霞嵌着钻石般的星星,像红绸缎上绣了银线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那红色又渐渐变成了黄色,黄色的光芒闪烁着,牛不再低头吃草,鸟不再鸣叫,连它们都被这美不胜收的景色给吸引住了。刹那间,天空被染成了深红色,就像是一片波澜壮阔的红色海洋,十分壮观,真是“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观”。此时,夕阳越发深红了,红得几乎在滴血,就像一朵硕大的红牡丹在天边怒放,尽情地喷芳吐艳。这一刻,它的美丽让北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同日出拥有蓬勃朝气的阳光不同,晚霞是一种优柔的美、叹息的美、稍纵即逝的美。晚霞朵朵,在夕阳映衬下泛着破碎而蓬乱的红,像姑娘们飞扬的褶裙,疏密不均地点缀在夕阳旁,像女孩甜美的笑脸,泛着水嫩的娇羞的红晕,似绽放着的带着露珠的玫瑰花瓣。情意绵绵飘飘欲仙,是霞的红,一种远离喧嚣、纯粹自然、无须任何修饰的天籁美。

      北走出槐树的影子,侧着脸,感受着晚霞的丝丝情意,感受着那些有奶奶在身边的岁月。楠则静静地坐在老槐树下,看着北的身影被晚霞拉长再拉长,和老槐树的影子叠在一起。

      伊人槐下舞翩翩,少年望伊心恋恋。日落西山少年念,却叫伊人望少年。

      北缓缓地弯下腰,拾起一片落叶藏于掌心,对楠回头一笑,转而又望向无尽的天空。究竟是为了那弯腰拾起落叶的眼神,还是为了那回眸一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楠也呆呆地笑了。

      楠从树下走了出来,站在北的旁边,轻轻地对北说道:“好久,好久都没见到爸爸了,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北看着楠没有说话。楠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个人站在夕阳里,想着自己的故事。

      月亮从天的另一边悄悄升起,星星渐渐明朗,群鸟在霞的光辉里鸣一声,不见踪影,槐树的影也渐渐模糊起来。远方,大人们扛着锄头,戴着草帽,从田间零零散散地走出来。风似乎静止了,天色也慢慢地暗沉了,好似一滴墨水滴入水里,慢慢地舒展开来。远方飘来饭菜的香味,那是故土的味道。劳作一天的人们回到家,喝上二两小酒,吃着饭,和家人谈些今天听到的趣闻趣事,这就是家最感人的画面。北说:“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可不可以,再过一会……”楠有些不舍,“可不可以等星星出来?”
      “好吧……”北答应了楠,“那我们走慢些回去。”

      北回头看了看矗立在那里的老槐树,对楠说:“走吧。”说罢往村里走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两人走得很慢,楠时不时抬头看着天空,等待着最后一缕光辉的逝去,大地即将迎来又一个夜晚。

      15
      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就像有了白天就有黑夜,你如果不能接受夜的黑,也就不能欣赏天明的美,夜尽天明,日尽夜至,就像一个无限的轮回,轮回着时间诉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我一直很敬仰中国博大精深的语言,就拿“喜怒哀乐”来说,这个顺序很讲究,为什么不是“怒喜乐哀”或是“哀喜乐怒”?在我看来,所见不多的豆蔻年华,多半是喜;之后遇到了生活里的磕磕绊绊开始抱怨、愤恨,这是怒;后来会因为这些琐碎的羁绊而哀伤,感怀伤逝;随着自己不断的成长和理解,明白了这就是生活的本质,看开了,最后会以乐去迎接和面对生活。
      那北呢?我想,无异于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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