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镜销魂记

　　剧院附近的一所旧式公寓里，窗户都拉上了薄纱，唱片机里吟唱着Nat King Cole低沉的咏叹，黑胶碟飞转着，好像人的思绪。
　　又是一个悠闲的午后，案几上的奶茶杯留着余温，杯口腻着淡淡的胭脂印。然而，艾柯的心里颇不宁静，稿纸撕了一页又一页，构思换了一个又一个，依旧寻找不到新作的灵感。她烦躁地搁下笔，躺倒在柔软的长沙发上。当她什么都不去想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仿佛他是无时不在的魔咒。她想起那天晚上隐匿在桂花丛中窥视他家中的情景，他的身边又是一张新面孔。有时她会自嘲，为什么偏偏会对这样的男子倾心。他是蛊惑人心的茨冈浪子，内心充斥了□□与征服；他是声名显赫的博学才子，文字横溢出智慧与洞达。他是兽性与神性的完美结合。爱上他就像爱上罂粟，明明知道会万劫不复，却如何都戒不掉。
　　艾柯越思量越发觉得千愁万恨，不能自已。她随即起身梳洗更衣，想出去逛逛，顺路去剧院看看，也许心情会好一些。
　　她裹上风衣走出公寓，漫步在秋日午后的街头。高跟鞋的意大利式尖头踩在枯黄萎地的秋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温柔和煦的阳光暖暖的，好像春梦里情人的笑靥。多美妙的秋天啊！艾柯第一次感受到一种简单的幸福，这种幸福既可贵又可笑。
　　她信步走进剧场，舞台上正在上演《天鹅湖》，是那个“王子和公主白头偕老”的美丽童话。台下座无虚席。忽然，她的心猛地一跳，竟感到了窒息和昏眩。在前排的一个角落，他正一手支颐地坐着，并含笑向她那边望去。这是他们生平的第一次四目相对，艾柯的感觉，用“石破天惊”来形容都不为过。正当她忐忑不安时，纳西起身向她走来。
　　“小姐，您在寻找位子吗？”
　　“我……嗯。”
　　“我旁边正好有一个位子，如不嫌弃，就一起入座吧。”
　　“谢谢你，先生。”
　　“我叫文纳西，这是我的名片。”
　　“原来是……文先生，幸会。我叫艾柯，是这家剧院的编剧。”
　　“幸会幸会，我真是不识泰山啊。那我们先入座吧，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好。”
　　艾柯将右手放在纳西的手心里，由他牵引着走进座席。她的内心从未有如此的甜蜜和荡漾，她希望永远跟着他走下去，无论他去到哪里。
　　此情此境下，舞台上的一切对艾柯而言，就像是毫无生命的木偶剧。天鹅公主及众小天鹅褪去羽毛变回佳人，漫天飘满了白色的羽毛，直飘得她心旌摇摇。她的心思本能地全倾注在身旁的男子身上，他轻轻甩一下头发都能使她颤抖。有一次，她偷偷地望着他的脸，即使是专注地看着戏，眉间依旧透着深沉的神秘和忧郁，叫人看不尽也猜不透。艾柯觉得自己的魂魄都快被他吸进去了。
　　纳西看着舞台上，王子和公主初次邂逅，一见钟情。因缘交汇中的男女，盈盈一水，脉脉相对。他下意识地向身边的女子转过头，艾柯此时亦转头，竟又是一次四目相对，本应觉得心如鹿撞，却静如止水，仿佛是前世情缘未了，今世前缘再续，他们在彼此的眼眸里寻到了似曾相识的熟悉，这种熟悉也许就叫做一往情深。在这强烈而又自然的对视的刹那，纳西在脑中急速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女人已经爱上我了。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很快又隐藏得不露痕迹。艾柯这边则满心欢喜又疑虑重重，那个魂牵梦萦的男子此刻就与自己近在咫尺并情投意合，一切像梦境一般美好而虚幻。“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艾柯在心中祈祷。王子和公主十指相扣，在天鹅湖边翩跹起舞。
　　蓦地，全场响起了如潮的掌声，二人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第一幕结束了。
　　一时两人都低头不语。许久。
　　“很精彩的一幕，是你编剧的吗？”
　　“不是的。我自己写剧本。”
　　“你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女子。”
　　“见笑了，和你比起来，我真是班门弄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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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们故作客套的对话中，第二幕的帷幕升起了。
　　当王子被巫师蛊惑，单膝下跪向假公主求婚时，真正的公主迎面走来，他却视同路人。曾经耳鬓厮磨、生死相许的恋人就这样擦身而过。
　　看到这样一幕，艾柯心中恫然，不禁泪如绠縻。昨日红帐鸳衾神仙侣，今日旧人重逢是路人。堪笑天塌地陷，海枯石烂，怎及人心易变，轻负深情。哀哉！一支秾艳泣露红，滴破胭脂倩谁怜？
　　“怎么了？”纳西伸手拭去艾柯脸上的泪水。艾柯没有拒绝。
　　“我突然想起了纳兰容若的木兰词。”
　　“这首我记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淋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时愿。”
　　“你了解吗？”
　　“我了解。”
　　黑暗里两人再次默然无语，然而，此刻又怎千言万语了得。
　　第三幕。
　　当公主得知魔咒永世不得解除，自己无法和王子结为美眷时，她绝望地跳下悬崖，自沉在灰蓝的天鹅湖里。
　　“她何必要去死呢？”纳西不解而又惋惜。
　　“她的心已经死了，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难道没有了爱情，她就心如死灰到活不下去？”纳西带着戏谑的口吻问道。
　　“爱情对女人而言就是一切。”
　　“一切对男人而言不是爱情。”
　　“这就是身为女人的悲哀。”
　　艾柯沉静地说出这句话。纳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瞬间心底竟油然生出怜惜与不忍。
　　舞台上的故事继续着。
　　王子见公主跳崖，也纵身跳下悬崖殉情而亡。
　　“童话故事的情节。”纳西漫不经心地说道。
　　王子和公主的伟大爱情感动了的上天，巫师的魔咒最终解开。黎明的太阳照耀得天鹅湖波光潋滟，王子和公主相拥着从湖底升起，从此幸福恩爱，白头偕老。
　　“童话故事的结局。”艾柯无限感伤地叹道。
　　剧终，全场灯光亮起，人们恍然从童话的梦境里醒来。纳西和艾柯随人群一同站起。
　　“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吃晚饭吧。”纳西一边用手臂为艾柯挡开拥挤人群，一边说道。
　　“谢谢，只是我觉得有些累了。”她凝望着纳西的眼睛。纳西明白这拒绝中的留恋不舍。
　　“那我送你回家吧。”
　　“好，我家就在附近。”
　　再出剧院时，外面已是黄昏天色，蜜桔色的夕阳一半隐没在远山的剪影下。
　　纳西放慢脚步，从后面欣赏着艾柯窈窕的身影。她的确是一位千娇百媚的绝代佳人，比茜雪还犹胜一筹。既秉绝代姿容，又赋惠质兰心，这样的女人是骄傲自矜的，视尊荣如敝屣，富贵如浮云。惟有真正的英雄才能折服其心，惟有至诚的爱意才能打动其情。纳西暗自思量着。
　　“我到家了。”艾柯指着一栋浅灰方砖老洋房说道，“抱歉，今天不能请你上去喝茶。”
　　“没事的。你早点休息吧。”
　　“恩，再见。”
　　“拜拜。”
　　艾柯伫立在二楼的窗口，目送着斜照中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迷茫的晖光里。此时，夜幕已临。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艾柯轻轻地叹息一声，悄悄放下了窗帘。

　　五个小时后，依旧在剧院的舞台上。空气里漂浮着《天鹅湖》的琴音，仿佛白天戏剧的配乐绕梁不去。
　　艾柯的脑中不断翻动着白天剧院里的情形，他们就双双坐在第三排中间偏左的位置。
　　当她借着烛光往那里望去时，不禁心下大惊：他竟然就坐在那里，除却人去楼空，一切还是当时模样。
　　“你怎么现在还在这里？”艾柯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她分不清这到底是梦，是戏，还是真。
　　“那你怎么也在这里呢？”纳西狡黠地反诘。
　　他走出座席，几步就跨上舞台。
　　“今天的戏剧实在太精彩了，我回味无穷。可以的话，我们也来演一段吧。我演齐格夫王子，你演兰妮公主。”
　　“好棒的提议。”艾柯越来越发现，他是那样的不可抗拒。
　　烛台移至舞台的中心，王子和公主在天鹅湖畔夜半私语。
　　“美丽高贵的公主，为何你尽日沉沦于深然的忧伤，任凭东风也吹不展你深锁的眉头。”
　　“蓝色的天鹅湖是我蓝色的囚室，我的双足陷入湖水的枷锁，我的身体裹着天鹅的囚袍。”
　　“我嫉恨那邪恶的魔咒。凭着我手中的宝剑，凭着我头顶的王冠，我发誓将你解救。天鹅湖将不再是你灰暗的囚室，它将是你幸福的礼堂。”
　　“风和日丽是我此刻的心情，然而黑暗巫师的黑色斗篷将我心囚于霏霏淫雨。”
　　“我将挥舞利剑划破黑暗。”
　　“密密深林的无尽荫翳将我身沉于寂寂永夜。”
　　“我将上穷碧落化作金乌。”
　　“男人的承诺多半是一纸空文。”
　　“美丽的公主，我要如何才能证明我对你至死不渝的爱情？”
　　“尊贵的王子，请以你的王位和生命起誓。”
　　“我以我的王位和生命起誓：”
　　“你将娶我为妻，与我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演到这里，纳西握住艾柯的纤纤玉手，低头望着她的双眸，柔声问道：“你爱我吗？”
　　艾柯毫不犹豫地反问：“这还用说吗？”
　　纳西在艾柯樱红的双唇印上一个炽热的吻，温湿的舌尖在爱欲的气息里相抵又滑过……
　　午夜，阴郁的剧院第一次传出欢乐的乐响。四手在黑白琴键上交缠跳跃，好像四小天鹅在湖里嬉戏游水。
　　此时，在剧院的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躺着一把落寞的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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