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

　　那个时候，林焰对城市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对北海如此，对上海亦然。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住在北海，上海是她另外一个家。
　　每当大人问起：“林焰你是哪里人啊？”，林焰总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而妈妈通常会替她答。北海和上海，两个词，都有一个“海”字，似乎也没什么大差别。不都是有缠绕的街道让人在上面来来回回地走，有鳞次栉比的房子让人安安稳稳地住的地方么。
　　然而她总是听到这样的话：“上海？好地方啊！”
　　她也听到她的同学经常说：“上海那么好，为什么你爸爸妈妈要过来呢？”“是啊是啊多好的条件啊！”“噢我好喜欢上海的！”“我好想去！”
　　妈妈总是跟她说：“上海这个地方，待久了很闷很难受的，空气又不好。你看北海环境多好啊！……”
　　她想到北海的银滩，银亮亮的一片细软的沙，像一张铺开的地毯，地毯还在展开，边缘不知隐没在何处。银沙傍着碧海，在阳光最耀眼处，辉映最明亮的光影。
　　她想到上海的外滩，在晚上的时候，闪烁着一片彩灯，各有性格的著名建筑物们，守着自己的一方土地，进行着一种具有高度的炫耀。
　　没有孰是孰非的问题。林焰的感情上没有任何偏袒。可以说，她对于这两个城市，还是没什么感情。
　　当别人问起“你是哪里人？”的时候，林焰会逐渐学会答：“我在上海出生，在北海长大。”
　　初三的时候，第二个让林焰想起上海的男孩，闯进了她的生活。似乎是一句玩笑的话，林焰说的：“……小心我晚上十二点打电话吓你哦！”他说：“好啊！你打吧！”林焰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她说：“那我今天就打给你试试！”他说：“好，我的手机号是137××××××××。”
　　零点的时候，就是在对话当天结束和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林焰悄悄把客厅里的座机搬到了自己的房里，把被子压在座机上，钻进去，很小心很缓慢地摸黑拨那十一个数字。她不断拨错，摁掉，再拨。等完整的十一个数字拨完，她出汗的手紧紧握着听筒，忐忑地听那“嘟——嘟——”的声音。
　　没多久，他接了电话：“喂——呵呵，你果然打过来了……”
　　林焰开始跟他天马行空地聊天，具体讲了什么她也不记得，只记得她不时会发笑，一直打到了三点钟。其实在这之前林焰跟他不熟。林焰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脸色微黄，有些瘦，不高，不太有精神——总之，林焰不喜欢他的长相。看到他那样的人，林焰第一个反应就是和他划清界限，好澄清自己并不是北海的这样窝囊的人。
　　到了学校，林焰还是不怎么搭理他。她瞧不起他那样的。
　　然而他们这样的深夜电话持续了一个多月，每晚打到三四点，她常常打着打着就跑到阳台上吹吹风，望望远处的疏灯。早上又常常睡过头，两人颇有默契地一前一后地迟到。
　　很碰巧地，那阵子班上传起“他喜欢林焰”这样的话来。林焰总是轻蔑地一笑。她愈加发现自己看不顺眼这个男生了。然而半夜三更煲电话粥是一段难得的奇遇，让她感到自己也能有点叛逆有点疯狂，仅此而已。
　　他们总是聊聊学校的趣闻然后谈谈各自有意思的事情。总是轻松的。她说她从小爱旅游，因为父母带她去过许多地方。如果把她、她父母在中国拜访过的地方拼起来，兴许就是一张中国地图。
　　他说：“哇！好厉害！我没出过省呢！有机会的话我想去你的老家上海，最好你带我去。还有北京……”
　　她很随意地说：“有机会的话……你当真没出过省么……”同时在心里嘲笑他的狭隘。连北京上海都没去过，飞机都没坐过，被困在这样一个小地方而不难受，这样的人有什么意思呢。
　　有一晚，他在电话那头说：“有人说我喜欢你，你怎么觉得呢？”
　　林焰漫不经心地说：“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你觉得呢？”她那时有些困倦。
　　他说：“我觉得是真的。”
　　林焰感觉像是被一个钝器猛然袭击了一样，但她只说：“哦。”她感到有些麻烦。因为她是看不顺眼他的，却被迫扯上了这样的情愫。
　　他又说：“你怎么没什么反应呢？难道是听了太多遍？哈哈……”
　　林焰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说。”
　　她有些失落地瞪眼看着天花板。其实她什么也看不到。他的形象在她的脑中更加扭曲，她突然想到北海，这样小，这样没什么内涵，这样不大讨人喜欢却越来越讨人嫌……
　　然而有些话她没忍心说出来，第二天还是忍不住说：“其实我不喜欢你。”她听见他平静的声音。
　　后来林焰有意主动抽离与他相关的一切。她说“快中考了不打了”于是停止了深夜的电话。她在上学时经过他们都必经的路口有意加快脚步，或者在看到他的背影就在前方，会有意放慢脚步。
　　她想，时间会淡化一切。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对他并没有太多的厌恶，甚至有些喜欢他的关心。他会在她跑到阳台上去的时候在电话那头说：“小心着凉哦……”，是个温柔的男生。
　　她相信这样的感觉是危险的。于是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你讨厌他你讨厌他你讨厌他。同时很狠心地不再与他有什么来往。
　　但他还有林焰的手机号码。所以有时候他会给林焰发发信息，有一次甚至说：“我是不会忘记你的……”但林焰从来不回。中考，林焰考得很好，全市前十，而他考得一般。进了高中，林焰悄悄换了手机号码。
　　心想，总是可以断了的吧。
　　她又忍不住想，假如他能长得跟柳清一样，兴许她会接受他的呢。然而这样想有什么意义。　　毕竟，他是典型的北海人。她越来越看不惯北海人，越来越渴望逃离这个牢笼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小城市。
　　上海啊上海。你那么大，那么令人神往，那么令人目眩。
　　那些青丝啊，剪不断，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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