瘈

　　不知不觉，就这样过了一年。
　　高老板对我很是信任，难得出一次远门，也嘱托高伯要好好照应我。我知他没把我当成一般雇佣的下人看待，不然他不会把连云塔所有房间的钥匙都交给我保管。当然，他是偷偷的，要是被高伯知道，少不得一顿耳提面命。
　　而把钥匙给我的另一个原因还是芙妸。
　　芙妸常常会心血来潮看各式各样的书。她是天生被人伺候惯了的，书看起来容易，找起来，就不知方向了。所以连云塔里的书都由我来帮她整理摆放。时间一久，老是找高伯或是高老板讨钥匙开门总不方便。
　　给我的时候他似乎有所犹豫，在交付我的同时千叮万嘱：绝对不能打开连云塔最底层的那间房间。他没告诉我原因，但严肃谨慎的声音让我明白其中一定隐藏了什么。
　　都说好奇心会害死人。真是一点不错。尤其女人的好奇心，更难以抑制。
　　老是猜测那扇门里有着什么，反倒魂不守慑，连夜里都睡不安寝。
　　最后，我做了一件蠢事——人的愚蠢，有时就在于明明知道不该做，仍忍不住去做。
　　我在一天夜里终究还是打开了那扇门。
　　门内，没有想象中的神秘，更没有宝藏，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卧房。
　　厚厚的灰尘，令烛光所照之处都象蒙了纱。我信步走了走，袖子不意拂到桌案，卷起埃尘，呛得我咳嗽不止。正当我败兴准备离开，突然发觉门口站着一个人。我吓了一大跳，险些把手中的烛台掉了，待定眼看清，原来竟是芙妸。
　　她木然站着，一动不动，她明明看着我却又不象在看我，视线仿佛是穿透了我的身体，凝聚在某个点上，她的表情让我觉得可怕。我瑟缩着叫了声“姐姐”，她没搭理我，而是慢慢走进来。
　　我想起高老板的交代，觉得让芙妸进到里头不妥当，便上前拦阻她。
　　“姐姐，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芙妸充耳不闻，甚至连眼睛都没眨动一下。就像她的那个世界已经关上了门，除了她眼中见的心中有的，已容不下任何东西。
　　她慢慢审视屋里每一个角落，用手拂过那积灰的床榻、桌椅、香几，浑然不觉沾染了满手污秽。
　　“是这……就是这……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们就是在这许下的誓言。”她喃喃自语。一直走到一个矮柜前突然不动了。迟缓蹲下身，打开最下头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样三尺来长的条状物，她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来回抚着擦着，然后动容地一把紧紧抱入怀中。
　　屋里光线太暗看不真切，于是我举高烛台照去，只见那怀抱中紧拥着的竟是一柄秋水长剑。褐色的鞘面镶嵌着铜雕的花饰，长长的金色剑穗散在芙妸肩头，与她一头乌黑的发丝纠葛在一起，似已分不清彼此。我走近两步，只见此时的芙妸已泪流满面。
　　“你在哪？你究竟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知不知道我等的好辛苦？”
　　她跪坐在地，低声哽咽，时不时又发出沉闷的颠笑，模样诡异地让我毛骨悚然。
　　“我每天想着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已经想了千千万万遍？可你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你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是不是你还是打算回去和那个朱玥红完婚？”
　　困顿了的神情，张皇着只能手足无措。她拼命摇头，拼命抱紧长剑，拼命嘶喊着：“不会的。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会陪我一生一世，你说你不在意我郡主的身份，你说过你要娶的是我。你说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都记得清清楚楚。鼎言，你听见了吗？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听到了吗？鼎言——你听到芙儿在叫你吗？鼎言，鼎……你在哪？回答我？求求你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
　　嘶喊一声响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凄切，萦回在屋室的方寸之地，随后飘荡至外，渐渐溢满了整座连云塔。异样的尖锐，连绵叠加，似要将喉口所能发出的音隆到最高点，而后重重回落，羼杂着那止不住的颤抖，转为低低泫泣。却是，听在我的耳中，反比先前的激烈更撕心裂肺。
　　下意识觉得自己做了绝对不该做的事，看着芙妸的模样，我的心跳得厉害，害怕得只想逃走。
　　也许我真的是想逃走的。不过当我不知不觉退出门口的时候，却撞上一具胸膛。
　　呆呆回头看去，只见高老板僵立在我身后。
　　斗笠虽然遮掩了他的表情，但我似乎完全可以意料那黑纱下的脸铁青到什么程度。我怕极了，瑟缩地向后退了两步。
　　“高老板，我……。”
　　我在脑袋里拼命搜刮解释的词儿，却怎么也没想到那只我熟悉的向来只温柔地提笔写字的宽厚手掌突然迎面挥来，硬生生给了我一巴掌。
　　从来没有这种经验，原来手掌与面颊的交触也能发出那么大响动。
　　我怔在那里，久久不能言语，连被打疼的面颊也忘了去捂。没有委屈，没有怨言。被那火辣的疼痛抽离了的思考的暂时空白，很快就被爹爹慈爱的笑容补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了爹爹，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一个比谁都好的爹爹，因此我才从来没有尝过被打原来是如此滋味。
　　“你可以走了。”高老板的声音冷漠到可怕。
　　我想说话，不是生气咒骂，不是为自己辩驳，而是想安慰他。好奇怪，那个时候我唯一想的居然是去安慰他。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高老板没有再看我。他的注意力全在芙妸身上，那个他一心一意爱着的表妹。
　　他走过去，轻轻扶住她的肩膀，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芙儿，忘了吧。这么多年了，那个人不会来了。”
　　“胡说！”芙妸挣扎着推开高老板，恨意充塞着她的眼眸。“我才不会信你的鬼话。他一向言出必践，他会回到我身边。”
　　高老板浑身气得颤抖，他吼：“你为什么不懂？方鼎言死了，他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
　　芙妸怔立当场，连高老板再次拉住她都不知觉。
　　高老板仰起芙妸的脸让她看向自己，小心翼翼地，如捧珍宝。我听到面纱下他在叹息，一种无奈与心痛的叹息。“芙儿，你既然选择遗忘，为何不忘得干干净净？为什么一定要去记得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
　　“……不值得……我爱？……”芙妸迷茫地问着。“他为什么不值得我爱？”
　　高老板突然沉默。
　　我不知道当时他在想什么，其实我连那个叫“方鼎言”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更不清楚这人跟芙妸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时候我唯一的感觉就是我不喜欢方鼎言，因为这个人让芙妸痛苦，更使高老板连提都不愿提。但高老板还是开口了，我很清楚，只要是芙妸的疑问他一定会回答。
　　“因为他是个骗子。明明已经跟别的女人订下婚约，却又来利用你的感情。他根本不值得你爱，更没有资格占据你的心。”
　　芙妸傻傻地笑，痴痴看着手中的剑。
　　“我知道啊。他是利用我的感情，可我不在乎。他要利用，我就让他利用。可是有一点是我唯一在乎的。你说，他心里有没有我？”
　　高老板又沉默了。这次比之前都久。拢着芙妸双肩的手越来越紧，和之后吐出的两字一样用力。
　　“没有。”
　　芙妸眸子一跳，她并不挣开高老板的控制，反诡异地带着一丝魅惑斜睨着他：“那你呢？你的心里有没有我？”
　　我实在不懂芙妸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句，但令我想不明白的是面对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高老板竟然仍选择沉默。
　　“你就是真心喜欢我吗？”芙妸冷冷道：“你不过是看上了我的身份。父王只有我一个女儿，只要娶了我，就可以得到整个潭王府的权势家产，不是吗？”
　　高老板心痛道：“原来在你心里，你的权势家产比你更有魅力。”
　　芙妸一怔，继而咯咯发笑，“表哥，你真会说话，难怪父王说你是可造之材。”纤纤玉指搭上高老板肩头，继而将唇凑上对方耳际，柔顺到近乎媚态的目光却在那瞬间转为轻蔑，“好听的奉承话我听得太多了，差不多都是一个调调。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他而不是你吗？因为他和你们这些人完全不一样，他从来都不会说这些。”
　　手上用力一推，芙妸离开了高老板后又倒退几步。
　　“其实你才是骗子。在我父王面前阿谀谄媚，对我则是虚情假意。揣着夫凭妻贵的心思，妄想一步登天？哼，我若是连你这点伎俩也看不透，也不配做这潭王府的郡主。”
　　表情渐渐冷下，芙妸就像一朵盛开的芙蓉花傲然不可侵犯。
　　“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芙妸是个多情的人，然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她有多无情。她的话语连我这样一个局外人都觉得残酷不近人情，何况高老板这个当局者？
　　高老板愤怒了。他冲上去拉住芙妸便走。第一次触及他有这样强硬的举动，让我吃惊又胆颤。我站着，手足无措，罔顾芙妸推打高老板的动作，罔闻她不断叫我的名字。因为两方的纠缠中我摇摆着，不知自己该怎么做，是帮芙妸还是顺从高老板。
　　就在我仍沉浮在这股矛盾情绪，我的双目被那猝不及防闯进来的画面生生刺痛了——高老板抢过芙妸手中的长剑，芙妸拼命去夺，拉扯间高老板一个用力，芙妸便跌入他怀里，于是那双抢夺的手突然转为紧拥住怀中的人儿。
　　芙妸停止一切挣扎，整个人突然不动了。
　　而我，也愣住了。
　　随后，别转脸去，回避那一幕。
　　“芙儿，你为什么不肯给自己机会？你已经等了十年。你还有多少十年可以去等一个永远也不会来的人？”
　　高老板的嗓音依旧深沉。
　　“如果你肯放过自己。我，便也能得到救赎。”
　　感觉心里“咯噔”了下，我迫不及待看向高老板。我觉得自己似乎没听懂他所说的。为什么他的深沉里会渗入忏悔的虔诚？还是说那个我所知并不详尽的故事里，高老板曾扮演一个我无法想象的恶劣角色？
　　也许，从我进入了连云塔的那一刻我也进入到一个故事里。故事的新意就在于出人意表，想象不到的情节可以吸引读者接着读下去，不过对于故事里的我就另当别论了。
　　高老板突然推开芙妸，步伐摇晃，不断后退。
　　那时我只感觉奇怪。他的背遮住了我的视线，加上室内昏暗的光线，我没能看清当时状况。所以更没有想到之后高老板会突然往我身上栽下来。
　　我慌忙去扶，抱住他胸前时感觉手上一湿。当我诧异地望到他流血的胸口，整个人都惊惶了。
　　颤抖地举高烛台照向芙妸，只见她手握一把匕首，匕首上正滴着血。她木然站着，表情的僵硬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不得了的事，不过意识并不完全。她失神低喃：“我会等他……我会一直等着他。一辈子等下去……。”
　　低头看向手，芙妸犹如触电般吓得丢掉匕首，随后狂奔而出。高老板还想拦她，可实在伤得不轻，只勉强攀住我站直身子，却在芙妸冲来时连我一同被撞倒在地。
　　我顾不得自己忙去扶他。“高老板，你怎样？没事吧？”
　　“我没事。”他粗粗浅浅地喘息着，“快，快去追芙儿。快点。”
　　“那你……。”
　　“我没事！”他再次强调这点，吸了口气，在伤患处连点两指后才道：“这点伤死不了的，我自己会处理。你快去把芙儿追回来。她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我怕她会出事。”
　　“可是……。”我急道：“我先找人过来照顾你，然后就去追芙姐姐。”
　　“不。”高老板激动地拉住我。“我受伤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让高伯知道。”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慎重道：“一切都拜托你了。”
　　话头突然哽住。高老板的手滚烫，我觉得自己被他握着的手随时都会被灼伤。咬紧下唇，我不再迟疑，立即也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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