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桂之域

　　“别找费南度的麻烦。”
　　我刚回到宫殿，德利克已经等在那里。他似乎是专程来警告我的。“目前我需要他。伊恩斯还太小，纳基亚的亚利斯又时常找我们的麻烦，所以，离费南度远一点。”
　　我摘去了手套，丢在桌子上。“你的王国与我无关。”
　　“你想要什么？”他冷着脸瞥了我一眼，“说出来。”
　　我刚要反驳，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那个念头几乎是在一刹那间产生的。“那片森林，”我说，“我要那片森林。”我脱口而出。
　　于是，我得到了那片森林。第二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得到了一片广袤的森林，可是他们不知道我要那一片蛮荒之地来做什么。他们也不会知道那个地方对于我有多么深远的意义。我已经得到了整片森林，接下来就只有一件事要去做了。
　　找到奥兰。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费南度才知道奥兰究竟被埋葬在哪里。而他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我从各方面去打听他的为人，他的生活起居，可完全挑不出他任何毛病。他不爱财，不好色，不贪杯，也从不结党营私，似乎过着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他住的地方不大，只有一个管家婆，已经六十多岁。
　　正因为如此，我断定他更可疑。因为，没有人是完美的。看起来越是完美无缺的人，往往隐藏着越大的秘密。我想到那个鬼祟的侍从，如果可以找到他，问题也许会变得十分简单。可在偌大的宫殿里找一个浅金色头发的侍从无异于大海捞针。
　　一天晚上，兰瑟在我的宫殿里吃过晚饭，陪我出来散步。我们沿着种满桔梗花的小径慢慢走着，天色还没有完全黑，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拱形的大门前。这里离德利克的宫殿已经很近了。兰瑟同我很有默契地同时转向另一个方向。还没走出几步，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面前一闪就过去了。我一见，心便悬了起来，与此同时，脚下便要跟过去——
　　“殿下，殿下！”
　　兰瑟竟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阻止我前去。我压低声音告诉他，“那是费南度，他的神情不太对。”
　　兰瑟还是不放手，似乎铁了心不让我追过去。眼看费南度就快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急了，高声命令道，“放开我，兰瑟！”
　　兰瑟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是一个敏感的年轻人。我还从来没有用如此恶劣的态度同他说过话。他犹豫着，但最终还是没有放手，“不要去，殿下，宫殿里传言很多，对您不利。”
　　“传言？”我皱起眉头，传言早已伤害不了我，但我很好奇会有关于我的什么传言。
　　“是的，”兰瑟握着我的那只手微微地颤抖着，他的目光低垂下去，“他们说，说您同费南度将军……说您是他带回来的，所以很可疑……他们说，您早就是费南度将军的情人……”
　　等他结结巴巴地说完，我挣开他的手，握着自己的胳膊对他说，“兰瑟，你也相信这样的鬼话？”
　　“不，当然不信。”他依然低垂着目光，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我当然知道事实的真相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很担心您，那个将军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我诊治过被他惩罚过的士兵。我不希望您遭遇危险，我答应过玛丽莎要代替她好好照顾您。”
　　我原本焦躁的心绪因他最后一句话而平息下来，我深深地吸气，扭开头去。兰瑟终于鼓起勇气望着我的脸庞，他也许并不比我年轻，但他却更象一个青涩的少年，他的眼神轻易便出卖他的心。他并不知道，热爱流言蜚语的宫殿里还流传着另一个版本的传言。关于年轻的御医与寂寞的前皇储妃的风流韵事。为了保护他，我必须要装作不经意地让他离我远一些。他是个那么优秀的年轻人，光明的前途不该被我影响。
　　我们说话的这几分钟里，费南度已经不见踪影。我们正要离开，从前方的岔路又走过去一个侍从。我一见那头浅金色的头发，心中便多了一份笃定。
　　“兰瑟，那个侍从，你见过吗？”我指着从我们前方匆匆走过的侍从问。
　　兰瑟摇了摇头，思索了片刻，不太肯定地回答，“好像是陛下身边的贴身侍从，叫，叫欧米珥。我去给伊恩斯殿下看病的时候，见过他几次。他负责陛下的起居。”
　　负责德利克起居的侍从？“那些不是由侍女做的吗？”我不解地问。
　　兰瑟小心地看了我一眼，而后又迅速地转向别处，“陛下的卧室禁止女人进入，连照顾他起居都是由侍从代替。”
　　费南度总是偷偷地会见照顾德利克的侍从，这里头有什么阴谋吗？虽然他已经投降，但他毕竟是雷格斯家族的追随者。到现在为止，我依然不知道他同奥兰的关系。他见这个侍从难道是想对德利克不利？
　　我想到这里，迅速查看了一下四周，而后才压低声音问兰瑟，“陛下最近的身体如何？”
　　兰瑟略略一惊，声音也低了下来，“您怀疑……”
　　我抬起了下巴，露出不屑的神态。我也许很愿意看见那个男人被自己的侍从毒死。
　　“殿下！”
　　一个身着白色长裙的侍女从德利克的宫殿边门飞奔出来，她一见我，便带着一脸惊恐的神色朝我跑过来。
　　“发生什么事，格蕾丝？”我皱起眉头，看着那个惊慌失措的侍女。
　　格蕾丝指着身后那座宫殿气喘吁吁的说，“伊恩斯…伊恩斯殿下，同修瑞安打起来了。”
　　我一听，脸色不由一变。兰瑟跟在我身后，格蕾丝在前面给我们引路，她一边跑一边说，“陛下的侍从都不敢阻止伊恩斯殿下，我担心修瑞安会受伤。”
　　我一愣，正色喝道，“真的是两个小孩子打架吗，格蕾丝？”
　　格蕾丝被我一喝，吓得哆哆嗦嗦地说了实话，“开始是的，后来伊恩斯殿下不知道怎么当了真，他让侍从……”
　　格蕾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差点停止了呼吸。花园的草地上，修瑞安被两个国王的侍从反背住双手，伊恩斯骑在他的身上，手里握着一根尖利的树枝，嘴巴里不住地叫嚷着什么。
　　“修瑞安！”我一边尖叫一边快步奔了过去。伊恩斯手里的树枝已经刺向了修瑞安的眼睛。见我突然出现，伊恩斯略一惊，脸上掠过一丝惊恐。但他放任惯了，表情依然满不在乎。我一把拎起他的胳膊，把他从修瑞安的身上惯到了草地上。
　　侍从们见状立即放开了修瑞安。我扑过去，把捂着眼睛的修瑞安抱在怀里。他在我的怀里急促地喘息，小脸惨白，但还是抿住嘴唇，一声不吭。
　　我紧抱着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兰瑟立即过来帮我抱起了修瑞安。那个孩子窝进兰瑟的怀里，这才抽了两下鼻子。我气得转过头来，盯住那个摔在地上的琉璃娃娃——
　　“给我站起来，伊恩斯！”我吼道。他依旧不动，没有一点后悔之意。就在这当口，格蕾丝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修瑞安的受伤的眼睛淌出了鲜血，吓得她失去了镇静。我又气又急，一抬手重重打了伊恩斯一个耳光。国王的侍从们一个个被我的举动惊呆了，其中一个人立即跑开，想必是去通知德利克了。可我并不在乎，在德利克赶过来之前，我有的是时间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恶魔。
　　伊恩斯捂着被打红的脸，用愤恨的目光瞅着我，胸脯急剧地起伏着。他看了看旁边的修瑞安，又看了看我，紫色的大眼睛里慢慢溢满了透明的液体。我知道他又要开始耍赖的那一套把戏，“闭上嘴，伊恩斯，这里没人想听你大哭大闹，留着对你的父王去使。”我说完，转身跟上已经先行抱着修瑞安离开的兰瑟。
　　“他是下等人！他是个杂种！”
　　我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草地上大声咒骂的孩子，他粗鲁的言语同绝美的外貌是多么的不和谐。我刚动念想要再狠狠给他一耳光，他就大叫起来，带着几分畏惧盯着我那只高高扬起的手，看到我放下来之后，即刻又恢复了凶恶。只是那双大眼睛里滚动的泪珠显露出他内心的懦弱。
　　“很好，”我望着他，心里的愤怒已经平静了，“他把你教成同他一样的魔鬼了。”
　　伊恩斯摆出一脸不认错的表情等着被我狠狠地训斥，就如同每一个犯错的孩子被恨铁不成钢的母亲责骂一样。可我只是转身追上了抱着修瑞安飞快离开的兰瑟。伊恩斯望着我的背影，露出错愕的表情，然后他眨了一下眼睛，眼泪这才滴落了下来。
　　我们带着修瑞安急匆匆地回到宫殿，兰瑟立即给他做了检查。“差一点就伤到眼球。”他流露出后怕的表情，我更是搂着修瑞安不停地掉眼泪。只有那个孩子依旧安静，当眼睛不那么疼了，他便蜷缩在我的怀里，用那只没有敷着药布的眼睛凝视着我。
　　“妈妈。”他突然对我说。
　　我的心一颤，兰瑟警觉地走到门口，将大门合上。卧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紧紧地搂住了修瑞安，他的身体那么柔软。我吻着他柔软的黑色的头发，和他光滑宽阔的额头，不由得喜极而泣。
　　“兰瑟叔叔。”他又转头向旁边的兰瑟。兰瑟走过来，微笑着抚摸着他的脑袋。我们这才开始询问他事情的经过。他低垂下眼睛，不愿多说。“伊恩斯不喜欢我，”踌躇了片刻，修瑞安低声说，脸上蒙着一层灰色，“他说我抢走了他的妈妈。”
　　兰瑟同我对视了一眼。就在这个时候，大门被推开，德利克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我略一惊，但随即便恢复了平静。这个护短的父亲想必是来找我算账的。
　　他进来，猝不及防地被我们三个人的样子惊住。我们看上去更象一家人，和和睦睦平平常常的一家人。那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刺激。
　　“兰瑟……”他冷冷地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对兰瑟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离开。兰瑟依言，很快离开了房间。德利克走到我的床边，远远望着我怀里的孩子。修瑞安并不懂得畏惧，用孩子的专注同样凝视着他。这让德利克有些不自在。他将目光转向我，“小男孩打架是常有的事，你的举动太过了，伊恩斯他毕竟是你的儿子。”说这话的时候，他又瞥了一眼我怀里的修瑞安，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迷惑。
　　我放开了修瑞安，给他压好被角，又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德利克看着我做完这些，而后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对待伊恩斯，他是个很乖的孩子……”
　　我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他不是我的儿子，德利克，他跟你一样，是个十足的魔鬼。他才那么小，就能下这样的毒手。”德利克听到这里，忍住没有打断我，让我讲下去。“我正要告诉你，我准备正式收养修瑞安。从今以后，他就不是一个侍女的儿子了。”我面无表情地说出自己的打算，就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德利克皱起眉头看着我冰冷的脸，“不行，我不会让伊恩斯受到这样的伤害。”他似乎已经感到我对伊恩斯完全失去了好感，就连拒绝我的语气也变得斩钉截铁。
　　“你最好给他另找一个母亲。”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而后一饮而尽。
　　“你喝酒？”他淡淡地问。
　　“是的，”我放下酒杯，又倒了满满一杯，“当思念一个人，想得快要死去的时候，它会让我感觉好一些。”他的嘴角滑下去，掉转目光不再看我。
　　我喝光了第二杯，然后才转过来继续问他，“收养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相信我，如果我想伤害你的儿子，远远有比这个更残酷的方法。”
　　他略一想，立即反问，“你在威胁我，你还隐瞒着什么？”
　　我心中暗惊，随即决计就事论事，“你宠坏了伊恩斯，这一次，他一定要来道歉，跟修瑞安道歉，并保证再也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否则我绝不原谅他，也绝不想再见到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尖锐起来，“他还是个孩子，他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嫉妒让他做出出格的事情来，我不会袒护他。可你又做了什么！？你是他的母亲，而你非但没有给他一丁点的爱，反而把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一个侍女的儿子身上！”他一边说，一边用手直直地指向蜷缩在床上的修瑞安。修瑞安瑟缩了一下，目光中透出一份隐忍的凄楚。他看着这个敏感的孩子，那只胳膊慢慢垂落下来。他转向我，面孔上笼起雾一般的迷惑。我故作镇定地望着他，只听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他的目光移转至光滑的地板，声音也充满了哀伤，我的太阳穴猛地一跳，他真的很爱伊恩斯。如果我说出真相，如果令他知道伊恩斯并不是他的儿子，也许会令他崩溃。
　　修瑞安好像被我们的争执吓到了，他用明亮而清澈的眼睛轮番打量着我和德利克，小嘴紧紧地抿住，显得有些彷徨无措。尤其是因为他明白这场争吵正是由他而起。
　　“你吓到他了！”我对德利克低声吼道，然后退回床边，抚摸着修瑞安那头柔软的黑发。
　　德利克把我同修瑞安的亲昵都看在眼里，而后他长长地抽了一口气，用近乎咒骂的口吻对我吼道，“我明白了，你竟让我的儿子也忍受这种痛苦。”我不明白他在胡说些什么，修瑞安更是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一瞬不瞬地瞅着暴怒的德利克。
　　“你不爱伊恩斯就罢了，你不愿做他的母亲也罢了，但是不要在他的面前宠爱别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我们的面前爱着别人！一次又一次！伊格纳茨，艾德利安，奥兰雷格斯，下面一个是谁？究竟，究竟你是中了什么邪……”他如同失控了一般，让那些骇人的字眼一个一个从嘴巴里蹦出来，可是每说出一个名字，都令他后悔万分，那些恼怒跟懊悔夹杂着激烈的情绪完全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显现在他急剧变化的脸上。
　　我已经努力地掩饰自己的震惊了，可依然还是忍不住全身发抖。他讲完那番话后就如同旋风一般冲出了我的房间。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心也在狂跳着，好久都无法思考任何问题。
　　“陛下为什么不喜欢我了？”修瑞安突然低声问我，他失落地望着德利克离去后敞开的大门，那种眼神，是我所熟悉的。我的心一颤——
　　“你不需要他喜欢你！”我生气地砰一声关上大门，“我爱你，兰瑟叔叔也很爱你，你有这么多人爱你，别去管那个人！”说完这番话后，我又一阵心酸。
　　修瑞安从来不问自己的父亲是谁，小小年纪的他还搞不清楚这一切，他只是羡慕伊恩斯有一个可以撒娇又让人尊敬的国王作为自己的父亲。我的确明白很多事情是母亲无法为儿子做的，也有很多的东西必须由父亲来亲自教诲。但我不愿看到他去爱一个我所痛恨的人，即使那个人是他的亲身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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