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桂之域

　　这是一个清冷的夜晚，前几日连续的阴雨使得空气里充满了抑郁的冰冷。我坐进柔软的长椅里，玛丽莎替我解开缠绕在脸上的黑纱，然后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我的心还留在方才的葬礼上。这是一出从未在这个王国里发生过的悲剧，一下子失去王后和皇储，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葬礼之中的国王显得异常镇静，他的镇静让人无法理解，失去了妻子和弟弟的他竟能将悲伤控制得如此好，不禁让人疑惑。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各种各样的谣言在庄严肃穆的葬礼中穿行。可是，他却丝毫没有被那些流言飞语影响。
　　当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玛丽莎，我放下了茶杯，压低声音问她，“玛丽莎，你怎么看艾德利安的意外？”玛丽莎惊得眉心一跳，我们已经非常了解彼此，她立即明白我在想什么。我抬起眼睛来征询她的意见，“玛丽莎，你待在这座宫殿里的时间比我长，请你告诉我，你觉得艾德利安真是梦游失足坠楼的吗？”
　　玛丽莎没有立即回答我，她挺起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慢慢走过来，用力握住我发抖的双手，用艰涩却不容怀疑的口吻对我说，“公主，这是意外，您一定要相信这是一场意外。这件事，您绝不要追究下去，这是所有我能告诉您的。”
　　我用力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全身都感到异常脱力。我抽出自己的双手，站起来往外走。玛丽莎担忧地询问我去哪里。我有气无力地宽慰她放心，同时命她不必跟来。
　　“让夏卡洛大人陪着您吧。”玛丽莎依然不放心。经过这段时日，我这里所有的仆人包括玛丽莎，对奥古斯特由原来的质疑逐渐转变为臣服与信任。虽然宫廷里很多事情他一窍不通，但他实在很聪明，学得非常快，马上便能将大家统一起来，完成需要做的工作。这些日子，幸亏有他在这里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切事物，让我能够从悲痛中喘一口气。
　　“不要打搅他，”我挥了挥手，“我只是去花园散步，马上就回来。”
　　我向玛丽莎保证不会走出花园，她这才没有跟过来。可是我一出了大门，双脚就不由自主地朝神殿走去。今晚的月色很美，银色的月光如同一层薄纱笼着大地。神殿的广场被照得一片光滑，白色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柔亮的光。我走在通往神殿中央的走道上，全身都笼罩在黑色的丧服下，如同一片虚无的影子。轻便的软底鞋踏在被露水浸润的地面上，一阵沁人的冰冷触动着我颤抖的身躯。
　　艾德利安……
　　我在心底一遍遍地唤着这个名字，心好像裂开了一道口子。这些时日来的仓皇与忙碌让我连悲伤都无处宣泄，没有人在乎我的悲痛，我被迫佯装坚强，保持仪态，跟随整个隆重的葬礼尽我的义务。而我真正想做的只是安静地独自同他告别。
　　我的艾德利安。
　　我记忆深处的艾德利安依然是杏树下笑容甜美的少年。他是最小的王子，也是最漂亮的一个。他用他温柔而善良的心待我，待每一个人，可是我们却都辜负了他，背叛了他……
　　我一个踉跄，眼泪摔碎在大理石地面上，转眼就消失了。
　　月光下，广场中央的喷水池后面闪出一个黑色的人影。他的脸被月光照得很清楚，一小团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蜷缩在他的脚边。也许是嗅到我的气息，那团毛球亲昵地叫了一声，冲我奔过来，在我的脚边蹭了蹭。
　　我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月影赖在我的脚边叫唤着，好像撒娇的孩子。这只高傲的猫很少对我如此亲昵，也许是觉察到我内心的悲伤。我忘了它原本是只小豹子，伸手将它抱住。奇异的是，今晚它居然象一只普通的家猫那般顺势跳入了我的怀里。
　　德利克从喷水池的阴影里走出来，暴露在冰冷的月光下，他默默地看着我捧着怀里美丽的黑色小猫哭泣。他的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
　　“月桂，你今年多少岁？”他突然问道。
　　我略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虽然满心疑惑，我还是如实回答道，“二十岁，你忘了吗，艾德利安比我小几个月。”说到这里，我的心疼得一跳，二十岁，艾德利安才二十岁……
　　德利克浅浅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你们都还那么年轻……”他抬起眼睛望向我，“你这么年轻，怎么独自抚养伊恩斯？”
　　我已经熟悉他讲话的方式，立即明白他又要旧话重提。“关于过继伊恩斯的事情，请您不要再提了，”我断然拒绝，“艾德利安不在了，我会把伊恩斯带大。”
　　“那还不够，”他的语气严厉起来，“我要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他已经成为皇储，只有我才能够将他培养成人。”
　　我抱着月影，转身要走，不愿同这个自负的人继续争辩下去，况且此时的我没有力气同他争辩。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力气大得仿佛要扭断我的胳膊。我转过脸去，直视他的眼睛，没想到他压低声音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你已经以正当的方式同艾德利安分开了，这是天意，不要再做错误的选择，明白吗？”
　　我瞪着他深邃的蓝色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来。难道这就是他曾说过的正当的方式？
　　我呼吸急促，头晕目眩。“是你，是你干的吗？德利克！！”我的嗓子完全哑了，散碎得如同一盘沙砾。当这句话冲破喉咙，我分明尝到了血丝的味道。
　　他略略一怔，我的指控如同春日的惊雷回荡在神殿的广场。一瞬间的迟疑过后，他将我猛力地推开，浓密的眉毛狠狠地纠结在一起。我跌倒在地上，也许是我的错觉，那双一向冷淡的眼睛竟如同地心的熔岩沸腾了起来。
　　我咬紧牙根，从地上站起来。“我绝不会把伊恩斯交给一个魔鬼。”我怒视他，而后转身朝外疾奔。月影冲着我的背影哀怨地唤了两声，似乎要挽留我。但最终，它还是慢慢地回到了德利克的脚边。
　　德利克命令我站住。我根本不理睬他，脚底下走得更快了。他一连又吼了三四声。我已经走到了门边，耳后传来他的脚步声，我心一急，差点在门口崴到脚。
　　“当心，月桂——殿下”正要进入神殿的奥古斯特扶住了我，他发现我身后的德利克立即接上后两个字。德利克马上收住了脚步，脸上的怒气如清晨的雾一般即刻散去，随即恢复了他那一贯高傲尊贵的表情。
　　“你怎么来这里？”我扶着奥古斯特稳住了身体，那只扭伤的脚不敢用力，只好将身体的重心放在另一只脚上。
　　“玛丽莎不放心，让我来找您。”他对我说完，转而对着德利克行过礼.“陛下。”他的气势居然一点也不输给德利克。不仅仅是我，连德利克也微微一怔。我望着身边这个红头发的年轻人，心里不禁疑惑起来——
　　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们回去吧，殿下。”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口，奥古斯特已经将胳膊伸过来，示意我扶住，动作极有分寸。离开的时候，我只顾着困惑，居然连德利克的存在都忘了。
　　这个红头发的男人。战场上的他如同野兽，可是他对毫无关系的村民也怀着怜悯之心。他的爱可以沉痛浓烈，但他也会在炎炎夏日替朋友调上一杯清凉的饮料。在下人面前，他是一个统治者，他不拘小节，但他却懂得审时度势，知道在什么人面前应该表现出什么样子。
　　我冲他淡淡地一笑，问道，“奥古斯特，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为什么来这里？”
　　他转过头来，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我说，“保护你，我的公主，”说到这里，他回头望了一下，确信四周已经没有人。他不待我做出任何表示，便伸手过来在我的胳膊下架住，这个动作虽然不够文雅，但是省了我不少力气。“我们还是快点回去比较好，睡之前喝点白兰地，对你有好处。”他又说。
　　“我会被你教唆成酒鬼了，奥古斯特。”我摇着头，强挤出一丝笑意。
　　我们回到宫殿。我的脚伤得并不是很严重，玛丽莎帮我揉过药之后，疼痛减轻了许多。我躺在黑暗的卧室里，枕头上还能够嗅出艾德利安留下的气息。眼泪倾泻而出，如同汹涌的洪水一下子决了堤。我绝不相信那是一场意外，艾德利安已经很久不犯梦游的毛病。更何况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没有别人的帮助，他根本无法从卧室走到钟楼上去。德利克！我断定他与艾德利安的死脱不了干系。
　　没有了艾德利安，我愈加的孤立无援。我想念伊格纳茨，这个时候我多希望他能够回到王宫。可是，无论伊格纳茨如何请求，德利克依然不准他回来。可怜的伊格纳茨甚至无法参加葬礼，连艾德利安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一想到德利克做过的这些可怕的，惨绝人寰的事，我就激动得全身战栗。
　　我抓住被单，狠狠地用牙齿咬住被角——
　　“陛下……”
　　门外突然传来奥古斯特的声音，更令我心惊的是，德利克居然就在我的门外。我飞快地从床上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听着门外传来的对话。
　　“陛下，月桂殿下已经休息了，您有什么事吗？”奥古斯特毕恭毕敬的态度连德利克也挑不出他任何毛病。只听到德利克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只是……”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似乎是刚刚想到什么事，“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个当口，我已经把门打了开来。奥古斯特见状，便恭敬地朝后退了一步。我马上闻到德利克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酒气。“陛下，您喝醉迷路了吗？”我捂住口鼻，毫不客气地退回到门里。
　　德利克的脸涌上激动的绯色，他扶住了我的门框，酒精让他高大的身躯有些摇晃，让我不由得暗自揣测他究竟喝了多少酒才变成这样。“提出你的条件，”他虽然一身酒气，但眼睛却没有丝毫的醉意，证明他的脑子很清醒，他压低声音问我，“说，你要什么，才肯答应。”
　　“废除伊恩斯皇储的身份。”我冷冷地回答。
　　他略一愣，继而略带疯狂地大笑起来，“无论如何，你都不肯把伊恩斯给我，是吗？”他问。
　　我歪过头去，没有回答。
　　他点点头，失望地转身离去。当他瞥到一旁的奥古斯特，他突然回头对我说，“让这个男人搬出你的宫殿！你现在的身份不该让一个单身的男人住在你的寝宫中。”说到这里，他又面对奥古斯特说道，“我可以容忍你寄居在这里，但别过界，夏卡洛。我看得出你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家伙，别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
　　等德利克离开了我们的视线，我才松了一口气，“奥古斯特，多亏了你，可是你怎么会在我的门口？”我问道。他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但只是笑着不说话。我也没有追问下去，转身回房休息。
　　“我会遵守约定的，我的公主。”奥古斯特在我的身后说道，“我答应过要保护你。”
　　我没有回头，但那样的话让我冰冻许久的心感到一股暖意。“谢谢。”我低声说着，轻轻地合上了房门。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很快地便睡着了。第一次，我感到自己很安全，因为我知道有一位勇士就守在我的门外，我们的命运被一个秘密联系在一起，他发誓会保护我，我们如同家人一般信任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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