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沅往事

　　钱小雨接下来寻人的事情，进行的并不像预期的那么顺利，一段时间下来，她依然一无所获。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一无所获，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钱小雨通过这些天的查访，对世间百态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每敲开一扇门，钱小雨的心底都是满满的希望，只是每扇门背后的人，对她寻求帮助的举动的理解和反应因人而异，拒不开门的有之、冷眼以对的有之、热心相助的也有之。

　　钱小雨一路做下来，也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绝大多数人对别人正在承受的痛苦，无法也不可能做到感同身受，甚至相当一部分人采取漠然置之的态度。

　　同理心这个词，就像数学里的双曲线一样，只能无限接近，却始终不能触及。

　　终于在经历种种挫折和灰心失望之后，钱小雨慢慢恢复了平常心，她会在面对不同的人时，巧妙运用各种技巧，以期最大化获取自己所需的信息，但对于所有努力的结果，她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即便如此，当钱小雨敲开一扇门，然后遭遇到这家醉鬼的骚扰时，她的小宇宙还是爆发了。乒乒乓乓一顿胖揍，醉鬼哪里有还手之力！最后，钱小雨拍拍手，正要以胜利的姿态离开时，醉鬼忽然“哗啦”呈放射状喷出一堆五颜六色的混合物，钱小雨虽尽力逃窜，可还是未能幸免。

　　醉鬼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后，关上门，留下钱小雨在原地反省，是不是自己最近人品有失。

　　她火速回到学校的单身宿舍，好一顿搓洗，就当她马上搓掉一层皮时，意外接到杨小满的电话。

　　在弥漫着诡异气息的卫生间里，钱小雨忽然想起来，今天竟然是自己的生日。

　　六岁之后的每个生日，对钱小雨和杨文芳来说，都似一场噩梦的重演，杨文芳没再给她庆祝过一次生日，钱小雨也从来不敢奢望。这是母女俩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惩罚。

　　除了顾超，钱小雨的朋友们都不知道这背后的故事，只知道她对过生日向来不热衷，甚至于是逃避。

　　“哎，小雨儿，你可不能溜掉哦，晚上早点来‘光阴的故事’，我会和王志学一起过去，你也叫上几个朋友，热闹点才好玩儿。”

　　好友几十年如一日的热情，让钱小雨心中一暖，拒绝的话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想了想，给顾敏打了电话，还顺便邀请了下田医生，她记得自己还有大仇未报，所以医生必须得亲自来。

　　她手指拂过顾敏上面的顾超，呆愣半晌，合上手机。

　　五个人钱小雨觉得差不多了，她和杨小满虽然是妥妥的闺蜜，个性却南辕北辙，杨小满爱闹，钱小雨喜静。所以，钱小雨偏爱好友之间的小型聚会，杨小满却衷情很多人的盛大派对。

　　杨小满和王志学到的早，钱小雨走进“光阴的故事”，就看到两人亲密地靠在一起正窃窃私语，见寿星婆到了，杨小满意味深长地示意她看向座位对面。

　　钱小雨眨眨眼睛，惊诧的目光显露无疑，那个一身黑色正装的不是罗飞是谁？

　　自己周围到底隐藏了多少间谍？这家伙不做特工都可惜了，钱小雨愣了两秒钟，这才走过来，选个离罗飞最远的座位坐下。

　　罗飞怎么可能忽略钱小雨嘴角那抹苦涩又无奈的笑容，他难得露出几分难为情的表情，右手尴尬地蹭了蹭鼻尖。

　　在杨小满兴趣盎然的注视下，罗飞施施然起身，紧挨着钱小雨的位置坐下，恍若未闻她摆出的晚年面孔。

　　钱小雨不可思议地歪头打量他，这家伙难道开启死皮赖脸模式了么？大学四年他树立的高冷人设呢？那时候叶雪还经常抱怨说，罗飞其人只可远观，近了恐怕有被冰封的危险。

　　“看在我这么诚心的份儿上，别生气了，我保证不多吃。”罗飞轻声在她耳边讨饶，看钱小雨眼睛溜圆瞪着他，罗飞赶紧补充“也不多喝”。

　　“说吧，这次哪个叛徒走漏的消息？”钱小雨恶狠狠地问，抓到那个人等着被她五马分尸吧。

　　罗飞拿过空酒杯，斟满递给她，然后拿起自己的，沿着下缘轻轻一碰，“好了，别生气了，我喝了这杯赔罪，好不好？”

　　钱小雨眼更加不可思议了，原来这厮耍起无赖来也蛮有一套，她对无赖向来无计可施，无奈地说：“你就不能好好说，非得搞突然袭击？”

　　旁边的杨小满看了两人好久，这时忍不住当起和事佬，“小雨儿，你就别拿娇了，意思意思差不多就饶了他吧。”

　　“小满，原来叛徒就是你！”钱小雨纤细的食指直指杨小满，“你拿了什么好处？赶快交待。”

　　杨小满一手捂住嘴，一手举起告饶，“罗飞，我帮不了你了，这家伙开始乱咬人了。”

　　罗飞见状，唇角浅浅勾起，抓住钱小雨举起的那只手，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钱小雨手一僵，赶紧往回收，却被他抓得更紧。

　　正在拉扯之际，一道熟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罗飞两人停下角力的动作。

　　原来，田医生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身边是手拉手的顾敏，“不好意思，这台手术结束的晚了。”

　　钱小雨一见他，立刻想到初次见面时被他“恐吓”的经历，她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随即很小声地和罗飞“交易”，“一会儿你帮我整整他，我就原谅你不请自来。”

　　整人什么的，是罗飞的拿手好戏，虽然他本人不愿意承认，他挑挑眉，这又是什么官司？

　　杨小满似乎对田医生的职业更感兴趣，问：“当时怎么有勇气选妇产科？”

　　田医生一手扶额，“这个问题我要一直回答到见阎王爷的那一天么？”他话语中透出的沮丧和生无可恋的情绪，让身边的顾敏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好吧，我那时被女朋友诓了，她和我是大学同学，后来分配到同一所医院，她不想去妇产科，然后陷害我，我本来可以去脑外科的，脑外科呀！”

　　“我怎么觉得你乐在其中呢！”钱小雨小小声地咕哝，被罗飞听到，后者垂下头，但上翘的嘴角泄露了他偷笑的事实。

　　“不过——”田医生缓过神来，继续说：“我后来也想通了，妇产科也不赖，你看我儿子就是我亲自接生的。小小红红热乎乎的一团，落在我手上时，那种感觉其他父亲一辈子也无法体会。所以敏敏，”他忽然捧住顾敏的一双小手，眼睛里闪烁着耀眼灼人的光芒，“下一个宝宝我也会亲手将它带到人间。”

　　被握住手的顾敏让他的话弄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用强力胶糊上他的嘴巴。

　　一桌子人迸发出一阵大笑，杨小满边笑边调侃两个人，“小敏，你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天使，而且自带光环。”

　　“那么天使先生，介不介意跟我们这群凡夫俗子一起玩下游戏？”不出钱小雨意料，罗飞开始出击了。

　　田医生不知有诈，立刻响应：“来者不拒，不是哥们儿吹牛，哪款都难不倒我。”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罗飞回身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一箱啤酒，随口一问。

　　“听出来啦？我从北京过来的，嫁过来的。”

　　“你家里人能同意？”同是男人，刘志学不能理解。

　　田医生无所谓地仰起下巴，颇为得意地说：“我爹想当年也是从其他地方嫁到北京的，我这是基因遗传，‘心会跟爱一起走’嘛。”

　　这狗粮撒的！这爱表达的！顾敏就是无所不能的孙悟空，也翻不出田医生的如来神掌。

　　罗飞轻轻击掌，“向伟大的爱情致敬！好了，咱们先热个身，‘我没做过的一件事情’都玩过吧？”

　　太小儿科了，钱小雨撇撇小嘴，“问我就行，我会的他们这群家伙肯定都会。”

　　“好，你是寿星，你先来。”罗飞好心地建议，给她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

　　杨小满趴在桌子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死人样，嘴里嘟囔着“这个乖宝宝，她没做过的事太多了，我们都等着喝酒吧。”

　　果然，钱小雨第一句就成功干掉其他所有人，“我没有逃过课。”

　　“哇——”，所有人乖乖喝了杯中酒，连罗飞也没逃掉。

　　他摇摇头，把面前的空杯补满，悠悠地来了句：“我没做过爸爸。”

　　田医生咣当扑地，喝干杯中酒，死神一样的目光嗖嗖射向罗飞。

　　“我没去过北京。”顾敏补了一刀，不安地看着身边的男人，却撞上他满眼怜惜的温柔，她读出了他的口型“以后带你去”。

　　接下来，所有人中枪，因为田医生得意洋洋地说“我从没去医院看过病”。钱小雨瞪着田医生，谁信你！田医生摊开手，这就是事实，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所有人端起酒杯。

　　“我考试从来没得过班级第一。”哦，可怜的杨小满。她对面的四只学霸默默端起杯子，杨小满功德圆满了。

　　……

　　聪明睿智的田医生看来真的喝不来，打了两圈桃花眼就开始乱放电了，未经情事的顾敏被他电得小脸简直要烧起来。

　　钱小雨浅啜着杯中酒，目光略显呆滞地凝视着他们。

　　酒吧昏暗的光线里，她似乎看到曾经的自己，穿着白衫蓝裙的校服，梳着两条小辫子，与少年顾超手拉着手，漫步在清沅的大街小巷，足迹遍布在青色石板路，空气中飘荡着栀子花的芳香素雅之气……

　　“想跳舞吗？”耳边响起酷似他的声音，钱小雨的眼眶涩涩的，她没有拒绝，将手放在罗飞伸出来的掌心里。

　　他带着她旋转、不停地旋转，钱小雨有些头晕，鼻翼翕动，身边男人的身上散发的气息不是她熟悉的，顾超从来不用香水，他爱打球、隔三差五打架，所以身上总是有或浓或淡的汗味，很奇怪地，虽然她有轻度洁癖，却唯独不讨厌他身上的味道。

　　对了，这是罗飞，那个一直温柔坚持的罗飞，他还在我的身边，钱小雨迷糊地想着。顾超哥哥现在应该陪在阿珠的身边，他所有一切的温暖和独特的霸道不再属于自己。

　　钱小雨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浑身疲惫，头重得抬不起来，她轻轻靠在罗飞的胸前，然后感觉他的两只胳膊下滑到她的腰际，松松将她拢在怀里。

　　忽然，有人从背后猛地撞到钱小雨身上，她不觉“啊”叫出声。

　　罗飞下意识推了那人一把，那人不知怎的，一下子往后跌倒，嘴里不忘骂骂咧咧的，“他妈的你谁呀，敢推爷！找死吧你！”

　　眨眼的功夫，罗飞和钱小雨被几个粗壮的男人围住，一旁聊天的杨小满他们看到情势不妙，一起冲了过来，田医生虽然醉得已经找不着北，但豪言壮语仍不在话下，他一边胡乱挥着手臂，一边不停嚷嚷“打架，谁怕谁，想当初我是我们胡同的小霸王。”

　　可惜，喝醉的小霸王就是个软脚虾，王志学也只是个斯文人，他们明显打不过那几个男人。

　　罗飞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恐怕这几个人来者不善，他将钱小雨抱在怀里，用力冲出包围圈，然后往前一推，不忘在她耳边说：“往前走，是酒吧后门，你出去躲一躲，一会儿我去找你。”

　　钱小雨一脚深一脚浅，在昏暗的灯光下，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有人挡在她前面，好像被她踢了一脚，那个人骂了声娘，她嘿嘿一笑，顾超哥哥教她踹男人下三路，关键时候真管用。

　　可那个人似乎不想轻易放弃，又追了上来，钱小雨头昏脑涨，终于找到一扇门，拉开门跑出去，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

　　一辆黑色汽车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缓慢停下，靠路边一侧的车窗被摇下，然后她听到一道熟悉的慵懒声音：“钱小姐，好巧！”

　　钱小雨甩了甩头，这个声音听起来怎么那么熟悉，是谁呢？

　　门后有男人粗噶的声音传来，她来不及多想，紧走几步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汽车缓缓驶离。

　　门外的树丛中，一道体型庞大的黑影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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