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沅往事

　　周末，钱小雨打算回家里住，不过她在离开学校之前，和顾超打电话说了下。

　　电话那边的顾超似乎正忙着什么事，周遭环境异常嘈杂，他低沉略显沙哑的声音在如此喧闹的背景下显得遥远缥缈。等钱小雨说完，他急匆匆地扔下句“呆在家里别出来耍，有事找我”，就挂断电话。

　　回到家里的钱小雨感觉不对劲，她左思右想，总觉得顾超电话里的表现有些反常，他平时虽然少言寡语，但私下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却不同，有的时候顾超为了多和她呆在一起、说说话，甚至会故意引她多说。

　　她思来想去，心里仍觉不踏实，周六一大早拨通了顾敏的电话。

　　果不其然，顾敏电话里的声音透着焦急，顾奶奶前两天着凉感冒，后来不小心又引起急性肺炎，昨天下午送到人民医院，被医生留下住院治疗呢。顾爸爸元宵节过后又去外地工作了，医院里顾奶奶由顾超陪着，顾敏正在家里准备早餐，打算一会儿做好了送去医院。

　　顾奶奶身体不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钱小雨从走进顾家的第一天，就知道顾家有位常年卧病在床的老奶奶。

　　顾奶奶对小小雨很慈爱，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孙女一般。在钱小雨的印象里，顾奶奶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她，让人见了极想亲近，因此她偷偷羡慕着顾超兄妹有这样好的奶奶，钱小雨小时候甚至想过，如果她是自己的亲奶奶该有多好呵！

　　虽然卧病在床，基本生活不能自理，但是顾奶奶给钱小雨的印象却一直是乐观、温暖和慈爱的，直到有一次她偷听到顾奶奶和顾爸爸的谈话，钱小雨才意识到，看似祥和幸福的表象之下，却是一家人深深的无奈和无边的痛苦。

　　那次也是顾奶奶生病，钱小雨跟着顾超去医院看奶奶，中途他俩被大人们支使着去门诊楼取个报告。时值盛夏，顾超担心钱小雨出来跑一趟太热，就留下她，自己一个人去拿。

　　钱小雨闲来无事，在住院部的走廊里来回晃荡，一不小心，她听到了顾奶奶和儿子的一番话。

　　顾奶奶用近乎绝望的语气，让顾朝阳别再管她的病了，如果下次再发病，就直接放弃治疗，不然这个家就让她给拖垮了，她受了这么多罪，也想早点去见老伴儿。顾朝阳没吱声，顾奶奶就继续劝他，说你两个儿媳妇都跑了，不就是因为这个家太穷了嘛，我不在了，你过两年再找个女人，这个家才像个家的样子。

　　后来他们再说什么，钱小雨没偷听下去，那些话已经对她当时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冲击，顾奶奶平时的乐观豁达和那时的绝望心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时的钱小雨刚刚十多岁，对大人们之间的谈话一知半解，后来她长大了，再回想起来，她总是忍不住唏嘘，慨叹世道的不公。

　　钱小雨放下手机，收敛思绪，决定去医院探望一下顾奶奶。

　　杨文芳一听闺女要去顾家，就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可两边十几年的联系，也不好说断就断的那么彻底。况且，说到底杨文芳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老人家生病还是应该去探望，于是她别扭的闭紧嘴，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朝钱小雨摆了摆手。

　　去医院的路上，钱小雨买了一束鲜花和一兜新鲜水果，好在人民医院离自家不算远，拐了几个弯就到了。

　　钱小雨驾轻就熟，走进医院就径直朝住院部的大楼走去。

　　多亏前不久她在这里住过两条，钱小雨没费功夫就到了住院部一楼大厅。一进大厅，正巧电梯打开门，钱小雨小跑着赶在电梯门关之前挤了进去。

　　此时正值病人探视时间，电梯里挤满了人，钱小雨甫一进去，就自觉将花和水果往自己身前拢了拢。

　　电梯门徐徐关上，外面忽然有人喊“电梯等等我”，钱小雨心里一乐，电梯可不会等人。幸好站在门口一侧的一位身穿粉色护士服的小姑娘手疾眼快，听到呼叫立刻摁了电梯的开门键。

　　电梯缓缓打开约有一尺宽，一个白大褂就侧身挤了进来。这下子，电梯里的人均呼吸空间愈发局促，钱小雨明显感觉原本电梯里的人的呼吸都不那么愉悦了。

　　导致大家如此凄惨的始作俑者——白大褂——是位瘦瘦高高的年轻男士，正对着钱小雨的胸卡上赫然写着“田亮”、“妇产科副主任医师”，她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口哨，嘴角悄然勾起。

　　刚才帮忙的护士姑娘问：“田医生，您去八楼吗？我帮您摁。”

　　“五楼，谢谢小吴。”竟然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这在清沅这个西南小城实属罕见。

　　小吴又问：“您要去呼吸内科？”

　　钱小雨一愣，她也去五楼的呼吸内科，再次瞟一眼这位仁兄的胸卡，心想你个妇产科医生一大早跑去呼吸内科是怎么回事，多半是翘班偷懒，这种工作态度可不老实，看来长得好看的医生都不靠谱啊。

　　五楼眨眼之间到了，电梯门一打开，伴随着小护士一声甜美的“田医生再见”，钱小雨跟在田医生身后下了电梯，电梯在身后合上之际，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顾敏在电话里说奶奶住在515房间，钱小雨抻着脖子四处找寻指示牌，走在她前面的田医生忽然在护士站停下来，拿出手机在拨电话，钱小雨越过他，抬头看两侧房间的标牌。

　　当“顾敏”两个字从那位田医生的嘴里蹦出来，进入钱小雨耳朵的时候，她不禁怔了下，心底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好奇心驱使之下，钱小雨停下脚步，回头打量那位还在电话中的田医生。

　　这位白衣飘飘的医生取了个和前跳水冠军一样的名字，本人确实长得不赖，头发好像还是自来卷儿，帅气洒脱的外形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上小学孩子的老爹。

　　钱小雨转念一想，这样一枚花样美男，也难怪顾敏会犹豫不决，脱不了手、狠不下心呐。

　　美男通完电话，将手机塞回白大褂的口袋里，回身斜倚在护士台边，俯身和后面的小护士低声说起话，没多大一会儿，钱小雨听到小姑娘咯咯的笑声。

　　和自己预料的丝毫不差啊，钱小雨眨眨眼，继续找病房，心里却打定主意，劝顾敏多方面考察一下这位医生，如果他是个花心大萝卜，白送咱也不能要。

　　挨着的病房依次找过去，钱小雨顺利到达515病房的门口。

　　门半开着，顾敏一边探头进去，一边抬手想要敲门，下一秒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在被屋里的人发现之前，钱小雨火速退回过道里。

　　尽管她不愿意承认，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钱小雨也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刚刚确实看到了顾超的前任阿珠在病房里，和她站在一起的，是自己的顾超哥哥。

　　钱小雨不得不承认，再次看到他们两人站在一处，她仍止不住扎心的难受。

　　背靠着墙壁的钱小雨，不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借此平复自己不安的情绪。与此同时，里面谈话的声音，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先是阿珠的声音，“奶奶，您喝口水吧，看这嘴唇干得，都起皮了……您不用坐起来，这里有吸管。”

　　“阿珠啊，你今天能来看奶奶，我真是高兴啊，是不是已经不生小超的气了？”从奶奶的声音听得出来，她身体还很虚弱。

　　阿珠没马上回答，过了会儿才低声说：“我没生他的气，以前都是我做的不好，奶奶你别怪他。”

　　“你看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我孙子什么德行我清楚着呢，你别老是惯着他。”

　　“奶奶，您歇会别说话了。”顾超终于开口，却被奶奶马上怼了回去。

　　“你给我闭嘴，要不是你犯浑，阿珠能那么委屈！去，赶紧给阿珠削个苹果吃，都来半天了，你一点眼色都没有。”说完，又对阿珠说：“你这么早就过来看我，是不是没吃早饭呐，一会儿让小超下去陪和你一起吃，千万不能饿着，身体要紧。”

　　又是一阵静默。

　　阿珠：“奶奶，早饭我来之前就吃过了，一会儿我还得回饭店上班呢，就不麻烦顾超了，他留下照顾您，您好好休息。”

　　“嗯，等奶奶出院，一定来家里玩。”

　　阿珠似乎犹豫了会儿，“奶奶，我平时工作时间长，有有时间我再去看您。”

　　“哎孩子，奶奶知道你心里委屈，这回我帮你教训他，可你千万别寒心，奶奶舍不得你，今天你能过来，奶奶也表个态——”

　　顾超这时插话进来，“奶奶，我这就送她下楼，您再睡会儿。”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奶奶提高了音调，“都怪你，你是男人，和阿珠吵架也不知道先低个头，让人家姑娘主动找你，好意思么？听奶奶的，下去送送阿珠，道个歉说个软话，两个人还像以前一样。听到没？”

　　沉默再次弥漫在屋内，门外的钱小雨不觉之中手心里已渗出汗珠，似乎很长时间之后，又似乎只有短短一瞬，钱小雨听到顾超轻轻嗯了声。

　　接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这时的钱小雨无论如何也不能直面屋内的两个人，她闪进躲进对面的卫生间。

　　脚步声渐远，钱小雨从卫生间悄悄探出头来，看到走廊的那一边，一对男女的背影相伴前行，男的高大，女的窈窕，直至消失不见。望着空荡荡的走廊，钱小雨怅然若失。

　　上次在顾超家里见到阿珠，钱小雨就朦朦胧胧意识到，顾奶奶对这个儿媳妇特别满意，今天这一遭只是让她的猜测得到了印证而已。

　　她又想起昨晚和顾超的那通电话，他之所以不告诉自己顾奶奶生病的事情，除了怕她担心，是不是也有与自己撇清的考虑？难道，现在两人之间留下的，仅仅是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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