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上露

作者:倾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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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1
      初九清晨起来,鸡还没有叫,天色还灰蒙蒙的。这是北京城的冬天,万物都还在沉睡着。
      初九是个苦娃子,三岁上死了娘,之后一直跟个族叔跑来跑去的讨生活,后来族叔也没了,便被卖到老爷家里做小厮。初九记得他第一次进戚府的大门,老爷坐在太师椅上摇着扇子,身后站着眉清目秀的小钊。
      老爷问他,你叫什么啊?
      牙婆抢着回答道,叫初九,正月初九生的,所以叫初九。
      哦,九,九九归一,也是个好名字。老爷的声音低沉,初九炸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觉得这个老爷实在是说不出的年轻威严,就像说书里威武的大将军,领着千军万马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
      初九是知道这个人的,大清国正红旗都统,乾清宫侍卫长,戚少商,初九一辈子都是只能低着头的人,坐在他面前,点点头,说,留下吧,后院还少个杂役。小钊你带他去后面吧。
      于是初九就留下来了,小钊领着初九来到后院,后院有两间房,一间是马夫在住,另一间是个偏房,朝向不好,冬冷夏热,不过,对于初九而言,有片瓦遮身就足够了。
      初九推开后门,拎着泔水桶正要往外泼,便被脚下的人吓了一跳。寒冬腊月,一个人穿着单衣单裤昏倒在门边,脸色白得像很久以前看过的瓷器,怎么看都实在不想是透着人气的。
      初九蹲下身子,炸着胆子摸了摸,那人脸上冰凉冰凉,吓得初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的泔水桶也掉了,一股臭气立时弥散开来。
      过了好半晌,初九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一是没了主意,想要在上前摸摸,又没那个胆。无奈之下,站起身来一溜儿急奔跑到前院去找小钊。
      小钊很快来到后院,四处摸了几下,也是那男人运气好,大冷天也没被冻死,只不过是昏了过去。于是小钊和初九便先将他抬到初九房里。小钊去通报了老爷,过没一会儿,就看到老爷带着个白胡子老头风风火火冲了过来。
      初九给老爷请安,老爷抬抬手算免了,那个老头很快占据了主导地位,看诊号脉忙忙碌碌了一番后,大夫下去开方子了,小钊也带了些人把那昏迷不醒的人抬到了客房。
      初九在旁边呆呆的看着,感觉这不是他能进入的领域。有那么一刻他感到不甘,可是很快平静的生活袭来,那个昏迷的青年的样子很快就被淡忘了。

      小钊第一眼看见顾惜朝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个人昏倒在戚府后院的门外,白瓷般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安静的解脱的神色。他不知道自己的做的对不对,他只是下意识的救了他,而真正为顾惜朝请大夫的当然还是自家老爷——戚少商。
      过了几天,顾惜朝醒了,老爷在第一次看到他时,样子便很是不同,坐在顾惜朝房里谈天谈到了半夜,顾惜朝也很是开心,不顾身体一直陪着。小钊忽然觉得这两个人都是寂寞的人,所以在看到知己时才会异常的兴奋和忘怀。
      顾公子绝口不提自己的事,也不告辞离开,老爷也就任他住着,他们整天关着个房门谈事情,老爷书房里一些宝贝的不得了的书稿搬到了顾惜朝房里,而小钊从书童变成伺候顾惜朝起居的小厮,他在顾惜朝房里的时间多了,也便越来越了解这两人的事,老爷总会在下了朝后来到顾公子房里,两人有时不说话,各看各的书,或者一个看书一个只是坐着,不过,他们若说话,便常常说没两三句便要吵起来。小钊总是站门口听着,常常顾公子在说到民主的时候,老爷就会拂袖而去,小钊也不明白民主是什么,只大略明白,民主似乎就是没有皇帝,难怪老爷会生气,怎么有人会如此大逆不道呢!
      可是,小钊后来觉得奇怪,老爷再怎么生气,总也会跑来,今天气冲冲的走了,明天必定还会来。也许,老爷也不是那么生气的吧。小钊有时候一边扫着院子里的落叶一边想。
      转眼就是半年过去了,顾公子早就可以下床走动了。只不过,这一眼看去冰霜一样的公子喜静,无事时也只在院子里走走,并不常出门,有时候一天下来和小钊说不上一句话,倒是像个大家闺秀似的安静。
      老爷来的倒是越来越频繁,有时候实在夜了,便在屋里加一张小榻歇息,顾公子初时还瞪他,后来也习惯了,老爷要歇便摇摇头随他去。小钊有时候会为老爷不值,老爷对顾公子那么好,可顾公子还是冷眉冷脸的对着老爷。
      腊月初八的时候,府里上下都是过节的气氛,厨下早已为这天准备好了红枣芸豆栗子和各种米,不是每年都能这么丰盛的,小钊知道这是因为老爷在酝酿着一件大事,府里有时候常常需要聚集些人,而各种年节,自然是聚会的最好时机。
      人杂的时候便有很多事注意不到的,顾惜朝悄悄从后院溜了出去,是初九给开的门。戚少商早就交待过顾惜朝在府里出入不禁,要用什么尽管说,所以,初九什么都没想便给这个长得白白净净的书生开了门,并且点点头说晚上还给他留门。
      他并没有想顾惜朝为什么要走后门,一副不让别人知道的样子。他只是觉得既然吩咐了那我照办便是。
      顾惜朝在小胡同里七拐八绕的来到一个很普通的院门前,尖着嗓子学了几声老鼠叫,有在门上有规律的敲了三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大脑袋小身子的孩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少爷,你回来了。”
      顾惜朝点点头,侧着身子进了屋,“小乱,其他人都到齐了么?”
      瘦小的孩子点点头,“都在里面。”
      顾惜朝向后院走去,径直穿过门厅,来到后厢房,那里早就聚集了一些不常出现的人,他们都是革命党人派入京城的杀手,目的是在关键时刻刺杀关键人物,以换取革命的巨大成功。
      顾惜朝便是其中一员。
      “惜朝,没想到你今天还回来。”坐在左手边的穿着入时的女人率先说道,她微笑着走过来挽着顾惜朝的手臂。
      “同志们聚会,我当然要赶来。”顾惜朝笑着回答。温和的样子与在小钊面前那幅冷傲的态度完全像是两个人。其他人也纷纷上来说话,顾惜朝一一笑着回应了。
      “注意安全。”坐在主位上一直没出声的男人开口道,“戚少商不是善茬儿。”铁手,革命党中最为激进的诸葛神候手下第一干将,每每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不过,顾惜朝倒是很清楚,这个人脾气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顾惜朝看着铁手,依旧温和的笑着说:“我省得的,你放心便是。”
      “哎呀,说这些干什么,今天聚会,惜朝你可要好好玩玩儿,放松一下才是。”最开始的那个女人轻飘飘说道。
      顾惜朝的视线回到了她身上,道:“有晚晴作陪,我自然会玩儿的开心。你说是不是?”
      “你倒是会哄人开心。那好,我今天就不管他们,只陪你一个人,好不好?”傅晚晴攀着顾惜朝的手臂靠了过来,女人身上的薰香让顾惜朝在某一刻分外想皱眉,不过,皱皱鼻子他还是忍了下来。
      “那我岂不是成了罪人。”顾惜朝笑着看向大家,众人一阵哄笑,顾惜朝借着同众人的笑闹拉开了傅晚晴的手臂。然后找了个机会,来到院子里。
      冬天的空气干冷干冷的,顾惜朝略为清醒了些。饶有兴致的注视着院子里一棵光秃秃的枣树。
      “你为什么要接这个任务?”不用回头,顾惜朝也知铁手皱着眉站在后面的样子,他不是很兴趣的道:“这不正是诸葛先生希望的,除掉我,然后打击傅宗书。”
      “先生从不认为你是傅宗书一脉,相反先生多次提携于你。反倒是你自己,先是和黄金麟混在一处,来了京城又和傅晚晴不清不楚。惜朝,我劝你,不要自甘堕落。”
      顾惜朝气的眉角抽动了一下,转过身来,斜睨着眼睛道:“自甘堕落,这词儿倒是耳熟的很,我怎么觉得和旧日在八大胡同里听的窑姐儿骂街的话那么像,我那当了头牌的娘倒是常常这般骂小辈们。现在,倒是轮到铁大人来教训我了。”
      “好了,好了,说你一句,你便自轻自贱起来了,我不说便是。” 铁手摇摇头无奈的说道,“你快些回来,我找个别人接手杀戚少商的任务。诸葛先生和我要依仗你的地方还很多。”
      “再等两天吧,我和戚少商刚刚混熟,霍然离去,必然引人怀疑。”顾惜朝看看天色,又道:“时间不早了,再晚怕要引人怀疑,我这便回去了,你和里面说一声,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铁手点点头,看着顾惜朝出门,才会转身。他怎么也料不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顾惜朝。

      2
      戚少商很忙,自打他回国之后,他就一直很忙,他发现自己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唯有真正见识过外面的人,才清楚自己的国家有多么的腐朽,而戚少商正是那个看到了腐朽也致力于改变这种腐朽的人。
      可惜周围没有一个人懂得,他于是觉得自己非常寂寞。直到偶然间救了顾惜朝。那个人明明一幅酸书生的样子,冷漠高傲的不行,骨子里却是比谁都激进。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谈民主,怕也唯有此子做的出。每每想要提醒他的,可是每次看到他那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便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腊月初八这天,宗社党的众人打着粥会的名义聚集到了戚府,这些人一边儿吃粥一边儿密谋些事情,戚少商是名副其实的觉罗氏,坐在这里也都是爱新觉罗家族的一员,他们已经不能再坐看这个国家这样亡下去了,唯有聚在一起,他们才能打破这陈腐的僵局,不止要保存皇室,还要让大清国富强起来。
      这场粥会开到很晚,直到傍晚时分方才散去。
      “大哥,你真觉得咱这事儿能成么?”阮明正最后走的,她看着戚少商问道,她是老佛爷面前的红人,各种事物都看得多了,大清国所面临的局面之艰难,她也是略知一二的,因此上,不如其他人乐观,心里总少不得有些顾虑。
      “有大哥在,就是不能成的事儿,我也能把它办成了。”戚少商心里何尝没有顾虑,他的担心比谁都重,可是他丝毫也不愿意说那些歇气的话。
      阮明正笑着走了,她最后说“大哥的话,我信。”
      戚少商坐在院子看着下人收拾碗盘,想起顾惜朝一个人在后院,怕是还没喝上腊八粥呢,他来到厨下,叫厨子单独盛了一碗,用食盒装了,走到顾惜朝的小院儿。
      “惜朝……”他的房里没人,戚少商站在门口,一眼望过去觉得这间屋子完全不像是住过人的样子,有些惆怅的发现,顾惜朝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的痕迹竟是如此之浅。
      “老爷,来找顾公子么?”小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戚少商带着疑惑的口气问道:“惜朝呢?”
      “咦?顾公子不在屋里么?今天一天也没见他出去啊。”小钊向屋里看去,奇道:“顾公子往日里都不出门的,今天这是跑哪儿去了?”
      “教人四下里找找,该不会走远。”
      “是。”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都堵我门口了!”清冷的刻薄的话从院子传来,戚少商一喜,两步抢到院子里,“惜朝,你去哪儿了,叫我好找?”
      院子里桂花树下站的,可不就是前不久还在铁手那里的顾惜朝,他算着时间回来,却不想还是稍晚了些,“闷了这么多天,便想着出府四处转转,看你在前厅忙得很,便从后院的后门走的。我还叫初九给看着来着。”
      “原来如此,我前面忙完了,想来你还没有吃过粥,便带了一碗给你。腊八总是要吃腊八粥的嘛!”
      两人走到屋里坐定了,顾惜朝看着面前一小碗,黑米红枣绿豆芸豆的都煮在一起,飘着食物的香气,自今早起,顾惜朝便没吃什么东西,闻着这股味道,忽然觉得饿得不行,端起碗来吃了一口,笑着道:“好香。”那笑容像孩子般灿烂。
      “呵,喜欢便多吃些。”戚少商坐在对面看着顾惜朝吃粥,时不时为顾惜朝擦擦嘴角,顾惜朝也不在意,只是笑笑。
      小钊收拾好碗筷,退了出去,戚少商坐在卧榻上看书,顾惜朝推开了窗子,半个月亮孤零零挂在天上,天空越发显得漆黑如墨。
      “今天,府上来了很多人啊。”顾惜朝看着月色道。
      戚少商自书中抬起头来,“不过是些亲戚朋友,吵到你了?”
      顾惜朝摇摇头,“没有。”转过头,继续看着月色,“你还没对那个朝廷死心么?”
      “惜朝,我们说好不谈这个的。”戚少商放下手中的书册,顾惜朝在月夜下看起来有一种朦胧的美,卷曲的头发趁着白瓷一般的脸,像是月光下的神。
      “闭口不谈否认不了你救不了这个国家的事实。为什么你永远认不清自己正在做的是徒劳的事。”顾惜朝的目光依旧没有从月亮上移开,他死死盯着那一片皎洁,出神的望着月光。
      “哦,那你的那个民主就是这国家的良药?看看诸葛和傅宗书争成什么样子,他们还没得到就已经在想着怎么分配了。而你呢?怀揣着理想的爱国者,用鲜血来换取另一段鲜血,只为了那些人的日后的荣华。”戚少商看着顾惜朝问道:“你甘心么?”
      “君主已经不适宜这个时代了,这你不能否认。”顾惜朝说,他的眼睛逐渐刺痛,不过,他并没有把目光从月亮上移开。
      “日本人不是生活的挺好,只要有一个好的君王,改革的脚步一定比民主的要快。”戚少商道。
      “那慈禧死了,这个国家为什么没有进步?隆裕不是个野心家,可这个国家还是迅速的腐朽了下去。”顾惜朝回过头来,眼睛像月光一样亮,“这个时代变了。”
      戚少商好长时间不说话了,他坐在榻上,目光回转到一只紧攥在手里的书册上,不知不觉间那书册的封面已经被碾得起了皱褶。戚少商盯着那书册发了一会儿呆,道:“睡吧,别说了。”
      顾惜朝把窗户关上,和衣上床靠着里侧躺下,戚少商上去推了推他,“别穿着外衣睡,晚上冷。”
      顾惜朝一动不动的躺着,戚少商摇摇头俯身帮他把外衣脱了挂在外面,吹熄了灯,侧身在外侧睡下了。
      顾惜朝很长时间没有睡着,他静静的躺着,月光在戚少商的脸上来了又去,他的面目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顾惜朝觉得自己丝毫也看不见未来,连同戚少商的未来统统没有。

      恍恍惚惚的就到了三月,顾惜朝觉得有人把这个年偷走了,不然怎么如此悄无声息的就看到了桃花在原野里盛开。期间,铁手传来过两回信,似乎是催他离开的,顾惜朝都找了个隐蔽地方悄悄销毁了。戚少商有时候会撞见,他通常都会如常神色的脱脱然走过去。
      但是,事情总会有转机,情况在三月份的时候急转直下,铁手的信里在没有催促他回去,而是提供一份完整的刺杀计划,要求在十天之内必须杀掉戚少商。顾惜朝揣测诸葛神候和傅宗书一定在某些方面达成了共识,而他多半也是其中一个部分。
      顾惜朝最后一次和戚少商谈到君权的问题,他就问了一句话:“你一定不会改变么?”
      戚少商点点头,他心里有些悲凉,为自己,为顾惜朝,“你要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好了,不用顾及我。”
      顾惜朝没有说话,他背转过身去,戚少商觉得这代表谈话结束了,他转身离去。小钊端着茶水进来,忽然觉得这两个人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
      第九天上,戚少商骑着马去地福楼赴宴,宗社党老八生日,他们在地福楼摆了酒席准备好好热闹热闹。戚少商觉得奇怪,顾惜朝一大早出去了,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从戚府到地福楼要经过一条窄小的胡同,一匹马能过,再多一个人也是不行的。远远的戚少商就看见顾惜朝穿着藏青色的袍子站在胡同里,他有些诧异顾惜朝的反常。不过还是什么也没想,便打马迎了过去。
      “惜朝,站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
      “哦,有事儿么?”
      顾惜朝点点头,“送你上路。”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拉开棉袄,捆的满满的炸药,哧啦一声顾惜朝点燃了引信,那节引信很短,烧得也快,只这一刻的功夫,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平静的脸,一点儿都不想逃,他知道他很绝望,可没想到,他们已将他逼到了这步田地。
      “惜朝,到底要怎样我们才能在一起。”
      “……”

      那一天,皇宫里听到了爆炸声,革命…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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