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醉

作者:卫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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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生


      晨雾弥漫,边关的清晨格外静谧,仿佛与世隔离。在这素白单调的雾色里,远远出现了一抹亮眼的靛蓝色,倏忽而至。那人发束玉冠腰系锦带,不疾不徐缓步走过来,如一点浓墨慢慢晕染开来。

      为韩衍将军守夜的士兵抬眼看去,眼巴巴直勾勾盯着她。

      季语低头瞧瞧自己的靛蓝色官服,眼尾不自觉带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媚意:“有哪里不对吗?”

      没想到竟看着一个男人愣了神,士兵神情微窘:“没……没有!”

      季语颇为疑惑地看他一眼,待要伸手掀开韩衍的营帘,却被士兵制止:“时辰尚早,将军仍在帐内歇息。”

      季语摆摆手:“无妨,本官等他一会儿便是。”

      不曾想到御史大人竟如此和气,士兵默默站在一旁,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季语。

      说起来,御史大人也算只手遮天的朝廷一品要员,行事作风却总透着股阴阳怪气。此刻于营外等待的文静模样,更添几分男生女相的漂亮。

      不多时,晨雾已悉数散去。季语在营帐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不由得蹙眉道:“韩衍身为将军,怎能如此懈怠?”

      韩衍恰于此时走出营帐:“御史大人昨夜突来发难,要本将军如何睡个好觉?”

      季语斜睨他一眼,嘴角噙了一抹冷笑,像一头美艳妖媚的凶兽:“这么说来,将军午时才起,倒是本官的过错了?”

      “今日确实是本将懈怠了,只是……”

      韩衍面露难色。

      “怎么,话只说半截,是要本官猜谜么?”

      “长诀山的几百名蛮军又有何惧,我们大齐军队只需出动一小队人马,就能让他们在长诀山上消失。”

      季语突然笑了笑,明明美艳的让人挪不开眼,却无端令人心底寒凉:“在你违抗本官命令之前,本官会先让你这个人消失。本官说有十万敌军,就有十万敌军,懂?”

      这小白脸看起来柔柔弱弱,出手比谁都狠。韩衍生生忍下胸中怒火,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方才言语唐突,实在是职责所在,情非得已,大人切莫见怪。既然长诀山上有十万大军,那本将择日率领二十万精兵勇将攻克长决山,在人数上呈碾压之势,大人可满意否?”

      “如此甚好。”

      ————

      永康十一年秋,长诀山一战,齐军大捷。

      季语看一眼身旁的谢晅,唇角似笑非笑:“你既做了我的亲卫,自是不能上阵杀敌,看你眉头紧锁的模样,似乎心有不甘啊。”

      “我喜欢杀人。”

      语调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漠。

      “你上战场,只是为了杀人?”

      谢晅不语,顿了顿,方低声道:“为保一方百姓平安。”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季语怔了怔,心倏然软了一角。她不自觉地,连说话的声音也软了下来:“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谢晅习惯性抿着唇,眼睫低垂,眸中情绪半遮半掩。

      “以你的身手,留在我身边做亲卫,确实屈才了。我不如放你走,上阵杀敌,也算遂了你的心志。”

      “属下愿跟随大人左右。大人一人,可抵得上千军万马。”

      季语轻笑一声:“众人皆知你不善言辞,现在看来,只是不想说罢了。山脚处还有几户人家,你随我去安抚村民。”

      季语说罢抬脚迈出几步,又顿了顿,淡淡道:“韩衍的势力有多么盘根错节,你比我更清楚。我早已横下了这条心,生死荣辱都在所不惜,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我有意放你一条生路,你若继续做我的亲卫,意味着和整个军队为敌。”

      谢晅咬紧了后槽牙,看着她单薄瘦削的背影,眼神晦暗难辨。作为朝廷心腹,季语的确是棋子,却也是这场兵权博弈中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他选的这条路虽凶险,倒也不失为一条捷径。

      谢晅阖上双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沾染了几分困兽的凶狠:“我信你。”

      声音在寂静里带着细小的回音,像是每个字都被仔细咀嚼过,空旷得令人发悸。

      季语神色微怔。良久,才听见她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别信我。信命吧。”

      长诀山一战杀声震天,季语带着谢晅前去安抚山脚处的几户人家。

      还未进村,谢晅已暗暗攥紧了拳头。

      村头的槐树下躺着一名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身上两个巨大的血洞早已凝固,脸上却还保持着玩耍时的天真神情,一头不曾剪去的乌发水蛇般缠绕在石砾上。

      谢晅俯下身去,轻轻合上那双纯真的眼睛,又把她歪斜的身体摆正了,胳膊端端正正放到两边。

      阴风习习,飘来一阵阵血的腥气,惹得几只乌鸦在上空盘旋。季语皱着眉往里走,随处可见身首异处的村民尸体,大地弥漫着死亡的荒芜。

      死去的村民皆被割去了左耳,而齐国,恰恰是以敌军左耳为凭据清点军功。视人命如草芥,以滥杀无辜来充当军功,可真是韩衍带出来的好兵。

      季语正凝神思索着,谢晅倏然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过身去。

      季语心下一惊,劫后逢生般大口呼吸。

      谢晅转身前那个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季语觉得他会杀了自己。

      彼时众将士正在长诀山上清点军功,无人注意到阎王索命般闯入此地的谢晅。他四处打量一番,疾步走至一人面前,双眸隐显猩红:

      “这几只耳朵分明是幼年孩童的大小,是你将山脚的村民全部杀害,割了他们的耳朵充当军功。”

      那人自知理亏,辩解道:“在下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谢晅听罢唇角微勾:“没冤枉你就行。”

      季语从未见谢晅笑过。他整日板着脸,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今日第一次见他笑,笑意却没渗进眼睛分毫。她心中尚存几分诧异,谢晅骤然抽出腰间佩剑,毫无预兆挥砍出去。

      急于辩解的男人连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脖颈已被剑锋撕裂。他难以置信般瞪大眼睛,嘴唇剧烈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若被人抽去了筋骨,男人陡然瘫软下去。

      瞧着溅了一地的鲜血,谢晅眼睛都没眨一下,唇角微勾,是一个诡异的弧度。季语接过谢晅手中滴血的长剑,慢条斯理拿出手帕擦拭剑身,而后替他收剑入鞘。

      鼻尖是一阵清清浅浅的香气,谢晅眼中的血色逐渐褪去,血液里奔腾的残暴念头暂时安定了些许。

      众人霎时骚动起来,有人狠狠啐了声,高声道:“谢晅,你不过是御史大人的一条狗罢了,还真以为借了官威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不过是几个村民,打仗死了这么多人,不差搭上这几条人命!”

      “别以为只是些无权无势的村民,弄死不算什么。本官且告诉你们,按我大齐律法,滥杀人命者,当斩首示众!今日之后,诸君如有擅杀无辜者,就地正法!”

      季语抬头站在那里,宽大官服里的身段娇小柔软,却支撑着比任何人都要挺直的脊骨。塞外多风沙,她却愈发白净水灵,分明是柔柔弱弱的模样,但无人再敢多说一句话。

      韩衍轻咳一声:“众将士都是为国尽忠的好汉,就地正法这四个字,说得委实重了些。”

      季语厉声打断:“今日众将士皆在,本官便把事情都说明白了,免得再有后言。本官言出法随,违令者定以军法处置,绝不留情!”

      季语说罢拂袖离开,谢晅默然跟在她身后,一只手握着长剑。

      季语眼尾扫他一眼,冷声道:“亲卫以听命为天职,今日你私自出手,不怕我降罪于你?”

      谢晅猛然握紧了剑,眼底一片噬人的深浓墨色,像一头被困在九幽之地的凶兽,只等待一个时机就要破闸而出。

      “有些事,我一点也容不得。”

      季语闻言一怔。

      她终于明了,为何在这个日趋动荡的年代里,只有他能让她感受到的安定感。

      季语笑了笑,声音有些发涩:“官场沉浮多年,我见过太多明哲保身的人,反而格外欣赏你的干净。”

      “干净?我杀过很多人。”

      “杀人绝对是错的么?在民间杀人是恶魔,在战场上,你杀的人越多,越是人人敬仰的英雄。”

      谢晅不再言语,只默默握着剑往前走。不多时,二人已行至季语的营帐外。掀开营帘,于季语桌上摊开平放的,俨然是一本言情话本。插图画着一对生离死别的书生与小姐,颇为显眼。

      季语神情微窘,故作泰然道:“是侍女替本官收拾行李时,不小心放进去的。”

      言下之意,绝非她自己要看的。

      谢晅默然不语,待要转身,却被她拽住了肩上的一片护甲,半是恳求半是命令:“不要说出去。”

      谢晅终于绷不住笑了笑,脸上有了不同往日的生动。

      他常板着脸,又不爱说话,让人忽略了。此时一笑,季语发觉他其实生得极好看。长发如墨,眉眼像在山水画里一笔一划描成。若不是身上还穿着厚重的盔甲,谢晅眉目清雅的俊秀模样,倒像个寻花问柳的公子哥儿。

      季语也笑了笑:“这话本里的书生,倒是与你有几分相像。”

      “与我相像?”

      季语拿起话本,认真读道:“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谢晅一时怔在原地。

      见他微微发窘的模样,季语甚是愉悦,忍不住笑出声。她看不见自己此刻的样子何其娇憨,无辜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柔媚纠缠在一起,像一只四脚朝天等他揉肚皮的小奶喵,不管不顾地把自己最柔软的一面暴露在他面前。

      谢晅微微侧过头,在秋日的温暖光线下看向她白皙细腻的侧脸。

      简直像白釉瓷一样,他想。

      季语笑了半晌,而后温声道:“世间多的是不顾一切的痴情女子,从一而终的男子却是寥寥无几。你说对不对,阿晅?”

      季语说罢放下话本,没有留意谢晅的手指默默攥紧,又默默松开了。

      “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直呼姓名总归生疏了些,往后我便唤你阿晅吧,听起来也亲切。你不曾问过我姓名,可知本官姓甚名谁?”

      “属下不知。”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踮起脚尖凑近了他,耳语道:“季语。给本官记住了。”

      一股湿濡的热气直直钻进耳蜗,说不清是耳廓痒还是心里痒。谢晅心中默念了两遍,只觉得这名字和她人一样娇软,甚是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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