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的君臣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太监尖锐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百官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开始了又一天的早朝。

　　殿外大雪纷飞，而京城的百姓们早已算不清，这雪究竟已经下了多少天了。

　　他们只知道，他们的房子塌了，庄稼死了，米缸也空了——如果这雪再不停，他们也要死了。

　　“微臣有事启奏。”宰相刘文熙上前一步。

　　当朝宰相刘文熙实乃旷世之才，年仅三十便已当上宰相，才华横溢，一表人才，又不曾婚娶。京城人家，只要家中有女儿，无不希望能招刘文熙为婿。

　　刘文熙刚刚抬头，眼中瞳孔便微微一缩。

　　不仅是刘文熙，其余大臣抬起头后，也无不露出惊骇的神色，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在大殿之中响了起来。

　　有人想笑，立刻衣袖掩面，肩膀不停抖动；有人难以置信，瞪着眼睛，张着口，呆在了原地；有人怒不可遏，不顾礼仪，在朝堂上破口大骂。

　　唯有刘文熙站在原地，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看到皇帝的第一眼，他也有些惊讶，但随即，他便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恢复了平常的冷静。

　　“奏。”龙椅上的皇帝看着刘文熙，虽然努力地维持着平静，但是这个年轻的天子似乎掩饰不住他的紧张，开口时，就连声音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为何？因为皇帝没有穿龙袍，而穿了一条粉红色的襦裙。哪怕对于正经人家的姑娘来说，这条襦裙也显得有些伤风败俗。但此时，它却被穿在了皇帝的身上，而且被穿到了朝堂之上。

　　堂堂天子竟然着女装上朝！这是何等荒唐的景象！

　　刘文熙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继续说道：“关于京城二十年一遇的雪灾，赈灾已经有了新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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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太傅府中……

　　当朝太傅苏伯怀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这是百官中公开的秘密。他不曾学过之乎者也，更不懂得治国之道。但太傅确实会讨皇帝的喜欢。他是一个佞臣，但却是个深得皇帝偏爱的佞臣。

　　就如同人人都敬刘文熙一般，人人都怕苏伯怀。因为刘文熙是一个人，而苏伯怀像一条疯狗。

　　京城遭受了这么重的雪灾，官员们受了朝廷的庇护，虽然衣食无忧，但也应该做出节俭的模样，以免民心涣散。但苏伯怀显然不在乎这些，下朝之后，他宴请朝内好友，不用说，自然是极尽奢侈。

　　“这是我新收的舞姬。” 宴席上，苏伯怀指着堂中持剑而舞的美女，笑问道，“文熙兄觉得如何？”

　　“美甚。”刘文熙心不在焉地点头回答，他的心思早就不在这场酒池肉林的宴会之中，而飞到那些饱受雪灾之苦的百姓之中去了。

　　朝廷发放的救济粮是否足够填饱他们的肚子？房子塌了以后，他们能住在哪里？今晚又会有多少人被冻死？

　　念此，刘文熙不由重重地叹息。

　　宴酣，苏伯怀喝到忘我，早已将那点礼仪丢到了九霄云外。他跳进舞姬之中，毫不收敛地与这些千娇百媚的舞姬搂搂抱抱。

　　官员们大多出身书香世家，打小便熟读圣贤书的他们又岂会喜欢这样荒淫的场景，但碍于苏伯怀的面子，他们只得合着音乐，拍手附和。

　　玩得尽兴了，苏伯怀搂着那个新收的舞姬，坐回位置上，与旁人聊起了天。舞姬舞剑用的长剑被他随手扔在了身边。

　　初时刘文熙并没有在意，但听得苏伯怀说了一件事之后，一旁的刘文熙瞬间变了脸色。

　　“陛下真是呆得可爱，那日在御书房中，他慌慌张张地问我：‘太傅，算算日子，朕的罪己诏下了足有三日，为何这大雪还不停？’。这老天爷的事，我区区一个凡人，懂什么？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地回答：‘启禀陛下，定是这罪己诏不够虔诚，没能打动上苍。’”

　　“然后呢？”有人问道。

　　“然后陛下便又问：‘那如何才能打动上苍？’”说着，苏伯怀捏了捏怀中舞姬的肩膀，舞姬便如有所觉地端起桌上的酒杯，递到了苏伯怀嘴边。苏伯怀用美酒漱了漱口，才继续说道，“我就说：‘陛下，您必须要用行动来打动上苍。’”

　　说到这里，苏伯怀已是按捺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什么行动？”那人还是不明白。

　　“笨！”苏伯怀大笑道，“自然是穿女装上朝！否则陛下今日为何做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举动？我告诉陛下，越是羞辱自己，就越是能够向上苍证明自己的忏悔之意，便越是能停下这场大雪！”

　　“你这佞臣！我杀了你！”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在苏伯怀身后传来。

　　苏伯怀吓得连忙转身，只见刘文熙怒目圆瞪，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刺向了他的胸口。

　　持剑的刘文熙，与那声暴喝，仿佛一记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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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雪竟真的停了。皇帝女装上朝，打动上苍的故事传遍了京城。

　　在这个故事中，除了主角皇帝之外，还有两个重要的配角。

　　一个是通灵的苏太傅，他得到上苍托梦，他怜悯百姓，所以不惜泄露天机，将停雪之法告诉了皇帝。一个是邪恶的刘宰相，他听说苏太傅传授停雪之法后，心生妒忌，便残忍地杀害了苏太傅。

　　一时，苏太傅成了百姓口中的英雄，但刘宰相，则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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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书房中……

　　皇帝脸色难看地盯着桌上的联名信，一言不发。

　　跪在地上的人义愤填膺地说道：“刘文熙触了民怒，罪无可赦，陛下却只给他流放的处置，这实在不能服众！”

　　“滚……”皇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来。

　　“陛下！”那人痛心疾首地高呼，“请陛下三思啊！”

　　“滚！”皇帝忽然像是发疯了一般，将桌上的所有的东西扫到地上，用尽浑身力气冲着他咆哮，“给朕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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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放吗……”身穿囚衣，披肩散发的刘文熙坐在又脏又臭的牢中，听到皇帝对自己的最终处置后，有些惊讶地睁开了眼睛。

　　惊讶过后，刘文熙又温和地笑起来，冲着传旨的太监略一点头：“多谢了，玉……王大人。”

　　听到这句话，负责传旨的太监看着牢中的刘文熙，面露复杂之色，他紧握着圣旨边缘的手指关节上一阵发白，似乎想要把圣旨撕碎一般。但他终于放弃了，他扔下圣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大人慢走！王大人慢走！”狱卒谄媚地跟在后面，像是一条走狗。

　　“恭喜刘大人。”送走传旨的太监之后，狱卒又折了回来，他朝着刘文熙啐了一口，冷笑道，“捡了一条狗命回来。”

　　狱卒似乎也听过坊间流传的故事，在牢里的这些日子里，拜他所赐，刘文熙过得很糟糕。

　　就连刘文熙自己也以为，雪停之后，自己恐怕是难逃一死了。但不成想，皇帝对自己的处置居然只是流放。等到狱卒羞辱尽兴，离开了之后，他抬起头，有些感慨地眯起了眼睛。

　　又是二十年以后，儋州……

　　儋州的冬天并不寒冷，在这里，没有人会为寒冷而发愁。哪怕是三九天，学童们也只是穿着单薄的衣裳，快活地奔向学堂。

　　但令这些稚童没有想到的是，一向准时的先生居然迟到了，已是上学的时辰，学堂的大门却还是紧闭着。

　　贪玩的孩子以为今日不用上学，欢快地一扔书包，往家的方向跑去。只留下黄牛儿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学堂门口。

　　黄牛儿不想回家，他想上学，要不是先生免了他的束脩，他恐怕现在还在放牛。所以黄牛儿想见到先生，只有在学堂里，他才能心无旁骛地念书。

　　于是黄牛儿把耳朵贴在大门上，想要听一听学堂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这时，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忽然在门内响了起来。

　　“刘大人，现在京城饱受雪灾之苦。陛下翻阅二十年前的奏折时，偶尔找到您的奏折。”那个陌生的声音说道，“陛下惊叹于您的才华，大受启发之余想要重新请您出山。”

　　“还请刘大人三思。”

　　“不用三思了。”是先生的声音！

　　“老夫心意已决。”但先生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疲倦，“已经不会再考虑了，大人请回吧。”

　　“刘大人！”那人又说道，“先帝昏庸，竟听从佞臣之言，以为行荒唐之事便可以停雪，当今陛下乃是明君，不会埋没像您这样的栋梁之才！”

　　“刘大人！就算不为了国家社稷！您斩杀佞臣，却被流放，在这儋州一呆就是二十年，您服气吗？”

　　然后，学堂内便没有了声音，黄牛儿将耳朵贴得更紧了一些，想听得更清楚一些。没想到学堂的大门忽然开了，紧靠在门上的黄牛儿顿时栽倒在地上。

　　开门的是一个官员打扮的年轻男子，他铁青着脸，似乎是吃了瘪，瞥了倒地的黄牛儿一眼后，便大步地走了。

　　黄牛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头顶忽然传来了先生的声音：“黄牛儿，你怎么在这里？”

　　黄牛儿抬起头，只见白发苍苍的先生站在面前，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

　　“先生！”黄牛儿连忙问道，“您就是刘大人吗？”

　　“你都听到了？”听到黄牛儿的问题，先生顿时呵呵地笑起来。

　　“那先生为什么不回京城？”黄牛儿拉着先生的衣角，又问道，“您到了京城，不就可以当大官了吗？”

　　先生没有回答，他牵起黄牛儿的手，说：“走，跟先生去做早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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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年前，京城的冬天……

　　太子的马车走过街道，马车内，年仅十岁的太子已是热泪盈眶。

　　年幼的他从未见过，这好端端的京城，在经历了一场雪灾之后，竟能变得如此凄惨，宛如人间地狱。

　　冻死的尸体堆在路边，还侥幸活着的人浑浑噩噩地走在路边，宛若行尸走肉，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

　　“为什么……”太子流着眼泪，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殿下。”书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度过这次雪灾的能力。”

　　太子从小木讷，说不好听点，叫做愚钝，所以皇帝特意挑选了京城内最聪明的孩子来当书童。被选中的书童比太子年长两岁，对太子而言，他既是读书时的书童，也是玩耍时的兄长。

　　“朝廷没有保护他们吗？”太子又问道。

　　“朝廷保护了，但朝廷不可能保护得了每一个灾民。”书童语气沉重地解释，“总会有人度不过这个冬天。”

　　太子看着窗外的景象，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他看向身旁的书童，一脸认真地问道：“孤以后一定要保护所有百姓，文熙，你愿意帮孤吗？”

　　被唤作文熙的书童看着太子，也点了点头。

　　“文熙，愿意。”

　　就在这时，马车外，一个小太监的脑袋忽然探了进来。

　　“王玉也愿意！殿下！王玉也愿意！”他大声叫道，“别落下小玉子！”

　　看到小太监耍宝一般的表现，太子顿时破涕而笑，问道：“小玉子，你知道孤在说什么吗？”

　　王玉憨笑起来，老老实实地道：“王玉不知道，但是只要是殿下和文熙愿意去做的，小玉子也一定愿意！”

　　也许是被王玉的傻气感染了，三个孩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突然一齐笑了起来。

　　笑声回荡这片满是绝望的空气中，仿佛是这世间仅剩的一点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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