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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04
妙手回春
第三章04
那本书自拿回住所,就一直摆放在床头柜上,已快半个月了,李春江翻都不曾翻过。他只是每日起床后、睡下前,摩挲一番书皮。他也没去找竹文青,一次也没有。他想,如果他不去找,对方可能会主动来找他。明明了解对方有多么傲慢,他还是怀揣着一点点的侥幸,日日祈祷,等待着。
有时候,他觉得,竹文青的心思,其实与他的一样。但有时候,他又动摇,以为对方心里,根本没他。
想到那日,竹文青冷冰冰的态度,李春江就要生气。为什么平白地,要把妹妹给我?他搞不懂。仔细琢磨了几天,倒渐渐平静了,心想:要不然,就娶了他妹妹?低三下四地做个入赘女婿呢?万一他的心思和我的不一样,好歹我每天能够看见他,对着他一辈子。
如此打算,李春江几乎死了心,可一转念,这是不是成了卑鄙小人?利用人家闺女,做自己不可告人的勾当,再说,万一文青哪天也成了家,眼看着他跟别人好上……李春江不敢再往下想,更承受不住这刺激。他琢磨了琢磨,始终没能摸索到什么良方来医治自己内心的症结。他暗暗盘算:是不是要再问一问文青,探探他的心思,他究竟是怎样想的?可别只有我一头儿热……
矛盾着,李春江慌了,索性更加下意识地,不敢与竹家人碰面,特别是竹文青,他真怕碰见他。日子对于他来说,简直就像迅速转换的节气,由严冬过度到暖春,又由暖春,没征兆地轮回到寒冬。他竟怀念起和竹文青互不了解的时光,见面就吵嘴。他很想回到那时候,至少那时他来说,多少还有些希望可以看见,而现在,他竟看透了一切,黑茫茫地。
浑浑噩噩又过去十来日,天气转眼热了,躁得人直想去河里扎猛子。这些天,竹文青始终没见到李春江。他认定了,李春江这是有意躲着他呢。他自己却也认真反省过,那天的态度确实不好,他以为李春江一定因此生气了,不禁有点后悔。毕竟,还欠着人家的情呢。他想,却又暗自地有点埋怨李春江,埋怨对方根本不明白他的心。
“这个姓李的!怎么也不来知会一声儿了呢?”兀自嘀咕着,竹文青不知第几次地踱到素心堂门首去张望,直叫柜上的孙掌柜纳闷儿。孙掌柜也随着望出去:“东家,您这是望谁呢,敢情晌午还有预诊的?”
“没、没有……”竹文青挺不好意思,赶紧催促孙掌柜上板关铺子,却正赶上文英文君回来。
“哥,怎么这么早就赶着关门儿?”文英笑着凑过来,见大哥没理会,又提着嗓门笑道,“才回来路上,你猜我们碰着谁了?”
“谁?”竹文青收拾着案子,始终板着脸。
文英笑道:“你猜嘛!”
“我猜不出。”竹文青淡淡道,“你认识的人,我都不认识。”
“那我猜猜?”孙掌柜嬉笑着插了嘴。文英一瞪他,他插着两手,缩了脖子。
文英撅起嘴,对竹文青道:“真是的!我们碰着李大哥了嘛!可也奇怪,我们跟他招呼,他都不理,还跟老鼠避猫似的躲开了呢!”她盯着竹文青,“诶?哥,可别是咱家谁得罪他了吧?”
竹文青听着,停下手里的活儿,对着案子怔了怔,僵笑道:“别乱嚼人家的事儿,快吃饭去,回头周妈又要来催。”他给孙掌柜使个眼色,孙掌柜便乐呵呵地跑过来,要给文英拎书包。文英不给,一个人气哼哼地赶去厅堂。孙掌柜也不晓得哪里又得罪了她,也赶紧追去赔罪。
见旁人都走光,一直默不作声的文君才悄悄一扯竹文青的衣袖:“哥,我想跟你说件事?”说这话时,她也悄悄地。
“什么事?”这会儿瞧着文君,竹文青倒很不自在。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僵了笑脸。偏文君背了身,红着脸道:“刚回来时,遇着李大哥……”
“嗯,才听文英说了。”听到要说李春江,竹文青心上咯噔一下。就像被谁窥知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也红了脸,忙扶稳柜台,也背对了文君,听文君又道:“李大哥好像有什么心事……”
“心事?他能有什么心事?”竹文青紧张得抢下妹妹的话,瞥见文君一愣,忙闭了嘴,半晌,才冷着脸说,“你总挂心他干什么?”文君红着脸不答言,他便故意笑她,“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想让我……”
“哥!”文君跺着脚,“知道就知道,犯、犯不上说出来!”
“不说?不说他怎么知道你的意思?”
文君讶异地盯住他。
他既道:“这事儿,我不是没替你想过,也问过他的意思…..”
听了这话,文君咬下嘴唇,紧张得直揉裙子边,可竹文青偏故意把话顿一顿。
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他怎么说?”
竹文青不禁一笑,仿佛很得意:“没说什么,只说还要考虑考虑。我本想,等事情有了结果再告诉你,可谁知你这么着急?”说的时候,他就像存心地揶揄文君,心里竟痛快得很。
“谁、谁着急了!为了这事儿……”文君给大哥说得简直下不来台,顶着一张红梅子似的脸,恨恨跺跺脚,一个人跑去了后面。
昏暗的铺子里,只剩下竹文青一个人。望着妹妹离去的背影,他冷下脸,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我怎么不去死!他在心里咒骂自己,忽而念及,这都是因为李春江的关系,又恨上了李春江,但他很清楚,决不是与爱相对的那种恨。他是恨李春江为什么都到了这会子还不来找他,还让他的心莫名地、不上不下地悬了起来。
独自在昏暗的铺子里立着,立了半晌,周妈来催他吃午饭,他也肯不去,只说不饿,恹恹地回屋睡了个午觉,却也睡得朦朦胧胧,昏昏噩噩。
日将西坠,一缕夕阳潜进房里,晕染得沉闷的房里,一片金光璀璨。半梦半醒间,竹文青床上侧身躺着,隐约听见外面廊子底下,有人说话:
“……这样呀!我们还以为您怎么了呢!”
文英的声音。
接着,一个温柔的,低沉的声音应道:“那什么,我找你哥哥有点儿事,他在不在?”
“在呢吧?等我瞧瞧去!”
听到这里,竹文青惊坐而起。他慌张张理一理头发、衣服,把被子匆匆一叠,还不及掸床单,已听得响起叩门声:“哥,我进来啦!”惊得他赶紧扯了床单,罩住被子。
门开了,却是李春江立在外面。文英在那边朝这边招一招手,走了。
“文、文青?”李春江觑着竹文青。
竹文青放客人进房,掩了房门:“你这会儿才来,敢情是还书来了?”冷笑着,很有讥讽的意思,书桌前坐了,一条胳膊还搭在书桌上,迟迟地不看李春江。
李春江站在竹文青一侧,毕恭毕敬地,低低答:“书还没有看。”
“没看?那找我来做什么?”
李春江愣了愣,不晓得这话是怨他迟迟不来,还是嫌他来得太早。他支吾着:“这些天,我仔细想了……关于你妹妹的事……”看竹文青投来一瞥,他便放大了胆,跪下一条腿,与竹文青面对面地凝视,“我愿意和文君交往看看,如果……如果你不反对?”
竹文青没有即刻作答,盯着李春江,微微蹙紧了眉头,神情有点闪烁不定。
李春江也张大双眼,皱眉凝望竹文青,见对方忽然逃开视线,他的视线便追赶上去。
忽听竹文青叹息一声,低低道:“这样就好了。”像放心了似地,他脸上挂起一抹未抵腮际的笑。那笑,在李春江的注视下,很快地,淡了。李春江怔怔盯着他,给他磨得几乎没了心性,起身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竹文青问,却没看向李春江,低垂了眼皮。李春江偏死瞪着他:“我要入赘到你们竹家。”
闻言,竹文青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盯上李春江。李春江抽一口冷气,眯细了眼睛,反瞪上他:“你若不应……”
“应!我应!”竹文青毫不迟疑,很快地,又后悔了,“可不知道,我妈同不同意……”
“那就是你家的事了。”李春江微微一笑,“我等你的好消息?”说完,他赌气地往门口走,还自己甩开了房门。
“等、等等!”竹文青喊他。他果然马上就顿住步子,偏了头,却听竹文青道:“……书若看完了,想着还我。”
“知道。”
看李春江走出去,渐远,竹文青也没有追赶。
“呦!李先生来啦!”周妈的嬉笑声,突兀而不合时宜地响起,“咱可真是好久不见,头两天,我们太太还念叨您哪!真是的,这来了也没个人招呼,怠慢怠慢!”
“哪里哪里,我这就要回去的。”
竹文青在房里默默听着,听着李春江的声音,心头竟像被万针扎过。
周妈忙笑道:“呦!怎么才来就走?”
“不,其实来了一会子了……”
“可谁见着了?”周妈倒殷勤,“我们太太还没见着您哪,就都不算的。”她呵呵笑着,直把李春江往厅堂里请。
想李春江是跟周妈去了,房外廊子下蓦地静了。竹文青听了听,知了——知了——,只有知了唱。
叶子的影儿,白窗纸上晃了晃,晃散了,碎了,直碎到书桌上,又流到地上,到处都斑斑驳驳,像极了此时此刻的竹文青,破碎得支离。
自有了上回的经验,竹太太这回见到李春江,倒没有提及文英的亲事,跟他有的没的闲扯,还要留他吃晚饭。李春江担心一会儿又要与竹文青见面,未免尴尬,不肯留下,可文英也跑来凑热闹,再加上周妈。想是始终不忘他的恩情,她们竟一起请他,他推辞不过。
晚饭时,竹文青恰坐在李春江旁边。令李春江惊诧的是,竹文青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还与他谈笑风生。这直让李春江觉得,自己这其实是在受这一家子人的虐待。
表面上,李春江也与竹文青谈笑着,尽量不流露出任何心迹,但他一点自信也没有。他没自信能像竹文青那样,伪装得天衣无缝,仿佛没有心。
……也许,那根本不是伪装?李春江自己吓唬自己,暗暗地——表面却对竹文青微笑着。他暗暗恨道:你就虐待我吧!
衔着恨,几乎与爱等同的恨,连嚼起软米饭都觉得硌牙。李春江应酬完这一顿,也不想多说什么,匆匆地告别——他怕若再交谈下去,就真得要不小心地袒露心迹了。竹太太叫竹文青去送送,李春江说了句不用,逃也似地奔出了竹家。弄得竹家人个个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唯有竹文青,杵在旁边,默默冷笑着。
回住所的途中,没征兆地下起雨来,不甚大,细细地,银针似地,直刺透衣衫,扎进皮肤。李春江只感觉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刺痛,倒忘了雇辆洋车,傻子似地奔跑着。回到住所,已全身湿了个透,他也不及换上干衣服,一径冲到卧室,抓来床头那本古旧的《黄帝内经》,两手死攥着它,弄皱了书皮,更洇湿了书皮,手上的雨渍,又渗入内页。
“你到底要干什么!?干什么?”坐在空荡荡的双人床上,两手搓弄着那书,他直把它举得齐着眼眉。
他瞪着它,对它吼,仿佛它就是竹文青:“我可真是看不透你了!本以为你是个纯洁的人,不想你这么黑心!只喜欢看我难受!你就喜欢虐待我,是不是!”
他颤抖了双手,书几乎给他揉成一团。他还举着它,深深埋了头,脸痛苦地扭曲了。
他又把脸埋进那几乎腐朽的书页里,深深嗅着它的怪味道,险些儿垂下泪来,但没有流泪,只长长叹息一声,软了声音,明明是自言自语,却念得竹文青好像就立在他跟前:“一会儿热得烫死人,一会儿又寒得冻死人,一会儿叫人充满希望,一会儿又叫人绝望得想死。天哪!要是哪天我真成了半死不活,你就高兴了,是不是……”忽而抬头,盯了盯手里的书,“真搞不懂,你究竟想什么呢?是不是和我……是不是和我……一样……?”
昏黑一团,卧房、及外面的客厅,黑暗相互交融,撕扯在一处,不分彼此,也融着窗外的雨;垂地的绒帘子敞着,半扇纱帘倒遮了半面窗。雨珠噼里啪啦砸到玻璃窗上,势头似比之前更猛烈了些,还杂着闷闷的,忽近忽远的雷。
玻璃窗给雨珠砸得咔啦啦作响,映着酱色的夜天,和街上幽幽的橘色路灯。雨,把这些色彩全划得一道道一条条,像泪痕,更像朦胧的印象派油画,却不晓得画得什么,只蒙蒙地,搅在一处的颜色,没有清晰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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