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愿化西南风(4)
嬉闹间,不远处一段对话传了过来,打断两人甜蜜和美的氛围。
“嘘!你小声点!叫晋王的人听到,你这脑袋甭想要了!”
“听到就听到!这天下尚还不是他的呢!难道还敢把我怎么样不成?”
“而且我说的也都是实话,人家太子殿下身为嫡出,自幼被立为皇储,继承大统是名正言顺!”
“他呢?他个庶子,只是被皇后娘娘自小收养罢了,还真拿自己当成尊贵的嫡皇子了?他凭什么去和人家争啊!”
“确实,他根本不配有这种想法。”
“要我说就是头狼,而且还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人家皇后娘娘养他那么大,太子身为兄长也礼让疼爱弟弟,最后竟滋生出他反目为敌的心性,当真是令人唏嘘。”
“放心吧!老天是有眼的!像这种恶毒之人,最后一定不会得逞!”
靳如晔的脚步随对话怔住,笑容即刻僵在脸上,随后渐渐消失。
身侧的姜若锦动作也停顿在半空中,关切担心地向他看去。
他是尊贵无比的皇子,手中握有寻常百姓所不能及的权势。但归根结底,再强势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听见别人背后诋毁,更甚将他恶意扭曲的时候……肯定还是会不可抑制的感到难过。
她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好几年,明白在古人的眼里,所谓“嫡庶尊卑”、“规章例法”,这些比什么都重要。
可依她看来,自古皇位之争便不分嫡庶,太子被废黜,改立非中宫嫡出皇子登位的情况,比比皆是。
或许最早有立长立贤,但统领天下看的是能力是实力,并不是谁投胎投的好,就可以稳坐高台酣睡。
再者说,太子身为兄长,对靳如晔做出的事也非常令人不齿。
前有痛下杀手,逼迫他受着伤混入匪徒当中。后有赶尽杀绝,要是他真登位成了新皇,底下这些弟弟们估计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安安稳稳的活下来……
所以,与其骂他忘恩负义篡权,倒不如说是竭力为自己谋取一条生路。
他只是想活下去,又有什么过错呢?
靳如晔默默垂下眸,长叹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双手从他的侧边伸了过来,柔软温润,轻轻捂住了他的耳朵。
一如当年山洞中,他为她抵挡夜半雷声的侵袭……
当日背后乱嚼舌根的几个人并没有受到惩处,换来的是朝堂上更剧烈的血雨腥风。
姜若锦懂得,即便他们冒犯到了靳如晔的名声,但背后打杀百姓,除了会给他平添暴戾的恶名,其余没有任何正面作用。
只有奋起直追,在朝堂上占领绝对的优势,才能立起不容置疑的威严。
自那天过后,靳如晔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变,每每面对他时,她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过姜若锦无暇顾及那些,因为,没过多久,她便被御医诊出怀有身孕。
靳如晔欣喜若狂,抱着她连转了好几个圈圈,随后昭告天下似的,将这个喜讯散布了出去。
他给她院中加派了人手,无论守卫内侍,还是丫鬟嬷嬷,近乎增了两三倍,全是他精挑细选出的心腹,伺候她的同时,也帮她挡掉其他妃妾的不怀好意,让她能够安心养胎。
姜若锦在后院静享与世无争,另一边朝堂上,对峙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
太子党一派筹备多时,执拗且忠诚,相以拨乱反正的由头与晋王党宣战,争他个鱼死网破。
那段时间靳如晔很忙碌,一晃有好几个月没归过家,也不许她外出找他。平时只传话来叫她吃好睡好,多晒太阳,总之做什么都好,就是别太焦虑操劳,对养胎不利。
虽说他对她很好,她也能理解他艰难的处境。
可处于这一时期,姜若锦的心绪敏感而复杂,太长时间不见他,心里又为他担忧,久而久之,就变得愈发消沉抑郁。
转眼来到寒冬时节,她待在生着炭盆的温暖房中,坐在窗边罗汉榻上,别后倚靠着软枕,用手掌支起脸,惆怅的长叹一声。
原本秀丽消瘦的一张面孔,此刻丰盈了许多,腰身也圆滚滚的,满是福气的样子。
她身上一袭衣袍宽松舒适又不失华贵,那刺绣的花纹细密精致,摸上去倒异常柔软,可以见得绣娘技巧的精湛。
曾经这种级别的东西,她只能在博物馆的文物展览柜里见到。现如今穿到自己身上,成为最日常不过的衣衫,千百件衣物与世间珍宝,在靳如晔眼中,来的都不如她珍贵。
但很莫名的,她竟没有想象的那样开心。
“巧儿。”
“哎!娘娘,奴婢在呢。”
姜若锦垂下眼眸,神色略带委屈:“你说,晋王他是不是已经开始厌弃我了?”
“哪能呢!”小丫鬟连忙反驳,凑到她身侧:“咱们殿下最在意的就是王妃了!您看这衣食住行,还有身边伺候的人,这份心思,整个京中的主母们谁能比得起呀!”
“更何况您肚子里还怀着小皇孙呢!自从殿下知道您有身孕,高兴的不得了,满心满意的就等着孩子出世!娘娘您千万不要往窄了想。”
姜若锦再次叹了一声:“话虽如此,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他都不肯来见我?”
“或许他早就已经不在意我了,甚至连娶我,都是曾经落魄时的阴差阳错……”
现在的她是苏若锦,是高束闺阁的宰相千金,没被绑架过,更没有与靳如晔经历过生死之交。所以有些话她不能说,也不敢说。
但她心里明白,靳如晔娶她,大抵只是一时的头脑冲动。
她救了他,彼此有段短暂的惺惺相惜,报答也好,怜悯她没有亲人也罢,外加当时需要一个没有身份背景的女人替他挡后院之火,所以,才给了她一个家。
可能事后想想,她没有那个占据他内心的本事,于是便日益冷淡……
说的难听点,当初都不一定能被称作是“娶她”,无非是一众女人其中的一个。
如果是现代的一夫一妻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姜若锦想,她应该不会是靳如晔心悦诚服的唯一。
“巧儿。”她无助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吸了吸鼻子:“我突然,好想回家……”
年关近在眼前,整个京城都充斥在一片红色喜庆当中。
晋王府各院檐下挂起绸花,主子下人领份例的,筹备采买的,忙得不亦乐乎。
姜若锦身子的月份眼看越来越大,做什么都不方便,兴致也总是丧丧的,提不起精神。
期间“娘家人”来过府中几次,以她一个没有血缘的人来说,态度足够亲切真诚了,只是她自己走不出那个困局而已。
所幸靳如晔终于肯百忙中拨冗,放下政事,陪她过了个年。
三十晚上是府中妃妾们的守岁宴,翌日便是宴请王公与重臣的宫宴。
晋王靳如晔与身为晋王妃的姜若锦共同进宫,出席宴会,殿内少不了又是一顿寒暄客套,与逢场作戏。
宴席开始前,皇子们同各自的家眷按惯例站起身,举杯对上位者唱贺词。在庆贺新岁的同时还要拍一番马屁,像是平安康健事事顺心,陛下万岁娘娘千岁……诸如此类。
“诸位爱卿同喜,平身。”老皇帝扬扬手,赦了众人的礼。
然后,这千篇一律的无聊宴席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酒过三巡,歌舞登场,众人有微醺的加持,各自轻声闲谈,无所避讳,场面一时看起来倒也合乐。
眼前的桌面已经开始上了第三道宴席,从入场的茶点宴,到荤素菜品宴,再到现如今的醒酒蜜饯瓜果宴,除了撤掉残羹脸面上好看,再也是起到餐后清新解腻的作用。
靳如晔在与身后席位的臣子交谈,姜若锦百无聊赖的看着行进匆匆,却有条不紊的上菜宫女。
时令鲜果流水似的摆上来,她却没什么胃口。
虽说现在不像前几个月害喜那样严重,但还有一个多月临盆,腹部压迫的胸口又闷又胀,连带食欲也不是很好,于是两眼放空的从桌上移走视线。
轻舒了口气,她的视线有一搭无一搭的在场上游荡,忽然,布菜侍女与太子的一个眼色,惹得她微微皱起眉。
不知怎的,一股怪异的预感油然而生。
姜若锦曾说过,她这个人没别的能耐,就是对危险的来临有着绝佳的预判。
恰好她刚想到这,沉默了整场宴席的太子深沉的开口。
“二弟。”
这亲切的一声低唤,成功引起了在场其他人的注意,大家纷纷止声,偏头看向两人。
太子酝酿出笑容,继续说道:“本宫近日时常听到一些风言风语,称你我兄弟二人不和……”
“呵呵。”他轻笑出声:“简直无稽之谈!咱们皆为父皇血脉,乃是骨血至亲,更有从小一同长大的情谊,彼此相惜还来不及,又怎会如他们所说的那般!”
他举起酒盏:“刚好,借着这辞旧迎新的喜气,咱们兄弟二人共同饮下这杯,让那些背后非议的小人闭嘴!同时也叫父皇放心,二弟以为如何?”
在太子说这些话的时候,老皇帝目不转睛的盯向两人这边,眼中满是期待。
兴许这一幕落进其他人眼里,多少会抱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可对老皇帝而言,他肯定是整个大殿中,最希望看到儿子们一派和睦的人。
靳如晔心中虽抱有质疑,对太子的惺惺作态嗤之以鼻,无奈老皇帝眼巴巴看着呢,他也只能起身,恭恭敬敬的说客套话,暂且接下这一招。
两人大大方方对饮,一杯酒水下肚后,老皇帝龙颜大悦,连带下面几个臣子也懂眼色的吹捧附和起来,夸赞兄友弟恭,皇家之幸。
太子落座,垂眸之际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面前的一盘佳果,转头询问布菜宫女:“这道黑紫色所为何物?为什么本宫的桌上有,而晋王的桌上却没有呢?你们御膳房是怎么做事的?竟如此疏忽!”
“殿下恕罪!奴婢冤枉啊!”宫女当即扑跪在地上,声线故意提高些许,以让更多的人听清:“回殿下,这乃是西域使者所带回的珍果,名为葡萄。由于数量稀少,此次宫宴只供给陛下娘娘还有殿下,其他各位主子的席面都是没有的,还请殿下明察。”
太子听后哦了一声,沉思片刻,做下决定:“这样好的东西,先给父皇母后享用是应该的,但同样都是皇子,本宫身为长兄,又怎能不顾底下的弟弟们呢?”
“你去把这盘分一分,拿给二弟三弟四弟都尝一尝。”
小宫女得令,垂下头行了个礼:“奴婢领命。”然后麻利的动手均分出葡萄。
眼见那串葡萄越端越近,姜若锦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笼罩。
今夜桩桩件件的反常,以及她诡异的第六感……她怀疑,那葡萄是不是被动了手脚。
想来没有逻辑,但却并不是毫无可能,不然如何解释心狠手辣的太子的反常?
首先宴席是老皇帝的御膳房全权操办,葡萄由西域使者带回,这盘葡萄本该给太子享用,若真的有问题,大家也会首先怀疑有人想毒害太子……
但命只有一条,若真的有事靳如晔就会死,她不敢拿他的命去赌。
眼前这种情况,又没办法明着验毒。
“咯哒”一声,盘子轻轻落在桌面上,太子的声音此刻就像是催命符,他笑得很亲切柔和:“二弟,快尝尝。”
“怎么不吃啊?二弟?”
“难不成,二弟心里还打着结?不愿意接受为兄的心意?”
一时间,皇帝皇后,场上其他皇子和众臣都注视着他,等候他的下文。
看来今天这葡萄,是非吃不可了。
姜若锦来不及细想,顺从着本心,下意识张口对靳如晔说道:“晋王殿下,妾身看您面前的葡萄甚好,能不能斗胆,请您赏给妾身?”
她手指在桌下紧紧攥起,指腹苍白失了血色。
若真尝过后发现没有毒,无非会被人当做是嘴馋。
可若是有毒,他会死……
靳如晔诧异地看向她,眼中充满困惑不解。他知道,她平时并不是那种冒失又嘴馋的人。
老皇帝听闻,慈爱的笑了笑,自以为好心的打圆场:“有孕之人口味总是刁钻的,晔儿,你便把那些葡萄拿给晋王妃吧,再怎么说她肚子里还怀着朕的小皇孙呢,可不敢怠慢!”
“要是不够,朕这里还有!”
在太子不着痕迹的惊恐下,葡萄被端到姜若锦的眼前。
她屏住呼吸,于众人的注视下,拾起一粒。
黑紫色在灯火的映照下,圆润饱满,泛起光泽,勾的人忍不住吞咽口水,鬼魅般诱人。
姜若锦顿了顿,偏过头深深看了靳如晔一眼,细致描摹他的眉目,他的轮廓,生怕……这会是最后一眼。
眼神交汇中,靳如晔心底猛地一颤。
“若锦!”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起身,可能是夫妇间的心灵感应,他觉得她有点不对劲,突然间很害怕……怕会失去她。
不过已经太迟了,她将那颗葡萄,缓缓放进了嘴里。
细腻多汁的果肉爆裂开,一股酸涩发苦的滋味充斥满口腔。
姜若锦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是吃过葡萄的。
葡萄不该是这个味道,从古至今都不该是这个味道。
果然,有问题……
随着一股温热逆流而上,她闭起双眼,剧痛从胸腔蔓延到腹部,逐渐散向全身。
“噗……”一口黑血吐出,她在一众倒吸冷气和惊叫中,倒在了他的怀里。
靳如晔紧紧抱着她,眼眸通红:“御医!快叫御医!”
“若锦!你坚持住,千万不要有事!”
“你早知道这葡萄有毒是不是?你怎么这么傻!”
她勉强睁开眼睛,虚弱的笑笑:“对不起……”
对不起阿晔,如果这道劫,我们二人之间非要有一个人经历不可,那我希望,由我护你最后一程。
就像你当初,舍命也要护我那般。
或许很傻,或许……在外人看来不值得。
可是爱一个就是这样的呀。
太子早有预谋,我们无法违抗,更无法提出测毒,那无疑是在大庭广众挑衅他的威严,要是无毒,以后更会背上骂名。
所以,所以……
“咳咳咳。”她猛烈的咳嗽,血顺着嘴角滑落到脸颊,流进脖颈,染湿衣领。
“阿晔。”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他说,可是,时间不够了。
“我肯定是活不成了,阿晔,你让御医赶紧剖开我的肚子,快。”
“他已经足月了,他能活……”
“不要,咳咳,不要放过下毒之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靳如晔为她擦嘴角的血,但怎么也擦不干净,擦掉了就又重新流淌下来。
他眼中含着泪,低低贴近她:“你不会死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你死的。”
“别说话了,省省力气,我一定会让御医将你医活!”
姜若锦无力的笑笑:“不,不可能了……”
“阿晔。”她颤巍巍抬起手,抚上他的脸:“你是真心爱过我的,对吗?只爱我一个人。”
靳如晔刚想回答当然,他想毫无保留的将那些爱意摊给她看。
“啪嗒。”
脸颊上,她的手应声而落。
与此同时,殿门敞开,御医快步走入,带来一阵冷风。
岁末的寒风,有着白雪的凛冽,爆竹的刺鼻,年节的喜庆,以及皎月的清寒。
靳如晔怀中的她,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乘着那股风,永远的离他远去。
他叫着她的名字,撕心裂肺,响彻天际……
——
五年过后,老皇帝病重崩逝,太子顺位继承大统,成为新皇。
奇怪的是,新皇的后宫中鲜有妃嫔,都是府中原有的几位妃妾。再怎么说纳了人家进门,总不能遣散,只能各自封为后妃,但除此之外没有添过任何新人。
因为这位太子,并非皇后嫡出的皇长子,而是曾经的晋王。在上一位太子痛下杀手毒害兄弟后,老皇帝失望至极,废旧立新。
从此,围绕靳如晔的便再也没有非议,只剩顺理成章,名正言顺。
他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小皇子的生母为皇后。
后宫的女人们也都知道,没有这位姜皇后,就没有现如今的靳如晔。
她们大多数很听话,对姜皇后百般敬重,因为不敬的都已经被靳如晔毫不留情处置掉了。
至于争宠与子嗣,起初还抱有幻想,后来时日久了,慢慢耗光了期待,最后便只剩下了认命。
靳如晔的心是姜若锦的,未来的皇位是唯一的小皇子的,宫中人人都深谙此理。
命运对靳如晔虽残忍,但也不算绝情到底。
姜若锦当日中毒无药可医,所幸循着她的方法,孩子活了下来……
他守着念想,悉心打理政事,勤政爱民,是人人称赞的明君。
另一边,他将小皇子抚养长大。
一晃二十年过去,靳如晔把皇位交给儿子,自己退位做了太上皇。
他将姜若锦的贴身玉佩放在面庞上,低低呢喃,像极了爱人间的耳鬓厮磨。
“若锦,你看到了吗?我把这江山治理的很好,如今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我还将咱们的儿子教养的很优秀,聪明机敏,明辨是非。”
“我没有让你失望。”
“现在我的使命完成了,一切都有了延续。前半生我做到了为天下万民负责,往后的下半生,是时候该兑现我与你的承诺。”
“我带着你逃离这深宫枷锁,去做闲云野鹤,周游山川湖海,你说好不好?”
“对了,咱们的孩子很像你,无论样貌还是性格,我能从他身上很清晰的看到你的影子。或许正因为这样,所以他才很优秀吧。”
“还有啊……”
“真的好想你……”
——
愿化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