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街78号

　　当鸽子爱上蔷薇，会渐渐忘记怎样飞翔。

　　这是小时候常听父亲说的一句话，他是一个摄影家，倾尽全部心力走完大半个地球。从西藏到肯尼亚，从布拉格到爱琴海岸，一张张图片见证了他的足迹，还有那些瞬间静止的时光。
　　这只自称是没有脚的鸽子最后停留在了巴黎，他遇到了母亲。

　　我们住在一栋古老公寓里，从窗口能远远地看到塞纳河的风景。父亲总教我唱中文歌，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他常用惆怅苍凉的声音轻轻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我不懂，既然难舍，为何还要离开。父亲不说话，只是笑。

　　他很爱母亲，可以为了能在圣诞夜带她去高级餐厅而卖掉最心爱的故乡的照片。
　　他说，爱情是世上最美妙的事情。

　　自从遇到母亲，他不仅没有双脚，连翅膀也被折断，却心甘情愿。这便是爱情的美妙之处。

　　在我八岁那年，母亲病逝。父亲痛不欲生。
　　我们搬到了唐人街的破旧的阁楼里，靠父亲帮小报刊拍照片维生。因为个子冒得很快，我的衣服总来不及穿几次就短了，于是就只有套着父亲的衣服四处摇晃。他想法设法改善伙食，我却依然瘦成排骨样。我知道，这是天生的，跟我母亲一样，薄福的身板。

　　有一天，我被一个自称是我外祖母的人接走。父亲跟在车子后面追了很远，终于消失不见。我身上还穿着他的衬衣。那个时侯，我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法语讲得支离破碎。
　　原来，除了父亲，我还有其他亲人。在过去的日子里，这些亲人都在尽量忽视我的存在。

　　外祖母说是父亲打电话求她收留我。她说父亲要离开巴黎。她说我跟母亲长得很像，除了那双棕色的眼瞳。
　　母亲很美，我也知道自己很像她，可是这些不足以挽留父亲，对我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
　　属于他的那朵蔷薇已经凋谢，而我，要去寻找我的那一朵。

　　不顾外祖母的反对，我中途辍学做了模特。那是个迷乱奇妙的世界。
　　我喜欢看自己蜿蜒舒展成花的姿态。各色精致的妆容，稀奇古怪的衣裳，挂在我们身上如破烂般麻木的存在却被其他女孩当做珍宝一样追崇。

　　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从这一天才开始疯狂。

　　我和我的女孩们一起奔忙于各大秀场和摄影棚，我们在工作间歇挤在一起聊天，拥抱，接吻。我们在灯红酒绿中狂欢到天亮，然后蹲在黑暗角落燃起香烟熏干早已枯涸的双眼。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后来我遇见了她，一个叫左安安的中国女孩。

　　她把我拦在街头，请我在她外套上签名。她说她在杂志上见过我的照片，她很喜欢我，想让我尝尝她新学的甜点。她的法语说得还很生涩，找不到适合表达意思的词语，还会偶尔冒出两三句中文。
　　我对她说，你好，字正腔圆。接着她居然抱住我在大街上哭了起来，像个小孩子。

　　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耀星般的光辉。我喜欢那双眼睛。
　　小安很单纯，不像我之前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她清透得像一杯水。开心时笑，难过会哭，当她想得到一样东西，她会直接告诉我。她一直知道她想要的。

　　后来我离开巴黎跟她去了中国。
　　她说她想回故乡开自己的蛋糕店，我希望能够陪伴她实现这个理想，而且，中国也是父亲的祖国，我的半个家乡。

　　卫城是个很美的海滨城市，阳光明媚。
　　我不愿再做模特，于是在离小安打工的餐厅不远的酒吧驻唱。当身边所有人都说着一口中文的时候，我感觉很亲切。

　　我在广场旁边租了一间房子。小安常常过来缠着我。
　　有一次，乐队的朋友生日，我们喝了很多酒。我和小安摇摇晃晃回了住的地方。她一沾床就睡着了。我却还很清醒。
　　看着她的睡脸，我感觉到了来自内心的悸动。

　　她不是以前那些女孩。我反复跟自己强调。
　　她会花痴地问我谁谁是不是很帅，谁谁会不会跟她很配。她跟我讲她小时候跟一个男孩告白，后来居然发现其实他是个聋哑人。她说她的白马王子一定要很高，不能胖胖的，要单纯好欺负。
　　我笑她傻，却慢慢留起了长发。在她心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必须扮演好这个角色。

　　有时会有男人主动要求送我回家。我也会和他们牵手、接吻。可是时间不超过一周。小安不喜欢这样的我，她说我很花心。我不想跟她解释，因为我连这么做的理由都不能说清。

　　每做出一种新的甜品，小安会第一时间跑来让我试吃。她很巧手，当然也会有失败的时候。比如因为发呆太久或是玩数字游戏太入迷而烤坏了蛋糕。我吃过最苦的甜品也是出自她手。她把巧克力脆皮烤成了黑色，但我吃得很香。

　　有一段时间她迷上了一本书，叫做交换愿望。我没有看过，却被她逼着听了无数次。终于有天，有一个男人来取走了那本书，同时也取走了她的心。我的世界变得有些安静。
　　那个男人高高瘦瘦，看起来呆呆的，话很少。小安看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好像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那个男人叫林远，有干净的笑容。

　　我有些忐忑，却依然坚信，那个男人，不过是偶然进入我们生活的陌生人。取完书就走，再不会出现。

　　后来小安常提起一个叫做莫卡的名字。她说莫卡是个好人，在她的母校当老师，还经常去流浪狗之家帮忙。她说莫卡的话很少，但是脸上总是带着笑，跟我一样。她说莫卡会画画，很喜欢玫瑰。她说莫卡一个人住很大一栋房子，有很疼爱她的男友。然后她说，原来以前那个来取书的林远就住在莫卡对面。

　　我微笑地看着她，却说不出一句话。听见过冬末春至化冰融水的声音吗，心碎的时候比那还好听。

　　在我生日那天终于见到了莫卡，还有她的朋友艾丁。
　　我唱了小情歌，小安很喜爱它。还有一首法语歌，歌曲名字叫做我爱你。旋律欢快，掩饰了所有情绪。

　　莫卡是个特别的人，让人莫名感觉亲近。
　　她很直率地打量着我。我不介意那样的目光，里面只有善意。
　　小安唱了一首歌给我，她说我是她永远的宝贝。我无言，却很开心，不愿在永远这个词上多作考虑。
　　世上怎么会有永远的事。

　　整个晚上我都在听他们谈话，小安一直在笑。艾丁和莫卡有时会问我一些问题，体贴地顾及我的沉默。

　　这个生日我过得很满足。能够认识他们，已是礼物，何况小安玩得很开心。

　　再一次去莫卡家，她向我们宣布了她与周星凡订婚的消息。搂在我腰上的手陡然一僵，我发现艾丁有些失神。他爱着莫卡。第一次见面我就隐约感觉到了。可是那个笨蛋表现得这么明显，局外人一看就明白。

　　我呢，应该隐藏得很好吧。
　　看见小安缠着林远逗小狗玩的时候，我一直笑着，手上捧着泰戈尔的诗集，也没有忘记翻页。

　　那一天迟早都会到来，并不会等你准备好。

　　他们的电话越来越频繁。当小安搂着我欢呼她要向林远告白的时候，我发现除了沉默和微笑，我找不到其他的表情。努力张口吐出来三个字，恭喜你。心里却翻涌着另一个声音，我永远说不来的那三个字。

　　林远对小安很好。小安跟他在一起会幸福。我对自己说。
　　订了回巴黎的机票，我去向莫卡告别。我知道，如果我离开，小安一定会难过。毕竟我是她永远的宝贝。她会找另一个人哭诉，那一个可以取代我的人。

　　我剪回了短发。拖着当年离开外祖母家时的那只灰色行李箱走出青禾街。莫卡在我身后叫我，她说我短发很好看。我流了一脸泪，不知道为什么。

　　飞机在云端穿行，我透过机窗看着缓慢退后的绵延云海，不小心被阳光晃了眼。父亲说，当鸽子爱上蔷薇，会渐渐忘记怎样飞翔。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其实鸽子，怎么能爱上蔷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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