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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唐咸通五年,初春。
寒露台。
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凛冽的寒风中翻卷而来,如同江河汹涌澎湃。须臾,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个五丈见方的寒玄玉平台凌空悬浮在寒潭之上,宛如一位力士支手托起一块上吨顽石一般既觉稳固妥帖又觉摇摇欲坠。
“铮!”安静出奇的寒露台上破空传来铁器掉落的声音,就连白雪也禁受不住这声凄吟而在空中颤抖,不过眨眼之间,便随着平台之上的凌厉剑气倏然向四周退去——亮出一片清晰。
她眉宇之间闪烁不定,不可置信地看着刚从手中滑落的剑,脸色惨白,胸口不住的起伏,一个踉跄,再也支撑不住,右膝点地,倒在了四周所有人的眼前。
输了?!
寒潭四周的人等了三天三夜,终于等到了结果:武林盟主玉池正天与紫流阁阁主天雪染衣于寒露台大战三天三夜,于第四日黎明才知分晓,天雪染衣败,玉池正天胜!
终究是邪不胜正吧!
武林同道舒眉展笑。
徒然,所有人感到一阵冰冷,就见一道青光于人群之后以惊人的速度破空跃向平台。待那青影站定,才知是位女子,过膝长发飘然如梦,一身白裳与寒玄玉浑为一色,然而她却面罩白纱。任何人只要看到那纱后冷漠淡定以及含有无边震慑力的双眸时都会估量出她的不寻常。
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震开雪花,连绵不断的雪花重新飘落在那位紫流阁阁主的身上。
白衣女子扶住倒下的女子,轻唤道:“师父。”
然,倒下的女子没有看白衣女子一眼,冷笑着看向前方,喃喃道:“输了,输了,输了!”竟是这般拼命地叫喊,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她是紫流阁的阁主,是武林上下人人闻之吓破七分胆的紫流阁阁主,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传奇女子。然而今天,她却倒下了,倒在了武林盟主玉池正天的面前。
阊阖风依然呼啸,夹杂着潭央的空洞,嘲笑一般在她的耳边来来回回。
惨淡的微笑,红唇紧咬,然,那刺眼的殷红还是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连续地坠落在碧白的寒玄玉上,缓缓绽放出艳丽红莲,接着,成簇成团。
她不在乎这些,她在乎的只有他……扭曲的笑意在她脸上袅袅化开,她竟大笑起来,“输了,输了,正天,你到底还是输了!”
这近乎鬼魅的狂笑不由得让人心生寒冰,四周众人猛将视线从她的身上转向平台的另一侧。然,白雪飘飘,只能看到那幽蓝之色矗立在那里,犹如海面航船穿过茫雾看到了依稀亮光的灯塔。白衣女子也不禁一愣,伸出右手在眼前缓划了过去,真气催动,白雪再次顺势向四周飞开。
输了的是玉池正天?!
当人们真正看清楚玉池正天的时候仍不肯相信输了的是他——一袭幽蓝除却襟袖绣藻的墨蓝再无半点他色。
血色都没有,输了吗?
她那冰冷如同利剑的声音再次响彻,“你的心已经碎了,已经震碎了。哈哈……”白衣女子却赫然看到了紫流阁阁主眸中闪动的泪光,是如何的伤心与痛苦,是如何的矛盾与决绝,外部的冷酷残忍竟硬生生将那饱含激情的内心淡化隐藏。
对面数丈之外的蓝衫男子面无表情,浓眉之下黯淡的双眸直直落在倒地女子的身上,只是从容道:“我的心早碎了,早在茗儿离我而去的时候就碎了,天雪阁主震碎的只不过是正天的命罢了。”虚脱无力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天雪染衣的双耳之中,同时也传入了四周诸人的双耳之中。玉池正天目光微微闪动,再次嘴唇翕动,“茗儿”二字脱口却只有天雪染衣和白衣女子听到,这两个字含着他多少的无奈和痛苦,含了他多少的相思和不舍,深情脉脉,却疲惫不堪。天雪染衣在微微颤抖,她紧紧的抓住扶着她的白衣女子,十指用力的攥紧白衣,光滑平整的白裳皱出了花纹就像花甲老人眼睑处的皱纹。玉池正天苦笑,渐渐凝神,拼出最后一口气大声道,“是的,这次天雪阁主胜了。而、而在下、输、输……”话终究滞留在“了”的前音,天地之间仿佛星垂月陨,最后的余声化入潭中潋滟波光,冰冷了黎明的柔和与温暖……
天雪染衣心气憋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白衣女子娥眉微蹙却仍旧是冷冽无情,面纱飘动,本想说什么,可叹了一声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你知道了,你竟然知道了,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茗儿了,对不对?”天雪染衣温润的泪水还是夺眶而落,滑过她细腻的面庞。自己已是身受重伤,性命危在旦夕,然而,对于这位再也无法不脆弱的紫流阁阁主来说,这已不重要了,她的心此刻正随他而去。挣开白衣女子的扶持,她向玉池正天缓缓走去,“正天,说话啊。”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他们眼中传奇的如同鬼魅般的女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流下眼泪,也从来没有人想到这位传奇的让人闻风丧胆的女子会和他们一向敬重的武林盟主有不为人知的爱情。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一点,那就是紫流阁的阁主是不容许婚嫁的,紫流阁的女子一旦被选定为紫流阁阁主便再也没有拥有爱情的资格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宛若木鸡。
仍是沉静,那已成为尸体一具,又怎么回答他牵挂到老的茗儿的问题呢?
那也是个初春,春寒料峭,瑟瑟的春风刮面而来,天雪染衣的面纱摇曳不定……
紫流阁阁主清雪慕烟与以韩月轩轩主玉池墨为首的武林正派联手攻打仙水谷,十五岁的天雪染衣和十七岁的玉池正天为了历练也都追随长辈而来。
十七岁的玉池正天白衣不染,俊采神扬,看着十五岁天雪染衣的单薄身影便升起了男子汉的气概,御敌的时候便以“责任”二字自居保护在天雪染衣的身边。她是向来没有被任何一个人这样在乎过的,看着玉池正天舒朗的眉宇、干净的笑容,她不禁心弦一颤,然而目光还是冷冷生寒。他却不以为然拼死保护,却不知自己的武功在那时还远不如这十五岁女孩的武功。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终于忍不住,边随着人群向仙水谷内部要地拼杀边笑着问这寡言的内敛女孩。
天雪染衣瞥了他一眼便不敢再看,那么阳光的眼神只会令她心燥不安,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紧步向前移动。
“小心!”瞬间就觉眼前一花,身形迅速旋转,他怀抱着她躲开那必杀之剑,然而他们只是个孩子,躲得开一剑却躲不开第二剑,身后施剑者不给他们丝毫喘息的机会,一剑落空便就一掌击出,正好击中那白衣男孩的后心,两个人如同鸿雁滑翔一般坠落谷底。
“醒来了?”她第一次不再回避他那清纯如水的眼眸,第一次毫无戒备的微笑,虽然面罩白纱,但是他从她的目光中还是能够感受到的。
男孩努力坐直身子,干涸的裂唇微笑道:“我叫玉池正天,你叫什么名字啊?”
微微可以听到山洞外的清脆鸟鸣,叽叽喳喳格外舒心。险些丧命的人却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再次问这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如果天雪染衣当初回答了,或许他就不会受到这个危险,然而若不是这个危险,她又怎么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位不顾自己生命安危关心她的人,她终于感觉到了温暖。含着笑意答道:“我叫茗儿。”
抬起双手,如玉无暇的纤手颤颤巍巍的伸向那冰冷尸体的脸,好想知道,他是否真真实实的存在,更想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有如果,有以后。
“我的心早就碎了,早在茗儿离开我的时候就碎了……”
耳边再次回荡,她万分肯定了他对自己的爱,即使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选择了雪含笑,即使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有了孩子……他一定有他的无奈。
“正天,我知道你有苦衷……我是茗儿,你说说话好不好?”手快要触到那个她曾爱过也曾恨过的脸,泪水由绵绵雨线化为珠珠玉粒,好久好久没有哭过,忍了三十多年。白云苍狗,他由血气方刚的英姿男儿磨就成鬓发参白并为武林上下除恶惩奸的武林盟主。而她按着清雪慕烟为她选择的路一步步登上邪教阁主之位,誓死要与他为敌。
这三十年来,不变的是她依旧貌美如春的容颜,变了的是本因玉池正天而沸腾的心再次冰冷下去,造就了如今无情与决绝的个性。最终,她一掌震碎他的心、他的人。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和他隐居桃源仙境,抛掉紫流阁,抛掉所谓的武林霸主。
突然就听一娇嫩的声音道:“好感人呢,想不到天雪阁主竟有这等艳情呵!”
天雪染衣还沉静在回忆当中,未等反应过来,快要触摸到的面庞猝然后退上升,从容的面孔越离越远,半空的雪花散乱翻飞宛如要将玉池正天卷进其中,越卷越深……天雪染衣忽觉空洞,急忙凝气跃起,伸出五指拼命撕抓而去,然,她却忘记自己是身受重伤的人,刚升起两丈便再也提不起神,周身一滞,便如断线的风筝飘飘落下。白衣女子双臂微展,身子拔地而起向天雪染衣贴近,即刻白衣女子的真气护住了下落女子。
“彩云!”
白裳挽住天雪染衣轻轻落地,就向潭岸唤道。声音不大却如利剑一般带着厚实的内力穿破凝滞的空气射向四周,四周的人们本还恍惚在天雪染衣和玉池正天不为人知的事情之中,现在不由的清醒大半,纷纷看向半空。
继而,从白衣女子跃向平台的地方又一道幽绿光影应声而跃,但是她不是跃向平台而是升起直击玉池正天的身后。众人才见,玉池正天身后是一位红裙绿衫的豆蔻少女,少女见那碧荷般的女子飞速靠近便当机运足内力双手向后一掷,玉池正天僵硬的身体就如石块一样顺着被抛掷的方向横落过去,立时,宛如红鸢齐齐直升出四道丽影稳稳接住玉池正天,其中一位女子接着就是胸前一划,四个人和那具尸体如琉璃破碎一般消失在半空。
白衣女子和悬在半空的绿衣女子都是一惊,实实在在的人就眼睁睁的在眼前消失不见,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这些人应该是净虚花畔的人吧!
红裙绿衫的搭配向来是女子所不喜欢的,因为这种搭配十分土气,没有丝毫格调可言,可是,这身衣服穿在眼前这个女孩的身上却显得妖娆动人,她的一颦一笑,都足以让人魂牵梦萦,豆蔻少女更像个名动京师的头牌歌妓。
女孩宽大的衣袖微遮樱唇,娇笑道:“我叫断娜,是净虚花畔的人。”
那位名唤彩云的女子见救人不得早已凝神准备给这女孩致命的一击,然,看到女孩不怕危机的还能谈笑自如,她竟忍了下来,想看看这女孩想玩什么花样,于是冷笑道:“那么断娜姑娘的意思是?”
女孩笑道:“我家姑娘让我这样做的意思无非想劳动下任盟主到净虚花畔走一遭而已,若我家姑娘高兴了我们就把玉池盟主的尸首连同盟主玉牌都送回来,若惹得我家姑娘生气了就只有留在那里给姑娘赔罪了。唉,这么多年没有人去过净虚花畔了,大家都耐不住寂寞罢了。”转头向彩云又道,“这可没你们紫流阁的事啊,我劝你们就别掺和了。”
说话之间忽一道强大劲气向半空中的两位女子如狂龙暴叱般直击而来,准对面门。彩云即刻察觉速速升起一道泛绿内力直冲向那道霸力,同时化气为地,脚尖微点,身子更升一丈,随即抽出彩练直追那女孩,待到彩练缠住断娜腰间,彩云便猛一收力将她提升半丈。
立刻就听到一声爆响,那两道光力撞出绚丽光团,慑力震人,而击向断娜的那道劲气直撞上潭周冰壁。轰隆一声,大地颤动,这劲气可谓有海风咆哮、山石崩塌之势。
断娜瞬间隐去笑容,这一招是必杀的一招,出此招着根本就没有打算留活路。
她目光凛冽如同利剑直刺向出此招的半白老人。半白老人见未伤及二人,腾空跃起,须臾之间已凝气定格在断娜身边,化指为剑,直指断娜颈脉。彩云已知失去先机,如若再行救助,只怕断娜丧命更早。
女孩娇叱,双臂横打出去,却因腰系彩练被迫牵制住无法尽全力击出。然,半白老人却顺势握住女孩双腕,内力微催,只听女孩痛喊起来——骨折之痛,岂是一个豆蔻少女所能忍受的。
彩云当机抽回彩练,复而击向老人,她也不曾全力击出,只是想引开老人的注意力。她身子一倾,已然微坠环抱住断娜。看着断娜发鬓参湿和死命忍痛的面孔,彩云不由心生怜悯,一个女孩,总是武艺高强,可这痛到底不能忍受。
彩云叹道:“上官前辈,这招可真够狠的,这么一个小孩子也下得了手。”
上官鸿冷笑道:“呵,坏人你们紫流阁作,好人你们紫流阁也作,仙姬彩云,你可真会做人。”
仙姬彩云登时噎住。
就在这时,寒玄玉平台上的白衣女子呼道:“小心!”同时破空击出雪白彩练,只见三丈彩练带着毫无杀伤力但却不容反抗的力道直击向两位女子之间,二人被迫分开,然,彩练内力异变反绕向仙姬彩云,猛然一拉,将一袭幽绿带回寒玄玉平台。
白衣女子恢复了她本有的风度气质,只是面纱后的双眸愈加凛冽。断娜双臂环抱胸前,冷笑道:“冰姬花蝶,你果然不可小觑。”
断娜此时双腮淡红,面色照常,仿佛刚才根本没有受伤一般。双眉微翘,已然又不像个孩子了。
“你也不可小觑,年纪轻轻,竟已是净虚花畔的幻花侍女。”白衣女子幽幽道,“舍妹倾心相救,却换来断姑娘恩将仇报。”
“不错,我是幻花侍女,如若不是幻花侍女,我的双臂早就被他给废了。幻花侍女的骨质是特别的,欲软则软欲硬则硬,上官鸿你根本就伤不到我。不过我知道,你也只不过想知道我在净虚花畔的身份和地位是否真实罢了。但是我还是很恨你。”说着,断娜恶狠狠的瞪了上官鸿一眼便看向白衣女子,“我牙中暗藏四枚梦殇针,若不是你,我就可以杀了她。”断娜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是仙姬彩云。
冰姬花蝶和上官鸿异口同声问道:“你想怎么样?”
断娜不由的笑了起来,明媚动人的双眸流光溢彩,樱唇含笑,“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二位还要问吗?”猛然收笑,含有忿忿怒气的对上官鸿道:“你休想伤我分毫,我虽武功不及你,但幻术却分毫不差。何况玉池盟主的尸体还在我们手里,你虽舍得你的兄弟可是你却舍不得他身上的盟主玉牌。”
上官鸿哈哈大笑:“是,我是舍得了舍弟却舍不了玉牌。盟主玉牌号令群雄,武林上下唯玉牌至尊,到时我们再为玉池弟报仇也不晚啊。倘若贤弟有在天之灵,也会赞同我的看法。”
寒潭四周的人纷纷称是,盟主战败,尸体被辱,这些人早已按捺不住他们激动的心情了,还好有上官鸿把持,得以不乱。
“说得很好听,但到底还是不敢伤我,就算为了你所谓的正当理由。”断娜转头不再看上官鸿,“冰姬花蝶,天雪阁主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当得起下任阁主啊。暗杀仙姬彩云我承认是我的一时冲动,这么做真的很不光明呵。”
再看看惊魂未定的仙姬彩云,淡笑道:“在这刀光剑影的江湖里,善良永远是一把刀刃朝向自己胸口的匕首……谢谢你,彩云姐姐,也谢谢你,花蝶姐姐。”
在她准备刺杀仙姬彩云的时候,冰姬花蝶掷出的彩练如果可以向左偏移六寸,那么此时的她早就是亡魂一个。她自问无法抵得过这招。
所以,她更加知道是冰姬花蝶饶了她一命。
断娜的武学根本不及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人,因为净虚花畔的人靠的不是博大精深的武学,而是亦幻亦真的幻术。
“后会有期。”断娜嘴唇翕动,于是便如先前的几位女子一样,琉璃破碎般消失眼前,就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如此花季的少女,纯美天真的性格早已夭折在净虚花畔那位姑娘的手下了。
冰姬花蝶轻叹一声,缓缓扶起奄奄一息的天雪染衣,惊鸿一跃,直落台外,搁下一句“彩云,我们走!”便消失在出口的狭道上。
白雪皑皑,一时间覆盖了那些战斗后的伤口,包括那寒玄玉平台上簇然绽放的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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