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听闻星夜有雪声

　　如果有一天你怅然且追悔不已，一定是因为你年少时辜负了自己的勇气。

　　楔子

　　暮色降临，恒河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平缓得令人更加虔诚。
　　瓦拉纳西的石阶上，路过的游客偶尔对站在这里的一位中国女孩侧目几眼。几个印度小孩围着她，让她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
　　她身形瘦，穿着洁白的长裙，脸上柔和的笑令她看上去像一株瘦弱而美丽的山茶。
　　“要不要再换一个姿势拍？”她用英语问他们。
　　几个小孩立即欢呼跳跃起来：“要！”

　　1.
　　“等等我啊！人这么多，肯定找不到了！”
　　金克望着前面那抹快速消失不见的身影，弯下腰大口地喘气。他身为辰星的经纪人，贴身他那么多年，竟不知他跑起来堪比奥运健将？
　　就在刚刚，一个脏兮兮的印度小孩朝辰星讨钱，他不为所动，一个卢比也不肯给。等快回到旅馆时，又突然回过神来，转身就去找那小孩。
　　“哎。”金克长叹一声。
　　并非是辰星不够仁慈，而是他思绪在神游，根本不知有人朝他讨钱。金克再一次长叹，抑郁症真可怕。
　　辰星的抑郁症是上个星期才诊断出来的，医生说是长久的压抑突然爆发导致的。
　　事情来得太突然，并未对外界公开，金克自己也在慢慢消化这个事实。他在想，辰星自出道以来就顺风顺水，是什么压抑了他？
　　导火线好像就是那个事故。
　　那天是周一，在宣传新剧的发布会结束后，有粉丝冲上台找他签名，但没想到，一个男人突然冲到辰星的面前，用水果刀抵在他的脸上，怨声道：“你们明星有什么好？把小女生迷得团团转，不过就是一副臭皮囊而已，我要毁了它！”
　　这人当然是没得逞的，早有保安将他制服，但辰星的脸还是受了伤。他从医院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家中闭门不出，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
　　金克守了他好几天，敲他的门：“辰星，你不要在意啦，没有留疤，你还是那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
　　这时，门突然开了，金克怔住了，辰星的眼里，是一片视线模糊的眼泪。
　　“你知道吗……我好后悔……”他低垂着头，像个小孩子。
　　金克深呼吸一口，当即决定，是时候带他出来散散心了。
　　那就来印度吧……这个带有崇高信仰的国家，说不定能让辰星感怀，而且避开了媒体的视线。只是让金克恼火的是，本以为他会对自己吐露心事，没想到他还是一副魂不守舍颓废忧愁的样子。也罢也罢……有时间恼火还不如继续去找他吧。
　　金克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跑起来，他看见辰星了。咦……等等，他身旁站着的那位白衣女孩儿是谁？

　　2.
　　等那些小孩终于拍得心满意足而散去的时候，电池也没电了。肖雪声关了相机，一回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像看故人般的眼神望着自己。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他常常出现在电视里。但她有些怔住，不自觉地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柏星承？”
　　辰星这个名字是公司给他起的艺名，寓意为晨光里的一颗新星。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他的本名了。
　　柏星承听得浑身一颤，她从前，永远只叫他星承，而不是连名带姓。
　　反倒是肖雪声有些手足无措，她望着他：“你的伤好了没？我从新闻上……”
　　柏星承耸耸肩，笑：“我没事。”
　　他的确没什么事，如果要和她的疤痕相比的话。柏星承的余光瞟到肖雪声洁白的左脸上仍旧留有蜈蚣状浅浅的一条疤，心脏忽地像被人捏住般刺痛。
　　他强忍着重逢的激动，开口问：“我们……一起走走？”
　　肖雪声没有拒绝，扬起笑脸：“好啊。”
　　沿着恒河边，肖雪声并肩走在柏星承身旁，晚风吹起她长裙的衣摆，她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拘谨。
　　她像看偶像般的眼神看他，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递给他：“能帮我签个名吗？我班上的学生可喜欢看你演的电视剧了！”又歪着头想了想，“我班上有三十二个学生，那样要三十二个……”
　　“不用这么麻烦，”柏星承听见自己信誓旦旦地承诺，“你现在当老师了？在哪里教书？下次我直接去你们班吧。”
　　“真的吗？他们会高兴坏的！”肖雪声笑出声来，接着又摇头，“哈哈，不行，你要是去了，学校就会乱成一锅粥了，都跑过去看你这个大明星了！”
　　“说的也是。”柏星承低下头。
　　“你怎么会来印度？”她忽然问他。
　　“……想找到解脱。”
　　“什么？”她不懂。
　　柏星承摇了摇头：“你呢？一个人来的吗？”
　　“嗯。”
　　听到她这样说，柏星承蓦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她一个人来的，意味着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
　　肖雪声指了指自己脖子上戴着的一个小巧精致的锦囊袋，望着恒河：“这里装着我爸爸小部分的骨灰，剩余的，我每去一个地方都会洒一点在那里，因为爸爸去世前很遗憾没能去到更远的地方。”
　　说起来，柏星承人生中出过的第一次远门就是肖雪声的爸爸带他去的。那时，他和肖雪声在城墙上骑着双人自行车，她坐在他身后，手指篡着他的衣角，十二月的天空，城墙上飘起了鹅毛小雪，她对他说：“星承，快看快看，下雪了！你听到雪花落下的声音了吗？”
　　回忆太过遥远，柏星承忽然心酸，低声说：“对不起。”
　　肖雪声一怔，摇头：“人都有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与其小心翼翼避开不谈，不如大大方方接受，然后继续生活啊。”
　　“不过，”肖雪声忽地朝他眨眼，“星承，你变了好多呢。”
　　这句星承，差点让他掉下泪来。

　　3.
　　“滚，都滚，别打扰老子睡觉。”
　　一只快要裂开的酒瓶从屋里滚到柏星承的脚边，屋里躺着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臭气熏天。
　　九岁的柏星承抿了抿唇，一脚将酒瓶彻底踢了个粉碎，连书包都没放就转身出去。
　　夕阳西下，他站在一棵大树下，双手握拳，一拳一拳地捶在树干上，流血了也毫无知觉。
　　“星承同学，你干嘛捶树？”有个糯软甜甜的声音突然蹦出来。
　　柏星承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他回过头，就看见肖雪声手里捧着一块西瓜，嘴边粘了一粒西瓜籽，白色的连衣裙也染上了西瓜汁。
　　他忍不住骂了一声笨蛋，然后把双手放在背后，懒洋洋地靠着大树，斜睨她一眼：“我想捶就捶，你管得着吗？”
　　她确实管不着，肖雪声默默地咬了一口西瓜。
　　“教室的卫生打扫得怎么样了？”他随口问。
　　“放心，我扫得干干净净。”她比个放心的手势，西瓜汁又顺着胳膊滴到了衣上。
　　柏星承翻了个白眼。
　　肖雪声是他的小学同学，两人同桌，每周五都轮到他俩一起值日扫卫生。但柏星承从来都不干活，放学后他就趴在桌上睡大觉，任肖雪声怎么叫他都不理，等肖雪声打扫完教室之后他才装模作样地悠悠转醒，说：“啊，这么快就扫完了，既然这样，那我就回去了。”
　　然后推门就离开。
　　起初，肖雪声指责他：“星承同学，你这样是不对的，我要告诉老师。”
　　柏星承冷冷一笑：“好啊，我也告诉老师你天天上课看漫画。”
　　肖雪声自此肩负起了一个人打扫卫生的责任。但好在她扫卫生的时候柏星承会在教室里等她，但现如今他越来越嚣张，放学后一声不吭地就溜走了，这让肖雪声很是难过。
　　“你怎么还没回家？”肖雪声很是疑惑。
　　柏星承像是被戳到痛处一样，态度也变得冲了起来：“啰嗦！要你管！”
　　他说着就跑开，肖雪声去追他，被小石子儿绊倒，手中的西瓜也摔了出去。柏星承一边回头一边大笑：“傻子！”
　　却没看到，那摔出去的西瓜飞落在了他的脚下，他脚下一滑，摔得比肖雪声还惨。
　　可恶！可恶！这个祸害。他在心里啐了一口，回头狠狠地瞪了肖雪声一眼。
　　肖雪声却没有笑，她膝盖磕破了皮，起身瘸瘸拐拐地朝他走来：“我看到了，你很生气，所以你才捶树的。”
　　“那又怎样？”他大吼。
　　“我看到你的手流血了。”她从书包里翻出创可贴，轻轻绕着他的手指贴。
　　柏星承一怔，狠狠地甩开她的手，嫌恶地站起身来：“走开！你以为我和你一起值日我们的关系就很好吗？肖雪声，我可不喜欢你，你也最好离我远一点。”
　　夕阳下，柏星承越走越远，肖雪声摸着自己的膝盖，这才发现有些疼。

　　4.
　　柏星承也非有意欺负肖雪声的，但他无法忍受别人看见他的狼狈。
　　开学的第一天，在去学校的路上，柏星承就被人撞见自己被他的酒鬼爸爸甩了一巴掌。
　　他爸爸站在马路旁边，对他喋喋不休骂道：“你摆出这副嘴脸是几个意思？老子花钱给你念书是让你这个态度对待老子的吗？还不如让老子买酒喝！”
　　而见证一巴掌落在自己脸上的那个人，偏偏是自己的同桌。
　　她眨着眼，对他说：“我们做朋友吧？”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柏星承却觉得那分明是讽刺的目光。
　　“没兴趣。”他双手抱胸，翘起了二郎腿。
　　“为什么啊？”
　　“因为你长得丑。”
　　而柏星承长得极为好看，那确实是真的。足以证明这一点的是，即便柏星承组建的三人乐队里有两个都是浑圆的百斤大胖子，为他们乐队而疯狂的女同学也比比皆是。
　　乐队是初二那年组建的，成员有他还有一对双胞胎罗清罗水，每天下了晚自习后他们三个便就着月光在操场上开唱，尽管没有任何乐器，依旧引来不少人观看。柏星承随口还给乐队起了个名字叫“飞往月球”。
　　肖雪声兴奋地对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要去月球，带我一起去吧！”
　　柏星承翻了个白眼：“有病。”
　　他身边依旧跟着这个祸害，很奇怪，他们从遇到起就一直同桌。柏星承在课桌上画了一条三八线，不许她越界。
　　柏星承上课从不听讲，一下课他就睡，一上课他就精神抖擞埋头创作，好几次肖雪声想要偷看他在写什么歌词，都被他一声冷喝给斥得缩了缩脖子。
　　直到有一天，柏星承忽然主动同她讲话：“肖雪声，你很想看我写的什么对吧？”
　　“嗯！”她用力点头。
　　柏星承扬起唇角：“可以啊，一次十块，你还要不要看？”
　　肖雪声咬了咬牙……大不了就不吃零食好了！
　　她掏出十块钱往桌上一放，柏星承将十元放在兜里，然后将白纸递给她，便慢悠悠地吹着口哨走出教室。
　　肖雪声激动得不行，然后接过白纸一看，她的脸色就变了。那上面哪里是歌词，分明写的是“肖雪声是猪”几个大字。
　　肖雪声生气了，颤抖着指着他：“你……你骗我！”
　　柏星承吊儿郎当地回过头：“我哪里骗你了？那分明是我最新创作的歌曲，不信我唱给你听。肖雪声是猪，肖雪声是猪，肖雪声是个大蠢猪。”
　　他一本正经地搞笑，肖雪声听着听着，连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但几天之后，她就笑不出来了。
　　那是周末的时候，她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条小巷子时，她听到了女生呼救的声音。三个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在抢劫一个低年级的女生。那肥胖的身形，明显就是罗清和罗水，而那个将鸭舌帽压得低低的人，是柏星承。
　　“你们放了她，不然我就喊人了。”肖雪声的目光直逼着柏星承。
　　对峙的三秒中，那女生得到解脱，飞快逃离。罗清罗水也被柏星承打发走，肖雪声冲过去一把掀掉他的鸭舌帽，原本他想自嘲自己倒霉，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肖雪声眼睛里氤着一层雾气。
　　他一怔，嘲讽道：“又不是抢劫你，你哭什么？”
　　“我宁愿你抢劫的是我。”
　　“好啊，既然你这么想的话。”他刮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零钱。
　　“还有十块。”她将手里篡着的钱递给他。
　　柏星承忽然怒了：“你当我是乞丐吗？！还是在可怜我？！”
　　肖雪声被他逼在角落里，她用力地摇头：“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如果你抢的是我的，我不会告诉老师，不会告诉家人，也不会报警。”
　　“呵……”他将钱洒落一地，“肖雪声，你真令我讨厌。”

　　5.
　　柏星承的乐队有了一点名气，因为有了一架乐器。那是罗清罗水的表哥用旧了的一把吉他，音色也有些变化，但丝毫不影响柏星承对音乐的热爱。
　　他依旧每晚在操场上尽力表演着，众人的欢呼声令他骄傲，好似这样让他找回了一点自尊。等肖雪声终于反应过来他原来是需要一把吉他的时候，柏星承已经开始排斥厌恶她了。
　　他已经不和她同桌了，主动向老师提出的申请。他甚至不会去看肖雪声一眼，但每晚在操场表演时，肖雪声都会混在人群中听他唱歌。
　　有天晚上，唱到一半时，柏星承故意停下来：“不唱了不唱了。”
　　人群里发出扫兴的声音：“为什么啊？”
　　柏星承伸手一指：“我不喜欢自己讨厌的人听我唱歌。”
　　顺着指向的方向，肖雪声被一大群人盯着，脸色通红，尴尬到极点。她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学校里不乏有喜欢柏星承的女生，肖雪声被他排斥，自然也被她们排斥。那天吃完午饭回到教室，所有人都用奇怪而鄙夷的目光望着她，同班同学郑蓉蓉更是怒气冲冲地举着一个MP4冲到她面前质问：“为什么我的东西会在你书包里？”
　　肖雪声被问得一愣一愣：“我不知道。”
　　她看了柏星承一眼，他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郑蓉蓉怒道：“你这个小偷！”
　　这时有个瘦瘦的男生弱弱地站出来为肖雪声说话：“我觉得大家可能误会她了，她很善良。”
　　郑蓉蓉反问：“你帮她说话？你喜欢她？”
　　“我是有点喜欢她……”
　　这话听着，连肖雪声的脸都红了。没有人注意到只有柏星承的脸忽地白了。他忽然毫无征兆地给了他新同桌一拳，笑道：“好爽。”
　　新同桌捂着脸一脸懵逼，他又不怀好意地朝对肖雪声表白的男生走过去，掰了掰手指：“我今天心情不太好，就想打人。”又是一拳揍了过去。
　　柏星承受到了惩罚，先跑圈再请家长。
　　肖雪声陪着他跑，微风拂过两人的脸颊，各有心事。
　　“你走开行不行？我讨厌你你没有自知之明吗？”柏星承跑了几圈，脸上有汗，而心情却不错，似乎是因为有个傻瓜自愿和他一起跑圈。
　　“我觉得你这样是不对的。”肖雪声轻声地说。
　　“什么？”
　　“如果你排斥我，可以欺负我，但你不可以因为别人帮我而欺负别人。”
　　柏星承的脸猛地沉了下来，语气充满不屑：“所以你也喜欢那个瘦排骨？哈……真是搞笑。”
　　他跑得更快了，把她甩在身后。
　　而想到自己的爸爸……柏星承自然是不会请他到学校来的，无论老师催了他多少次。柏星承和老师闹僵，一连好几周都没来上学。
　　肖雪声果断地选择去他家找他，却没想到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柏星承浑身的伤，他爸爸用棍棒把他逼到角落，嘴里骂着：“一看到你这张脸，老子就来气，你和你那没良心的妈一副德行……”
　　肖雪声几乎是下意识就叫了出来，柏星承看到她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再打人，我就报警了！”她大喊。
　　“你是谁……”他醉醺醺地摇晃着，“我教训我儿子，你管得着？”
　　柏星承嘴角一块青一块紫，咬着牙大喊：“谁让你多管闲事的？快滚！”
　　肖雪声立即听话地滚了。
　　柏星承一愣，又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下一秒就看见肖雪声带着她爸来势汹汹地过来了，顺利地把他解救了出来。
　　肖雪声扶他起来，那一刻，柏星承觉得自己身体的重量全部都倚靠在了她身上。

　　6.
　　临近中考时，肖雪声提出要帮他复习。
　　柏星承讽刺一笑：“你自己几斤几两，还帮我复习？不需要。”
　　“我知道你不需要，因为你很聪明，你只是装作不聪明。”
　　她一语道破，柏星承有时候真恨她把自己看得那么透。自从肖雪声救过他一次之后，她经常邀请他去她家吃晚饭，他低低地讥讽：“我家里米还是有的，用不着你操心。”
　　她便准备便当给他，尽管他一次也没吃过。中考过后，成绩也出来了，柏星承和她考上了同一所高中，不过不在一个班。新学期新气象，柏星承继续弹着他的旧吉他，继续受到大批学生的追捧，新生晚会上他的一首原创曲《如果》让他彻底火了一把。
　　肖雪声坐在台下静静地听着，觉得歌词写得真好，她竟想流泪。
　　时光荏苒，寒假来临。肖雪声和她爸爸打算去旅行，她邀他一起同行，他以忙着搞创作的理由断然拒绝。
　　她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于是她换了个说法：“创作也需要灵感，去外面或许更容易找到。”
　　这是柏星承头一回被人忽悠成功。
　　但也是有收获的，他和她骑着双人自行车在西安城墙上像风一样行走，天空忽然飘起了鹅毛细雪，他心中有震动，是的，世界那么宽广，他不应该在那样的家里消耗着生命。
　　肖雪声大声感叹着：“下雪了！雪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
　　“人要脸树要皮，肖雪声，你名字里有个雪字就借着雪夸耀自己，真自恋。”
　　她不生气，哈哈一笑，说：“今天是我生日哦。”
　　“猪你生日快乐。”
　　“谢谢。”
　　“猪头的猪。”
　　虽说这样，柏星承却送了她一只水晶发卡，水晶是雪花的形状。
　　他抓耳挠腮，脸色万分不自在：“别的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一个礼物。”
　　肖雪声望着他，目光闪烁：“星承，我收下了。我会一直戴着它，永远都不丢弃它，哪怕坏掉，我也好好珍藏。因为它就代表着你，会一直陪着我。”

　　7.
　　好景是不长的。
　　在生活光明的时候，柏星承再次遭到了家暴，这次他果断报了警，即便是在派出所他爸也骂骂不休。骂他无所作为，钱都给他上学了，自己喝口酒却被他给了脸色看。骂完了之后却突然昏厥了过去，送到医院一检查，他爸已经是肝癌晚期。
　　柏星承抱着头，蹲在医院的走廊外，脸上被揍出的淤青让人看不出他原本的表情。肖雪声赶来安慰他，他却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爸爸说得对，自己无所作为，一事无成，是个穷光蛋。他想……他有什么资格去追逐那份光明呢？
　　最终，他站起身来，对她说了一句：“你走吧，就当不认识我的那样远离我。”
　　五月的时候，柏星承的爸爸去世了，亲戚们凑钱给他爸爸办了葬礼，却没有人愿意收养他。他妈妈跟着别人跑了，他爸爸死了，他成了彻头彻底的孤儿。五月尾，他悄然办了退学手续，乐队也散了，那时，临近高考只有一周多的时间。
　　肖雪声找到他，摇着头，氤氲着眼底的雾气：“星承，你不能就这样退学，你不能放弃自己。”
　　他哈哈一笑，指了指天，一副痞样：“是它放弃了我。”
　　“你不能这样……”她哭着求他。
　　他漠然地望着她：“不然你要我怎样？把人生颠倒重来一次，有个好的出身？完整的家庭？美好的人格？呵，肖雪声，我跟你不一样。”
　　他推开她，越走越远。
　　高考前的第三天，肖雪声以生病的名义请假出校门找他。柏星承在一家餐厅打工，他长相俊美，为客人上菜的时候，居然被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给揩了油。他怒火中烧，摔了盘子就走人，不想肖雪声就站在玻璃窗前看到了这一幕。
　　他羞耻心上来，抱着头，表情痛苦，大喊：“滚！有多远就滚多远！看见你就恶心！”
　　肖雪声呆呆的，一动不动，良久才低下头：“我会滚的。”
　　他怔住了。
　　她抬头看他：“我家被强制拆迁，所以我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以后，你会来找我吗？”
　　他胸口一紧，无法接受她会搬走的事实，却冷笑：“你说呢？要搬走就搬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
　　“如果上天安排你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肖雪声的声音柔而坚定，“那么，我希望你永远唱下去，喜欢的事情，不应该轻易放弃。”
　　他沉默。
　　“我有东西要送给你，高考完后在三角街的公园里等我，好吗？”
　　他继续沉默。
　　肖雪声说：“我当你答应了，我会等到你来为止。”
　　考完最后一科，已是下午五点。出了考场，肖雪声便抱着一把崭新的吉他在公园等他，等到天黑，他也没有如约而至，反倒等来了几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对着她的吉他虎视眈眈，她不给他们就抢。
　　一个小混混猥琐地笑：“不给，我就让你尝尝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滋味。”
　　他们当然不敢捅人，但因为肖雪声的不配合而被激怒，裂痕从她的左脸划下，血流一地，她也不肯松开抱着吉他的手。
　　或许柏星承会来医院看她，她还是想亲手把吉他给他，然而，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再见到他时，是在电视上，肖雪声用手触摸着他的脸，却蓦然发觉，隔着一层屏幕。

　　8.
　　柏星承就这样逃离了。
　　他买了一张火车票去了他乡，在一家酒吧做着驻唱，因着帅气的面容，被星探发掘并一手栽培。
　　他放弃了音乐，按照公司的意愿，凭借一张脸去演戏。
　　他得到了数不清的财富和夸赞，却活得并不快乐。他总在想，如果那天他不因为她要搬家的事情而怄气，如果他去了三角街公园……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当肖雪声说他变了很多的时候，她是指的什么呢？
　　在他思考之际，肖雪声对他说：“星承，我要回去啦。”
　　她把头发拢到耳后，恒河边的晚风吹得她整个人似要永久远离他。
　　柏星承急道：“回哪儿？”
　　“回家呀。”她说，又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的飞机。”
　　“我送你！”
　　“不用啦。”
　　她转过身去，又忽然回头：“星承，你当年，有没有喜欢过我呀？”
　　他深深地怔住，呼吸都慢了一拍。
　　她却哈哈一笑：“我逗你的。对了，能告诉我你现在的地址吗？回国后我有东西要寄给你。”
　　柏星承告诉她地址后，肖雪声便真的离开了。
　　金克在身后看着，忽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跑那么快，我还真以为你是来找那印度小孩的，没想到是来泡妞的。”
　　他摇摇头：“不，我是来找那小孩的。但是，也让我重新遇见了她。”
　　他不是不可以在从前就去找她的，只是他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她。如今，如今啊，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柏星承当晚也跟着飞回了国，他重新登陆了好久不用的□□，想再试图联系肖雪声。
　　不想他刚刚登上去，当年的乐队成员罗水第一时间就给他发消息：“你可终于上线了！老大，那个辰星是不是你？哎呀，绝对是你，别以为你变得更帅了我就认不出你了……”
　　柏星承直接打断他：“你知道肖雪声现在住在哪里吗？”他忘了问她地址。
　　“欸？肖雪声？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她早就结婚啦，你不知道吗？对方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当年高考之后她好像被抢劫了，有人抢她的吉他，她死活都不肯给，最后脸上被划出一道大口子，正好有人经过把她送到医院了……那人好像是我们初中同学，你有印象吗？就是当年肖雪声被误会是小偷然后站出来帮她说话的那个瘦排骨……”
　　一盆冷水直接淋在柏星承的心头。
　　怪不得他问她在哪里教书，她不说。
　　怪不得他要送她回国，她不让。
　　他久久不回，罗水又发来消息：“老大，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喜欢她吧？……哎，说起来她当年也苦苦暗恋你呢，有一次卫生大扫除，我不小心碰倒了她的书，她日记本也掉了出来，里面写的都是你呢，但班长当时也看见了，他说不要喧哗声张，不要伤了一个女孩子的少女心……”
　　柏星承关了对话框，下线。
　　他蜷起身子，望着窗外飘落的枫叶。
　　已是深秋难再逢，难再逢。

　　尾声

　　辰星在深夜三点发了一条微博：如果有一天你怅然且追悔不已，一定是因为你年少时辜负了自己的勇气。
　　这条微博被迅速转发，纷纷关心他怎么了。
　　只有金克感叹：“后悔什么啊？那女孩儿又不漂亮，没追到就没追到呗。生活还在继续，人要向前看。”
　　他是指辰星在印度遇到的那白衣女孩，遇到她后，辰星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不过好在，他的抑郁症终于好转，又接了新的通告，每天行程都满满的。
　　又是一个冬天，落雪纷飞。
　　辰星收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快递，他打开看，是一只水晶发卡，雪花的形状。
　　曾经有女孩对他说，戴着这只发卡，就像他永远陪着她。所以，如果那女孩不要这只发卡了，那么一定是因为她不再需要他陪了吧。
　　“金克，我给你唱首歌吧。”
　　“谁的歌？歌名叫什么？”
　　“我的歌，叫《如果》。”
　　“你唱，我听着。”

　　如果太阳西升东落
　　如果大海的颜色是绿色
　　如果南极的企鹅在北极居住
　　如果天与地颠倒开始新的生活
　　如果……
　　你不曾不知道我们深爱着

　　“好忧伤的歌。”金克说。
　　“如果能回到过去，你想改变什么？”辰星问。
　　“没有如果。”

　　站在雪地里，柏星承听不到雪花落在他肩头的声音。
　　喜欢的事情，不应该放弃。喜欢的人，更应如此。他不曾辜负他的勇气，他只是，从未勇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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