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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纪·命盘
倾山之冬,倏然而至,倾山五堂外阴色沉沉,波谲惊变如寒冬刺骨之风铺天盖地刺入每一个角落。
穆黄昏目色悲楚地看着眼前蒙着白布的尸体,时不时又肃穆地看着盛鼎,看得他如芒在背、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掐住了喉管,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凶案发生在倾山之中、发生在师尊闭关之所,就算和浅婴没有任何关系,盛鼎作为掌门的过失之责也是甩不掉的。他不仅无法为浅婴半个字,连为自己说一星两句都做不到。
或许是为了服悠悠众口,或许是为了没有半分错漏,更或许是为了说服自己、说服盛鼎,布鑫率领着五堂弟子们当众第三次翻看守关弟子的尸首、仔仔细细又逐一排摸确认了一遍致死伤口和所有线索,连落枫岭附近的弟子口供都无一缺赖。
妙蛊堂医女一句句确认:“后颈,密集伤口,似是利爪之伤。”
“前胸、近心处,似是鞭痕、绞杀伤口。”
医女按压着伤口,胸膛扁锉委顿、手脚错位,白色尸布渐渐被溢处的血迹染色
“身侧多处撞击挫伤,许是反复摔打所致,这两个双腿折断,那两个双手折断,最轻的也是脱臼。”
“这几人胸口塌陷,内伤甚重。”
“心口致命伤,伤口又绞痕,有凤翎流光残留。”
医女取来黑布,抹下伤口上的凤翎光华,再转五堂弟子呈至穆黄昏与盛鼎面前。烛光灯火下,凤翎光华流转,刺目不堪。
“绞杀鞭痕……一击毙命。”布鑫喃喃道:“守关弟子们状态不佳,本来就无甚抵抗之力,一击毙命又何来其他伤口?”
一旁的弟子道:“大师兄,是否可能是顺序错了。”
布鑫沉思,看着医女归拢出来的一小撮色泽赤亮的羽毛,捻了一小段在指尖,凝视良久,终是叹了口气,缓缓道:“……弟子们是在反抗过后,再被穿心而死。他们身上凤凰羽毛,是打斗中留下的。”
残缺不堪打蔫了的麟羽被呈了上来,盛鼎动了下眼帘。所有人脑海中都出现了一幅画面,八尾凤凰的利爪死死扣在守关弟子的后颈,飞至高处骤然松开,任由他们坠落,反复之中弟子奋力挥剑反抗,凤羽乌糟一片,狼藉四下。待到弟子力竭,那个在一旁一直看着的人,冷静地挥出一鞭直刺入倒在地上的人心口,随后用她惯用的左利手姿势轻轻一绞、收回。
然后如此重复,直至再无一活口,干净利索,一如那个持鞭人一贯行事风格。
众人脑中最后浮现的是浅婴不然一尘面无表情的脸,不禁胆寒。
这番验尸勘察带来的结果只是更糟,糟到本来还为凰女声辩几句的弟子全都低下了头、退到了人群之后,糟到了一向八风不动的布鑫为最后一名弟子盖上白布时,手都有了微微的颤抖。最后呈现在穆黄昏和盛鼎面前的东西,成了辨无可辨的铁证。
穆黄昏为守关弟子致哀后平静地扫视了一圈众人,掠过盛鼎时目光多停留了片刻,最后看向布鑫。
在倾山弟子寂静一片中,布鑫悲痛道:“八尾凤凰迦南源独一无二,属凰女浅婴所有。倾山五堂弟子各有见证,俱可证明凤翅鞭伤痕与八尾凤凰隐羽色。所以此事——”
说到最后一句,布鑫哽咽了。
他该怎么说?是浅婴杀了四十九命守关弟子,是浅婴要对闭关的师尊不利?这话一出就是断言、是末路,是浅婴的歧途。
他说不出口。
然而,不用布鑫下这个结论,每个人心里其实都清楚了。弟子们脸上的不可置信逐渐化成了窃窃私语,不知道是谁先带的头、又是谁先开的口,随后,逐渐就变成了一波比一波更加高涨的发泄与声讨。
“凰女怎会如此?她、她不该如此啊……”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凤翅鞭的绞痕就是铁证!”
“可是——”
“可是什么?师尊被逼强行出关,无辜弟子被屠杀,这算什么?!”
“杀吾弟子!弑我师尊!此等叛徒,罪不可赦!”
“意欲谋夺师尊性命,罪大恶极!”
“凰女竟是如此蛇蝎心肠?”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到底是要窥探什么?”
“她哪里还当得起‘凰女’之名,根本就是欺师灭祖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是啊,太恶心人了,我们一直对她尊重有加、惟命是从,从没怀疑过她,可她竟能把我们如此践踏于脚下……”
……
……
……
群情汹涌渐渐淹没了翰英阁、淹没了先祖在上的尊尊法器、淹没了盛鼎,淹没了所有……盛鼎面色惨白,广袖下手捏得骨节尽显,只觉自己牙都快要牙碎了。
他终于深切明白半日前浅婴苦苦要求他的目的了,还有后来浅婴安排的那些事情是为什么。
原来如此。
穆黄昏修习禁术在先、逆天改命在后,盛鼎几乎可以断定他的记忆并没有因为轮回被抹去,这一世的穆黄昏,带着驳兽的先天优势,依旧全知全能,凌驾于迦南众人之上。他的回归,原来是要抹杀掉浅婴的存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此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惊讶,全都按我说的去做!”
“穆黄昏做的、说的、要求的,你都要顺从他、配合他!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倾山掌门,还是那个视穆黄昏如父、敬重有加的盛鼎。”
“你一定要记得!”
“你必须做到,你说过的!”
“师兄!你答应过我的!”
盛鼎脑海中盘旋着浅婴急切的话语,心中阵阵凉意,明明只是几个时辰之前说的做的,他却怎么都回忆不起其他细节,只记得浅婴那双泛泪的眼睛,和其中呼之欲出的让他不安的感情。
他忽然明白了,那种感情,是一种诀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盛鼎逐渐平静下来,在铺天盖地的讨伐声中,他彻底掐灭了心底那个可笑的“如果早知如此,我一定……”的念头。
终于,盛鼎调整好了情绪,慢慢抬头看向穆黄昏。这一眼,惊诧、懊悔、迟疑、痛苦齐具。
他苍白着脸,轰然跪倒:“师尊,未能洞悉浅婴所为,这是我的过失。”
穆黄昏面色闪过微不可查的诧异,对盛鼎这个表现竟是没有预料到,他问:“浅婴与你一同长大,你竟无话为她辩解?”
盛鼎迟疑了一下,然后又艰难地摇头,似是痛苦难当,根本就是被浅婴所欺甚悔甚痛的模样,他懊恼着摇头:“……事已至此,弟子……无话可辨。”
眼前的盛鼎是如此痛苦、灰心、顺从,浅婴的弥天大谎和欺师灭祖似是给了他沉痛重击,他果真是置身事外、毫不知情的吗?看着盛鼎一如往昔恭敬的模样,穆黄昏眼中精光明灭,“弃车保帅”四字浮现。
他问自己,浅婴和盛鼎会察觉自己的意图吗?那些鬼面,那些华州的糊涂账和麻烦事,让穆黄昏心头被按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实在是太大意了。
如果因为鬼面或者其他事,让盛鼎和浅婴察觉了什么,那么此刻盛鼎的所为就表明浅婴已经做了选择。她还是选择保全盛鼎。
可盛鼎真能眼睁睁看着浅婴被自己置入死地吗?
如果此刻接连拔除凰女、发难掌门,会不会有打草惊蛇的风险。倾山已经不是十多年前穆黄昏自己的倾山,如果盛鼎和浅婴的根基已然塑成,那他面对的麻烦可就多了。
盛鼎再次跪拜,一力揽责道:“此事我责无旁贷,不察视为同罪,请师尊处置!”
穆黄昏沉然。
盛鼎这话让穆黄昏心里泛起一丝丝侥幸:如果他们没有察觉呢?
穆黄昏了解浅婴,也了解盛鼎,是放在闭关前,他敢说世上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他俩。可是此次出关之后,因为摒除了他最大的困扰,所以他反而不确定了。八尾凤凰涅槃在即,浅婴所剩下价值屈指可数,她早已不是曾经的浅婴,轮回往返让她虚弱至此,穆黄昏料定浅婴不是自己的对手。至于盛鼎,穆黄昏无法确定盛鼎此世是否对前尘往事依旧无知无觉,他也不能确信浅婴是否会对盛鼎守口如瓶。
思来想去,穆黄昏发现其实怎么都不是万无一失的。他自知此次出关本来就是在赌,那既然赌都赌了,那何不再大胆一些呢?
于是穆黄昏打消了满脑子的疑虑思索,释然决定,姑且观之、按下不表。
“事发突然,此为倾山之难,与其责怪你,不如速速纠察。”他挥手示意盛鼎起身,“罢了。”
盛鼎顿了顿,抬头看向穆黄昏,面色悔疚不已,再磕了一头。
果然,穆黄昏想到了什么,沉吟道:“你如此,是在自责。作为掌门统领门派,与凰女同行间却对她的异心毫无察觉,你的确是有责。既然知道自己有责,那便要弥补、再设法更正。此处翰英阁,倾山先烈在上,你好生在此反省三日,之后再来找我。”
顿了顿,穆黄昏看向众人:“此番之事惊变突兀,倾山俱是骇然,盛鼎自省期间倾山事务交托给布鑫。”
布鑫连忙推辞:“师尊,这不合适。”
穆黄昏道:“如何不合适?”
布鑫看了眼盛鼎,斟酌了一下才道:“倾山之外有血疫之事甚为棘手,弟子正要下山处理。更何况师尊既已出关,倾山当以师尊为上,即使盛鼎掌门需要自省,也是断没有让他人接手的说法,如此既不合情、更不合理。”
说完,他郑重行礼。即使捅破了浅婴惊天的欺师灭祖之事,布鑫依旧有所保留,更是相信盛鼎绝不会与浅婴之事有染。奈何他一贯稳重到古板,很多心里想法更是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这一跪原是想让师尊从轻发落盛鼎的,即使是要盛鼎在翰英阁自省三日,倾山大局也可以等三日后托给盛鼎,
然而,不等布鑫开口说这话,翰英阁中几名五堂弟子竟是先恭请道:“请师尊主持大局!”
“请师尊主持大局!”
有了第二个人便有第三个人,此后,众弟子此起彼伏纷纷请愿。
布鑫想说的话全都被堵了回去,瞬间,他变成了那个带头罢黜架空盛鼎掌门之职的人。他带着歉意看向盛鼎,想解释什么却说不出口,只能死死憋着,此刻面色难看得厉害。
盛鼎却是毫不在意。
浅婴背叛倾山、屠杀弟子、残害师门,盛鼎与浅婴接触最多,根本无法避嫌。莫名出现的鬼面招致血疫,四国几近尸殍遍地,而他们竟能屡次逃脱,与他们接触的浅婴已然不可信,那剩下的盛鼎,也不免被怀疑。
于是盛鼎没有一丝迟疑,第三次向穆黄昏叩首:“恭请师尊主持倾山大局。”
布鑫愣住了。
穆黄昏却是满意地笑了。
明月当空,汇聚在翰英阁五堂山路上的弟子们终于暂时散去。
整个倾山灯火通明,在穆黄昏的示意下,所有留守在倾山的弟子正在全力搜捕起凰女浅婴。
穆黄昏坐在翰英阁堂中,摩搜着靠手,想要回忆起一些当年坐在这里的画面,又像是在等着谁。
半晌,听着外面夜风呜咽之声,他忽然抬起头来。
灯光明灭之间,穆黄昏的眼中露出暴戾狂喜的色彩,他舔了舔下唇,森然地自言自语道:“我做到了。”
话毕,他将手伸到面前,掌心间幽幽浮现出了一团绯青交杂、忽明忽暗的结界球。
没有人知道,这个结界球,才是他退位闭关的真正原因。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在煎熬和矛盾中,他终于做到了!
穆黄昏骄傲地看着这个结界球,似乎是在欣赏什么伟大的作品一样,面孔在光线的闪烁中难以捉摸。亮时,他在得意,灭后再亮,他看起来又有些不舍,如此反复之中,甚至还会挂上一丝痛苦和憎恶。
欣赏了许久、思考了许久,穆黄昏终于收回目光,环顾了四周,忽然站起来,托着结界球大声宣布道:“我会做到的!”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夜风戚戚。
而此刻,盛鼎跪在翰英阁的石室中,什么都听不到,他只是面向本是关押着永久瑛的地方,目色空洞。
这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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