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门遍地是我孙

　　桃树下，巫又志不安地看着爷爷房间的方向。

　　胖娃娃蹲在他脚边，一边摸着奶狗的脑袋瓜，一边问：“大师兄，爷爷为什么叫你出来呢？”

　　巫又志摇头。

　　“那为什么把漂亮哥哥留在房间里呢？”

　　巫又志继续摇头。

　　他是真不知道。

　　只知道巫玄众见到爷爷后，反应就有点不对，像是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意外，惊喜，感动，缅怀……他的神情中展现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可是巫玄众和爷爷，怎么可能是旧相识？

　　胖娃娃努力抛出一个破布娃娃，小奶狗立刻屁颠颠地追过去，“那漂亮哥哥会留下来吗？”

　　巫又志叹气。

　　“所以漂亮哥哥也跟之前那些人一样，不会留下，对吗？”

　　巫又志没有回答，可他内心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年来，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门派内的开销也越来越大，若非就要维持不下去了，他也不会找王道长借钱，引发今天这事。

　　说到底，还是得找到帮手，可持续地扩充门派资金，否则依爷爷的性子，肯定会主动断了药，到时……

　　嘎吱。

　　房门打开了。

　　巫又志便见巫玄众沉默着走出来，笔直地走向院子正前方的堂屋，那里是门派禁地，据爷爷说，里头存放着王陵巫氏的根基，就连他都不曾进去过，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放了什么。

　　“前辈……”

　　巫又志想要阻止，老道士的声音忽然从房间内传出来，“让他去。”

　　“爷爷！但那是门派禁地……”

　　老道士笑了两声，笑声真挚而又轻松，“从此刻起，他就是王陵巫氏第二代掌门人，你们可要跟新掌门，好好学习，光耀宗门啊。”

　　巫玄众攥着钥匙，来到禁地前。

　　他静静地站了几分钟，而后用钥匙打开木门，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的设计非常古怪，像套娃娃似的，屋子里面还有屋子。

　　里头的屋子是木头建成的，几平米见方，顶上盖着茅草。

　　推开门扉。

　　正前方挂着辟兵图，辟兵图上层中间为太一神，左右两侧是雷公和雨师，下层是四个手持兵器的武弟子，武敌子两侧，还写有“百刃莫敢起，弓矢毋赶来”的题字。

　　辟兵图左右两侧是已经融化的蜡油，中间则摆着小香炉。

　　一切，如他离开的时候那样。

　　看着这熟悉的陈设，思绪逐渐飘回七十多年前。

　　老道士原名江和平，是亡灵沟下游纸扎铺老板江大的儿子。

　　那时巫玄众刚学成下山，在亡灵沟上游搭了个小木屋暂住，因醉心玄术，除偶尔接了村民的请求，到下游驱邪斋醮判阴阳宅，其他时间一贯都不出门，在外人看来神秘孤僻不好接触。

　　江大有得一手造纸的好手艺。

　　巫玄众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从他那儿购买黄符纸和万贯钱。

　　江大大约是有些敬畏他，每次面对他都拘谨得不行，话都说不清楚，在又一次送货上门之后，巫玄众便对他说，叫他儿子，当时只有六七岁的江和平给他送货。

　　江和平初生牛犊不怕虎，还当真赶着小毛驴来了。

　　小娃娃天真开朗话又多，再加上他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江和平像个跟屁虫似的追在他身后，耳濡目染之下竟然也学会了一些浅显的巫术。

　　有个小娃娃逗趣，日子过得闲适轻快。

　　可是当时的世界并不太平，战火终于烧到了亡灵沟。

　　他回忆起江和平说的话。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夜晚。除夕前夜，天漆黑一片。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隆隆的声音从远到近，我还以为是打雷，忽然间‘轰’的一声巨响，窗户外燃起火光，紧跟着就是隔壁王婶、刘叔还有好多人惊恐的叫喊。

　　“我下了床，站在窗户边往外看，外面乱糟糟的一片。我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快，爹冲进来了，抱起我就往上游跑，当时娘也跟在后面。

　　“一路上见到了好些人，大家都像无头苍蝇似的。爹一边跑，一边喊，让他们都去上游。我也是从那些人口中才晓得，原来这是战争。

　　“爆炸声越来越密集，震得我耳心子疼，一颗炸弹落在我们身后，剧烈的冲击波掀翻了爹和我，我晕乎乎的，好不容易爬起来，就听见爹声嘶力竭的哭喊，娘的腿断了。

　　“我哇的哭出来。爹抱住娘，让我赶紧去上游请求您的庇护。我不走，爹忽然变得很凶，我哭着跑了，一路不泄气地跑到您的小木屋外。

　　“当时您就站在门口。屋子里点着香烛，燃着纸钱，中间挂着一幅图。

　　“外面战火纷扰，那间小屋子就像能够隔绝苦难的避难所一样，没有一颗炮弹落在上头。那是我头一回意识到，您和寻常人是不一样的。

　　“屋里已经躲了好几个村民，大家都瑟缩着，哭哭啼啼。

　　“我泣不成声，跪下了，请您救我父母。屋子里的其他村民也都纷纷跪下了，请您救命。您答应了，阔步走出木屋。我想跟着您去，您对我说，要我守着这房子，等您回来了，要在这里开宗立派。

　　“惊雷劈下，照亮了您的面庞，脸上竟是我从未见过的神色，当时的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叫做悲天悯人。

　　“您走了。逃到木屋的人越来越多。炮火声渐渐稀疏，到最后完全消失了。大家继续胆战心惊地躲在屋子里，直到第二天天亮，我爹找过来了，大家才晓得，自己的命保住了。

　　“我问爹，您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哽咽着没说话。

　　“我大概知道答案，可是心底里是不相信的，您那么厉害，连炮火都得避开您，怎么可能……

　　“爹号召村民，给您举办了丧礼。获救的村民写了致哀词，还在小屋子四周摆满花圈，雪白的纸花几乎淹没了小木屋。万贯纸燃烧的味道在小村庄里飘荡了四十九天。只有我固执地没有参与，就算爹拿着棍子打我，我也没，我知道您一定会回来。

　　“几天后，外面的消息传进村子，战争胜利了。

　　“然而整个华国玄术界的大师，不论派别，立场，但凡稍有名气的，都……失踪了。连带着的，还有各门派经典著作。华国玄门传承断绝，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我惊惶地想起，曾经在您的房间内看到过一本手札，我害怕那本手札也消失了，慌忙寻找，却发现它还好好地立在书架上。我想，您一身赤胆，义薄云天，必然是不忍心看到华国玄门这般衰颓下去，便将那本书抄录，请人传播出去了。

　　“这本书在整个玄术界产生巨大影响。

　　“然而，一天，一年，十年，您始终未曾回来。

　　“木头房子哪里经得住日晒雨淋，我就在它上头修建了这个四合院。

　　“国家的变化日新月异，亡灵改名王陵，被纳入开发规划，政府号召原住民拆迁，大家都走了，我不敢走啊。怕走了，您回来了找不到。

　　“还好，我没走……”

　　巫玄众站在书桌旁。

　　桌面光洁如新，显然是有人经常打扫着的，正中间的位置，放着厚厚一沓致哀词。

　　拿起最上面一张。

　　字迹不漂亮，用词也朴素。

　　但看得出来，写这封信的人，一定是很努力地想把它写得工整，也是很努力地想通过它表达内心的感激。

　　当时的他之所以做出那样的选择，不过是遵循本心和道义，从未想过以此换回什么，却因此得到村民的感恩和江和平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

　　巫玄众闭上潮湿的眼睛，珍而重之地将这份宝贵的情谊存放在心底。

　　至于他阴错阳差影响华国玄门运势一事……

　　当年为了和平献出生命的修士岂止千千万，却唯独他能重生到这个时代，拥有新的生命，不也正因为此吗？

　　就让他倾尽全力，以作弥补吧。

　　巫玄众长呼一口气，将致哀词放回原处，转身迈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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