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流

　　张书臣把视线从手中的论文上移开，转而落在窗户玻璃外。
　　晚霞渲染下的一切都带上了一种蔫蔫的如枯萎般的疲惫，最后一束橙色的阳光打在窗外挺拔的松树上，照得还带着水汽的针叶泛出金光，有种颓唐慵懒的美丽。
　　“老师~”
　　张书臣暗暗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精神抖擞、与四周氛围格格不入的女孩。
　　严小璐睁着她那双戴着有花纹美瞳的卡姿兰大眼，就像拿眼珠换了两颗57个切面的钻石嵌进去的一样，光芒破碎，闪亮得令人无法直视。
　　张书臣垂眼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已经快到六点了。
　　“严小璐，你还有要问的吗？”张书臣抬起脸，“如果没有要问的，外面雨也早就停了，你一个人，再晚就不安全了，这个时间差不多回家吧。”
　　还不等女孩开口，张书臣又补了一句：“如果有要问的，也给我留到下次再说。”
　　严小璐眨眨眼：“老师，那你送送我呗~”
　　张书臣把手中的纸放下，直白道：“我今晚上有约。”
　　“什么？！”严小璐惊讶，“是女朋友吗？”
　　张书臣道：“不是，是室友。”
　　严小璐嘟起涂着亮色唇彩的嘴，抱怨道：“什么嘛，室友哪有学生重要啦！老师你说是吧？”
　　“严小璐，今天可是周末，你把我叫出来，给你这篇写得乱七八糟的论文提意见，我没问你要加班费就不错了，少消耗你哥在我这儿的形象，他可比你省心多了，”张书臣把她的试写论文圈成纸筒，往她脑袋上轻轻一敲，“乖乖回去！就算是室友也比你重要，再耽搁我时间，要是害我迟到了，以后有你小鞋穿的。”
　　严小璐是张书臣第一届研究生里严勤的表妹，小姑娘面试的时候是规规矩矩的正装淡妆，举止又得体，很是养眼，这份假象蒙蔽了张书臣的双眼，到手才发现这丫头自来熟又没脸皮。

　　撵走了这个混世魔王，张书臣急匆匆收拾好东西赶去王正那边，路上畅通无阻也没能救回来，还是比约定时间迟了一刻钟。
　　正值饭点的烧烤店客流量很是惊人，临时增加的折叠桌都要摆到马路牙子上了。男女老少的讲话声混着烧烤架那边的滋滋声和抽油烟声，在有几分凉意的秋天里反而显出一种非凡的热闹。
　　张书臣找了一通，王正坐在角落窗户那桌低头玩手机，背后墙上有盏转头转得磕磕绊绊的电扇。
　　张书臣径直过去，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王正抬头看他一眼，挑了挑眉当打招呼：“来了？”
　　张书臣点点头：“嗯。”
　　王正把点单本递过去：“我写了牛肉五花韭菜土豆片，你看看还要点什么来烤。我刚刚让他们先把鱼烤上了，要了条两斤的。”
　　张书臣站起来：“咱们又不是第一次来吃了，你按着以前的来帮我勾了吧，我去洗个手。”
　　王正点点头，把点单本拿过来，按着张书臣的口味唰唰勾了几样，叫了服务员来收。

　　张书臣洗完手出来，桌上放了两瓶开了盖的冰啤。
　　王正见他过来：“我点了半箱，喝不完再退。”他握着一瓶的瓶身提起来，递给张书臣，“张老师今天迟到了，是不是该自罚三杯以表歉意？”
　　张书臣叹气，露出一脸“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无奈，边点头边接过了，就着站姿冲王正扬了扬冰啤，玩笑道：“王部长的酒，不敢推辞。”
　　话音刚落，他抬起瓶身一仰头，直接对瓶吹起来。
　　王正都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豪放，愣愣地看着他，接着视线就不自觉落在了他仰头绷直的颈项和随着吞咽来回滑动的喉结上。
　　他看了几秒，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低头下意识的也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一瞬间分不清是学起了张书臣还是喉咙真的有些干燥。

　　张书臣一口吹了半瓶，放下瓶子坐下来，轻轻咳了两声。
　　王正连忙把提前上的小吃推过去：“我就开个玩笑，你吹这么实做什么！空腹喝冰啤酒，看把你能耐的！快吃点东西垫一下！”
　　张书臣抽了双筷子，从盘子里夹了块金灿灿的南瓜饼，碰碰嘴唇试了下温度才张开咬了下去：“没事，我正好赶过来有点热。”
　　王正道：“还说呢！漂亮学生在面前就乐不思蜀了！居然还迟到了，这种情况前所未有的嚯！”
　　张书臣摆摆左手：“别别别，别给我提她了，完全被骗了，那丫头就是一老油条，太油滑了，招架不住。”
　　王正饶有兴趣：“哟，真的假的？”
　　“跟她表哥性格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还认识他表哥？”
　　“严勤。还记得吗？”
　　王正愣住，思考时眉头隐隐皱起。
　　张书臣提示道：“叶行川那一届的，怪憨厚的那个，还和你打过球。”
　　王正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

　　叶行川是张书臣带的第一批学生里最重视的一个，也是关系最特殊的一个。
　　当时让王正快刀斩乱麻对张书臣没了念想的原因，就是张书臣带叶行川回公寓，三个人一起吃了顿饭——让叶行川对张书臣的新室友消除心里芥蒂。
　　两人为了防止学校里孤男寡男看起来太招眼，叶行川十次有八次会带着严勤一起来找张书臣，有几次还直接找到公寓里了，王正心照不宣，往往主动负责支开严勤，为小情侣营造二人世界。
　　后来临近毕业，叶行川和张书臣两人惨烈地分手，严勤也联系上了国外的学校出去读博，大家也就再也没见过了。

　　王正把杯子里的啤酒一口闷下：“我记得他长得不怎么样啊？他的表妹居然漂亮到你愿意给‘通行证’？”
　　“表妹又不是亲妹妹，他们俩长相上没多大关系，”张书臣把南瓜饼吞下去，“而且严勤人家长得不差，顶多不合你的口味罢了，我记得每年情人节他收到小姑娘的礼物还不少呢！”
　　张书臣话音刚落，服务员爽朗的一声“来咯——”就落在他们身边。
　　服务员放下方盘也不耽搁，一句“两位慢慢吃啊，不够再点”都是边走边说的。方盘上的烤串摞着高高的三层，孜然的香味混着白烟不断扩散，刺激着唾液腺启动分泌功能。
　　王正把自己面前的杯子和小吃挪开，将方盘转了个方向，方便两人拿竹签。
　　张书臣也不客气，伸手拿了串牛肉：“对了，你下周是不是要出差？”
　　“对啊，我之前跟你说了的，下周五出发，”王正把啤酒满上，“怎么？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有个事，”张书臣压低声音道，“我老家，有个远方亲戚，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儿，下周上来做心脏复查，他爹妈的意思的我帮忙照顾一下。小孩儿一个人上来，我也不放心把他扔宾馆里，跟你打个商量，他预约的时间是你回来的前一天，也就是说你回来那天上午他就返回家里去，你房间不是空着吗……”
　　张书臣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王正已经明白了张书臣的意思，感情是想让那个男孩儿住他的房间几天。想到这层，王正眉头微微皱起，他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反对，他不大愿意陌生人住自己房间里，更何况成年男性房间里总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是给未成年人发现了多不好！
　　——但是！但是！提出请求的人偏偏是张书臣，他又觉得该给对方一个面子才是……
　　“嗯……这个啊……”
　　张书臣“啧”了一声，似乎下定了决心，直接接着刚刚的说了下去，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打断了王正的话：“我想说，你那房间能不能给我住几天。”

　　王正：“……”
　　王正愣住了：“啊？”
　　张书臣怪不好意思地笑笑：“让小孩儿睡沙发也不大好，到时候我让他住我那间，我睡你卧室几天，你看行吗？不行的话，我就睡沙发。”
　　不是那个小孩睡，是张书臣啊！王正心中骤然放松下来，原本微微皱起的眉头瞬间回复平坦，端起手边的酒杯喝了一口，爽快道：“嗬！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儿呢！你睡就是了，到时候提醒我一声，我回去把房间钥匙给你。”
　　张书臣也舒了一口气，拎着自己的玻璃杯伸过去同王正的杯子碰了一下：“那提前谢谢了啊！到时候我帮你把被套拆了洗干净。”
　　“嗨，别别别，不客气啊！”

　　后来某一天，王正忽然想起这天傍晚，回忆起自己在听到张书臣那句话时自己前后的反应和态度，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居然早就对张书臣入侵自己的私人领域毫无抵抗心理了……

　　两人吃到一半，那条烤鱼被送了上来，他们也趁机缓下进食速度，边聊天边心不在焉地吃着。就这样拖到外边天空上一丝亮光都没有，大部分桌的客人已经换了第二批，他们俩还没吃完。
　　鱼肚子里塞了扎成团的鱼腥草去味，张书臣对鱼腥草无感，但是王正很喜欢这个。
　　张书臣翻开鱼肚，熟练地把鱼腥草挑出来：“来来来，都是你的。”
　　王正顺势把碗递过去：“谢谢张老师！”
　　张书臣筷头横着敲了下王正的碗壁：“啧，你还小啊？自己夹走！”
　　王正吸了一口气，正打算说话，旁边忽然过来一个人：“帅哥，打搅一下嘛！”

　　两人同时抬头，桌边站了一个女人。王正看着她在这十六七度的天气里还穿着直逼大腿根的短裤，下意识觉得背脊都凉了。
　　她踩着一双高跟凉鞋，偏大的T恤领口在弯腰的时候向下坠，稍微刻意去看就能知道她今天的内衣颜色……王正有些警惕的把身体向一侧倾斜。
　　“别这么紧张嘛！”她双手掌心相对垫在下巴下，压低声线似撒娇地请求道，“人家刚刚和朋友猜拳输了，惩罚是要到店里一个陌生异性的电话，帅哥可以帮帮人家吗？”
　　王正眉头微皱，苦笑道：“既然随便一个人都可以，那……这位美女你为什么要选我？”
　　女人回答得理所当然：“因为你长得帅啊！”
　　王正：“……”
　　张书臣：“噗。”
　　王正“呃”了一声，直白拒绝：“抱歉，这个忙我不能帮，你找别人吧！”
　　女人也不大高兴了，抱怨道：“为什么啊？反正举手之劳而已啊！我那边朋友都看着我呢，我换再个人要那多没面子啊！你是有女朋友了吗？”
　　还不等王正回答，女人自顾自地接着道：“有也没关系吧？反正她现在不在这儿！你就给个电话号码，又不掉块肉！干嘛这么小气啊？！”
　　王正被她的强盗逻辑哽了一下，一时间没及时组织好语言，就这么几秒钟的时间，女人已经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了。

　　危急关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几乎是贴着王正的脸隔在了他与手机之间，微微用力把手机反推了回去。
　　王正心跳漏了一拍，过于灵敏的嗅觉让他闻到了那只手上残留的洗手液香味，玫瑰味，还怪好闻的。

　　“不好意思啊这位美女，”张书臣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有关系的，他男朋友在这儿呢！”
　　此话一出，不仅是那个女人，连王正都懵了。
　　张书臣根本不看王正，直直地盯着女人，认真地说：“他介不介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介意。吃完饭晚上我们还有别的安排，可以请你不要耽搁我们的时间吗？”
　　女人脸色青白相交，表情很是微妙，匆匆不情愿地说了句“不好意思”，转身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了。
　　撵走了搭讪者，张书臣便没再关注后续，沉浸在找鱼肉上，反而是王正特意望了一眼，看见那个女人气呼呼的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身边一个短发女人嘴唇张合了几下，那个女人白了她一眼，回了一句话，王正看口型识别了个“是GAY”……

　　王正收回视线，对于张书臣的解围表达感谢：“谢谢张老师解围啊！”
　　张书臣手下一顿，随即欣然接受：“应该的。不然你这边拖拖拉拉讲不清楚，等人家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努力半天再发现从性别上就不合，那这也太惨了。”
　　王正：“……”
　　张书臣举起杯子敬他：“助人为乐，举手之劳，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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