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

　　冬天一过，春日院子里的花还未全醒。

　　戏园子里就进了个新人，那日我还在院子里洒扫，虽然专管修剪，但这一块地儿都是我管的，所以我得打扫。

　　两个哥儿抬了一个七八岁与我年纪相差不大的哥儿进来，因他闹腾的厉害，嘴里满是“爷爷奶奶”的往外问候人家祖宗。

　　我于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偷摸着瞧了他一眼。

　　那是我第一次见清竹，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薄薄的一张脸，骨肉极其匀称，一双凤眼，只眼角微微向上翘起来一些，睫毛浓密，上头沾着泪珠。

　　那时他年纪小，还不见长大后的风华，但他小时候已经是极好看极好看的了。

　　好看到后来连阿离都会和我说他的坏话，好看到上台时有人在他的鞋子里藏针。

　　之后我从过路人的嘴里，还有阿离的八卦声里听到了些关于清竹的消息。

　　清竹原名不叫清竹，然而人家问他原名叫什么，他是从来不说的，所以大伙儿都叫他现在的名字。

　　清竹两个字，是主人给他取的。既当艺名用也当本名了。

　　阿离告诉我，清竹这个名字起得清雅，从贱业，名字本来也不该这么取，听着都不像个戏子。

　　清竹来后，院子里再不缺热闹瞧了。这是阿离的原话，阿离讨厌清竹，据说两人刚见面就不对盘。

　　相对的，清竹也不喜欢阿离，他甚至不喜欢戏园子里的所有人物。

　　清竹讨厌园子里的摆设，讨厌园子里的一花一木，也包括讨厌我。连和他没有什么交集的我，他都讨厌着。

　　从刚被园子主人买到这里的时候，他便想着要逃走。
　　一逃就逃了好多年，直到阿离大火，成了名角儿，他都还在逃，这些都是后话了。

　　虽然清竹讨厌我，但其实我很喜欢他。

　　或许有贪恋他美色的嫌疑，我就是喜欢清竹。

　　但可以的话，这份喜欢我是想要藏在心里，直到入土为止的。

　　然而我虽然是个哑巴，仿佛表现的能力并不弱。我喜欢清竹这件事儿，连阿离都瞧得出来。

　　园子里的姐儿们，有些脾气不好的，转爱拿人的痛处做玩笑。瞧见我喜欢清竹，总是调侃我。

　　这样，我越发觉得自己喜欢清竹是一件高攀的事儿了。

　　连暗暗喜欢，都是一种对他的高攀。

　　可惜我不能不喜欢他，即便被大家嘲笑，即便被清竹讨厌，我还是喜欢他，瞧见他时，心里又酸又甜。

　　我也曾无数次想过，我为什么单单会喜欢他？

　　想着想着，有一次他再逃走被人抓回来扒了裤子打的时候，我忽然悟出来了。

　　或许我对清竹的喜欢，其中仰慕是占了一大部分的。

　　阿婆死后，不管阿离如何疼爱我，我还是一下就成长了许多。

　　原本被雾气遮住的双眼，浓雾淡去，就瞧见了眼前的黑暗。

　　原来，戏园子并不是我心中想得那般好，其实这儿是黑暗腐朽的，并且一直都是，从前我觉得这里多么美好，只不过是尚未发现它的不好罢了。

　　我应该是讨厌这里的，但是我没有讨厌的勇气，也没有反抗的力量。

　　我吃在这儿，住在这儿，我的亲人阿离也在这儿，我在这黑暗之中已经生了根。

　　见到清竹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定了一件事儿——他不属于这里。

　　后来见到他无数次的逃跑，证实了我的认定。

　　虽然每次他逃跑，被抓回来后等待他的只会是一顿皮开肉绽的毒打。

　　我瞧见他无数次逃跑，无数次被抓回来，然后被扒了裤子打到见血。

　　但每次见到他有这个勇气逃跑，我便更喜欢他一分。渐渐地，喜欢和爱已经分不清了。

　　我的人生中，所见的光芒不少，阿离，我阿婆，坚强的母亲，记忆模糊的父亲，都是我人生中的明灯。

　　但清竹却是我这一生中，见到的，唯一敢与黑暗斗争的光明。

　　然而我知道，他的眼里，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我。

　　他是戏园子里来往大人们嘴里谈论的有志向有抱负的人，是展翅鲲鹏，而我是浮游蝼蚁，太过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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