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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思
①有所思
五月末的梅雨天弄得整个江宁城都散着霉气,饶是府君老爷家也免不得潮湿,崔十九抬头看着天上死活不肯探出头的烈阳,几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江南风光再盛,也是比不得江北的。”
她和崔家别的女孩子不同,崔十九生来就在江北。咸阳道的凄雨夜里,她阿母看着天上的残月,就笃定说:“十九月亮虽是残缺,但终究团圆过。”
她阿母姓刘,她舅父叫刘彻。
也只有她敢仰着头真真切切的叫刘彻一声“舅父”,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如今到了中年,越来越杀伐决断。同时他也是耀眼的,不然她怎么听到隔墙的别院里,父亲选的家人子矜持而又难掩兴奋的声音。
“入了秋,便可以给家里寄些钱,给弟弟做入学的资费。”
十九听着那声音也不过十三四岁,甚至比她要小,可怜不知宫廷冷漠,生死只在旦夕之间。
“到底是民间生长的女儿,心思单纯的很。”老嬷嬷的话将十九带回现实,说罢她又将被子从晾衣绳上取下,“姑娘也是比不上民间的女儿,虽说年纪小,可全然没有她们那般欢脱性子。”
十九听完莞尔一笑:“嬷嬷,下个月我及笄典礼一过,就回长安吧。”
老嬷嬷脸色故作阴沉,也只当是小孩子闹脾气:“老奴心才安生下来,宁在江南发霉也不愿回去。”
崔十九在她身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也有心怀之人,不知几月未见,过得如何。
②许诺之事
崔十九跪在地上等待天子,回长安也有一阵了。
老嬷嬷到底是没拗过她,随她回了长安。只是她年事已高,又加上长途颠簸,病了几日。是以今日才得了清明带崔十九入宫。
夏日渐渐收了尾,热气却未消散。未几,她青色的薄衫尽被汗湿,旁边侍立的小中人看了不忍,悄声提醒,“江宁郡主,陛下久侯不至,你先起来,好歹歇歇吧。”
崔十九抬起头朝他虚弱的笑笑,不说话,只把食指比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业已成人,她的心思更不比小女儿明澈。
大致又过了半把个时辰,皇帝匆匆赶来,看见伏在地上大拜的崔十九,思虑片刻,竟亲身上前扶她起来。
“十九,正想着来看你”天子坐下,脸上带着长辈的慈笑,“太子太傅今早朝奏说,太子前几日功课懈怠,朕下了朝将他训了一训,便耽搁久了。”
崔十九轻笑便问:“十九正想问舅父,太子哥哥最近可好。”
刘彻挥一挥手,做出一副恨其不争的表情来:“那逆子!在臣子宫人面前谦逊的很。”
崔十九便掩嘴一笑:“太子哥哥在十九面前也是正经得很。”
这一句话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旁边的宫女黄门也微笑起来,暗中紧绷的神经便也松了一松。
崔十九这次回长安便是不想再回江南的。这也是皇帝的意思,崔十九心思玲珑天下尽知,又是个善抚琴作文的。皇帝也一心想将这名动京华的才女收做自己的儿妇。
“待阿据舞象之年,十九。”皇帝那日对她说:“待阿据舞象之年,必让他娶你为妃。”
她听过后也没表示出过多的快乐,只是恭敬又庄重的欠了欠身,说:“谢过舅父。”
③纵是繁华四起,眼中也只有你
七月到来之时,十九染了一场风寒,虽不是大病,可来势汹汹,十几日也不见好。于是将与太子会面之事一再耽搁,到底八月初,太子亲自来了。
太子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女孩子柔的像一阵风,却斜倚在庭院里木芙蕖的枝上,黄裙子在墨绿与粉花之间尤为显眼,却也不唐突,太子一时沉迷,回过神来却是玩心大起,对着树干就是一脚。
先掉下来的是一本古籍,正砸他头,然后是一个香软的身体,跌在他怀里,带着他一同倒了下去。
没有那民间传闻里的深情对视,和不可救药的相爱情节,崔十九以他肚子为支点旋坐了起来,还不忘逗他:“太子哥哥,你可真是个登徒子。”
刘据惨叫一声:“小祖宗,你可压死我了。”
两个少年人,在别人面前温敦谨慎的活着,只有世界只剩彼此时才会露出少年该有的样子。
草地上,崔十九悄悄贴在太子刘据的耳边说:“阿据,舅父说,待你舞象之年,要你娶我为妃。”
刘据将十九的头揽到自己胸口上,让她听自己的心跳声:“若不是父皇这样讲,此刻我便想娶你为妃。”
十九坐起来,打趣道:“阿据,倘你要娶我,你宫中的侧夫人们可怎么办。”
“那我尽不要了。”
“那可不行,外人准说我善妒。”
“好十九,你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且为我善妒一回罢。”
少女故作姿态:“让我想想……”
微风四起,偶尔会抖落树上一两朵干了的木芙蕖。远山那处有一群鸟儿,不知被什么惊着了,成群的朝夕阳飞去。
④“做个贫贱夫妻呢?”刘据也不是没想过
刘据到底是没娶成崔十九。纵皇帝御言在先,天子也是斟酌着利益生活,卫青霍去病在西域大胜的捷报一次又一次的穿过市集递送到他面前,使中年皇帝不得不重新审视了如今的局面。
卫皇后在自己的亲信里找出了史姓女子,二八年华的女孩子如一阵贫贱的微风,吹着舒服,但终究不值一提。十九见过那女子,放在人群中根本找不出来,以至于她最终也没记全那女孩子的名字。
很久之后她在坊间听说阿据给她赐名良娣的时候,她也只是低头笑笑,说不出是怀念还是看淡。
崔十九不是没有争取过,她独自一人在皇帝寝宫外跪了三日夜。一向不争不抢的她第一次求了人——那人她日日喊他舅父,也曾幻想过改口叫他父皇时自己该如何拿捏自己的羞涩。
太子据在赐婚圣旨下来第三天就被派出京,她孤立无援。
其实,宫人的指点也好,舅父的无视也罢,都敌不过她心里那堵墙,那墙比宫墙还深,阻着她向外人吐露心迹,她不是没想过,这样会让自己遍体鳞伤。
最终说服崔十九的还是她自己。第四日,皇帝在书房召见了她。她双腿剧痛,却拂开宫人的搀扶自己走了去,短短几百米路程,生让她走出了生死的长度。
“舅父,即使您不召见十九,十九也是要离开的,”她仰着脸,露出几乎是和煦的微笑:“十九总想着,有些人有些事或许争取一下就回回来,就算是没有回来,争取过了也就不会时时后悔。”
眼里便在此时流了下来,她的声音向来清脆的很,此时却染上了浓重的鼻音:“舅父,按照常理十九还该再等几天的。毕竟不能负了太子哥哥的情义。”
天子听后久久失声。他无疑是宠着这个江宁郡主的,甚至胜了自己的公主三分,但在这场游戏里,他也只是个无奈人。
“好孩子,你若想出去散散心,朕会昭告天下,江宁郡主外出云游,保留封地,你若想要回来,朕也绝不阻拦。”
夜幕降临时远处有乌鸦群飞,那鸟聒噪的叫声却成了唯一能抚平崔十九内心波澜的音符。
一个月之后,刘据回来了。
从前崔十九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复杂的情绪,她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着刘据,又日日盼着他来寻自己。
老嬷嬷看着不忍,便带着她去了城郊的别业居住,以后太子府的召见全托了管家称病。
日日称病的时间竟也飞逝,腊月末了,她披着雪白的披风在庭院里赏初初展开的梅花,一旁坐着的老嬷嬷看着她便笑出了声来。
“嬷嬷笑什么?”崔十九好奇便问
“老奴笑你十余年也未曾如此任性,到如今竟为情之一字慌了神。”
“原是笑我如今。”崔十九低头也笑:“嬷嬷你不知道,那东西本是你的,现如今又得不到,总归会扰人心神。”
老嬷嬷未料她如此说,愣了愣神,接道:“我未曾料到你是如此看待太子。”
“太子……太子也好,阿据也好,寻常男子也好,若许了诺言终究不能在一起,不如寻个平常人做贫贱夫妻。”
那日夕阳异常红,因是雪过,天地都蒙上了柔色,偶尔有一两粒未散尽的阳光斜照在雪地上,将那雪映出刺眼的光。
很久以后,那老嬷嬷垂垂病矣,硬是拖着病体去见了太子据。
甫一见她,太子便问崔十九过的如何。
“如何?太子这几年也未少从旁侧打听,竟不知你大婚第二年她便走了。”
嬷嬷看他一脸愣怔,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料你也不知晓,这几年去老奴那里打听风声的人总是面容不一,想来也是被人调换,你一个太子未必有多少亲信去做这种事。”
又见他欲言又止,她便打断他:“老奴自知命数已尽,心里还有所惦念。”
“你大婚前几日,姑娘兀自站在前庭,虽是嘴上倔强,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同你做个贫贱夫妻,荣华富贵皆不要。但最终在临行前还是打了退堂鼓。姑娘一生都自负的很,唯独在你这里她不敢赌。”
“姑娘在太子殿下这里,始终不觉得有归属。”
那夜,老嬷嬷走后,太子最终跌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十九,我不是没想过,放弃这一切,与你做个贫贱夫妻啊。”
⑤所有幻觉终成梦魇
元鼎末年,崔十九在京城开了间酒肆,生意冷清时,她就坐在二楼晒晒太阳,喝喝茶,看看对面的花楼。
元封元年秋,对面的花楼迎来了贵人,崔十九好奇得紧,便打发了小厮前去打听,派去打听的小厮回来汇报说那贵人是当朝太子时,崔十九难得的慌了神。
公子王孙里的规矩她是知道一些的,友情建立在淫逸之下的公子哥儿们常常流连大大小小的花楼。是以花柳之地刘据也是去过,但总是和那些狐朋狗友一处,但这一连几日都是他一人来,想必这些日子过得并不顺心。
她想的再深一些,或许没有她在这些年,他过得都不太顺心。
不知道是什么心在做崇,她买通了刘据这几日侍寝的花娘,蒙着面进了她的屋子。
当一身酒气神志不清的太子据趔趄走来时,她便知道自己不单单是只想看看他那么简单,刘据扑倒在她身上使劲嗅了嗅她身上的气息,醉笑道,“你不是月娘,你是十九。”
崔十九震惊的看他一眼,疑惑他的嘴语里为何有她,又高兴这几年他的难忘。
但她没有承认自己是崔十九,使劲地拟着风月之态,在他耳边说:“说什么呢,公子,什么十九不十九,我是月娘啊。”
刘据便坐起来:“也对,你怎么可能是十九,十九啊,在这里。”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跳动地鲜明,每一下都会把心里的她震得生疼。
那夜二人几乎在泪里度过,她知道是他,他却浑然不觉。第二天醒来时他看枕边已无人,便莫名怅然,总觉得过了昨夜好像失了什么,他说不上来,余光却瞥见枕上两根青丝,便收了起来,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做。自那以后,他便再没来过。
后来听坊间的人说,元封二年,那酒肆女老板得了一个小儿。
街上任谁都知道那女老板洁身自好的很,得了这小儿后,许是受不了街坊议论,便匆匆出兑了酒肆,不知所踪。
客中不免有爱闲谈的人,中有一个说起征和二年在城郊似见过那女子的,多年来容颜未变,眉眼间的气韵倒是淡了许多。
“征和二年?那不正是巫蛊事发那年?”坐中年长的宾客似回忆起了什么,引得一众人竖起耳朵要听个分明。
“为什么讲起巫蛊事发?”吃酒的年轻人掩不住好奇,先发问。
京城的老人在一旁掩嘴说,“都说当年那孩子是当年太子据的,太子据死后那女老板也一并失踪了,想是受了什么牵连。”
在座的宾客无不动容,“可惜了那妙人。”
再散谈几句,他们又引到了别的话题上。终究是别人的故事,天下还几人记着呢?
别人不记得,崔十九是不能忘的。征和二年,正是柳絮纷飞的日子。宫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巫蛊案件已让不少贵族丧了命。天子日渐病重,也日渐敏感,刘据的日子也是举步维艰。
他始终持着少年人的心性,心里恐慌的紧,面上也不表现。最终触怒皇帝的是他掩面入了他的椒房殿。佞臣江充声称太子嫌弃病重的天子,话传到皇帝耳中,使他大为悲凉。
江充和太子据是有冲突的,年前太子亲信的车马占了御道,被江充撞见,刘据做小伏低前去认错,谁料江充并不领情,反倒上报了天子,就此就算是结下了梁子。如今皇帝病重,江充便惶恐起来,唯恐他日太子登基仍记恨于他,处处构陷之余,竟起了杀心。
终于,正和二年秋七月,巫蛊出现在了太子殿里,桐人木偶在江充手里散着妖异的光芒。皇帝在外修养,刘据百口莫辩,被逼无奈之下起了兵。
崔十九是在起兵前两个月去的,正值闷热天气,京中也散着令人窒息的气息。傍晚时分,她一路登堂入室,执着江宁郡主的腰牌,竟也无人阻拦。那时她身体已抱恙,正虚弱的紧,硬是憋了一股气行至他书房中,却未料他如此颓唐。
崔十九知他如今境遇不佳,民间有传闻说太子据要反,她多半不信,那个把父皇视为律法的人,只会对天子言听计从。
那时太子府已是风雨飘摇,因着巫蛊案,每天都在死人。血腥气从偏殿传至此地仍是鲜明,江充趁皇帝不在放肆异常,几乎操纵了整局棋。
太子据不甘心当棋子,却也是进退维谷。
崔十九坐在他旁侧,静静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你倒是一点未变。”刘据微笑。
“这么多年,你却变了许多。”
⑥前尘旧梦
夜凉如水,月薄如纱。二人相对坐着,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因着夜凉,崔十九控制不住地咳了几声,刘据看见,伸了伸手,终究也没把她揽到怀中。
眼见着刘据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崔十九一脸悲悯地看向他,打破了沉默。
真奇怪,崔十九心想,二人已至中年,自己也不再对他有年少那么隐秘又热切的情感,或许这么多年来,自己爱的只是习惯。
“阿据,”她斟酌开口,“我知你处境艰难,帮你也是有心无力,但病已那孩子,终究是与我有关。我可保你一丝血脉。”
原来,花楼那夜过后,崔十九便怀了他的骨血,那时她想过很多,终究也未忍心送了腹中胎儿的性命。十月过后,她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冒死拦下了太子妃的车驾。悄声禀明了身份,在太子妃惊惧的眼神里留下了孩子和信物离去。
云游多年深受盛宠的江宁郡主突然带来了太子的儿子,任谁都要吃上一惊,何况是太子的正妃。
“你凭什么认定我会替你抚养此儿。”那太子妃出身平民,言语中也没有世家的躲闪。
崔十九原已走出很远,听罢却回了头笑着回她说:“太子妃,你入宫两年,尚未有子。太子还年轻,已有了王夫人和张夫人。新近听说那王夫人已怀了六甲,你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
“这孩子是我的,舅父知道了他的来历也不会追究。”想到皇帝,许久未曾动容的崔十九鼻子有些发酸:“有了天子的照拂,你的日子想必会更好过。”
一月过后,天子给那孩子赐名“史皇孙”,从此恩盛不衰。
崔十九一生都难以忘怀,那是她第一次见自己的儿子,却从他的手中带走了他的儿子。那孩子细弱的很,总是生病,才得了病已这个名字。
史皇孙自始至终也不知道面前的妇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只觉得她的面容有些熟悉,又说不出是哪里熟悉。
来不及相认,甚至来不及道一声寒暄,她便抱着刘病已匆匆离开。最后听到刘据和史皇孙的消息已是再一年,太子据畏罪自杀,太子府被满门抄斩。
⑦那个人
她出太子府是那个人带她走的。田千秋,他与自己和太子相识于青春年华,放浪形骸的男子好似谪仙,世上的一切都不会束缚他。他站在门外等崔十九出现,在她倒在自己怀里那一刻说,“早先我去沽酒,见那背影像你,遍一路跟来,果真是你。”
她抬头,再用不上一点力气,只笑笑,说:“幸好有你,千秋。”
她虽承着田千秋的尽力照拂,一个月之后还是趁清晨匆匆离去。留下了孩子和书信,拖田千秋照拂那孩子几月,风头过了再送还皇帝。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再也不想和刘据有关,却未想到,自己短短几十载的回忆里,竟尽是他。
那个人找到崔十九时已是后元二年了,她一眼便认出了田千秋,他几乎没变,依旧一副没正形的样子。他冲她诡秘得笑了笑,打趣道,“那年你那么虚弱,怎生走的如此快。”
崔十九见说不过他,只笑:“老不正经,休的打趣我。”
田千秋收敛了神色,说:“十九,这话我知我不当说,尤其十几年前阿据待我有知遇之恩。但十九你且听着,若日后无枝可栖,便到我这里来。”
崔十九听后无话,半晌她避开田千秋的眼神,打趣着说:“你一个守高祖庙的小郎官,我栖你何枝。”
田千秋也笑,又恢复了那一脸不羁:“十九你看不起我田某人,我若想入仕,谁能阻得了我,我可是应运而生!”
崔十九也笑:“对,你说的极是。”
又几十载,崔十九在城里捡了我回庵,劝我说好歹留下来,免的饿死街头,给我起了法号“慧深”,准我留了发,又唤她做师父。
师父总是同我讲些故事,一连讲了几年,我也十岁有余。那最终的结局,她却总也不讲。我追问,她便笑我不稳重,不肖她,十岁时已懂得在人前的伪装。我说她“那便不似个孩子了,想来自己总是很累。”她点头。那时她已老迈,但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倾城。
谁都知晓,年华匆匆流过,没人再唱挽歌。
⑧挽歌
我知道她总忘不了她的阿据,偶有比丘尼说她六根不净,她也低头不语。
听了这么多年故事,我已渐渐品出其中的滋味来。师父爱阿据,已经深入了骨髓也卑微至了尘埃,不然天下有哪个女子愿意为了负心人生子。但他们都太偏执,一个以父命为天,另一个死撑着自己的骄傲,到头来只会两败俱伤。
相爱之人不能善终的故事我在尘世也有所耳闻,却没有一桩如他们这般凄凉。是以我下了决心,要再问问师父那结局。
那年正杏花微雨时节,空中常有燕子低飞。中有一只幼鸟跌在覆地的青草上,瞪圆了眼珠。我看着不忍,便要上前去扶它一扶,师父阻止了我。
“这世上的一切都有规则,慧深,”她说,“你触了它,它母亲便不识它的气味,即便归了巢,也要被当成异类饿死。”
说这话时,已有一只大燕来到小燕身边,将它护在身下。师父看到这情形,便转身进了佛堂。蒲团潮湿的紧,师父说此时不必跪佛,佛亦是有情,晓得天潮。
我看着她眉眼低垂,便趁机再问后来。
“后来……”
“后来,后元二年,田千秋那人去了宫里。先皇那时还活着,那人诚惶诚恐地来,奏了一番说辞为阿据鸣冤。先皇老了,越发的思念故人。”
“那人总在我面前吹嘘自己是应运而生,在先皇需要一个借口开脱阿据罪名时,他说自己梦见高祖为阿据辩解,使得先皇如释重负。”
说着师父笑了笑,眼神悠远,“田千秋那人也老了,守了半辈子高帝庙,还是那么不正经,前朝那帮人也想不到一句守墓小郎官的荒唐话能毁了他们。”
“再后来,先皇终是原谅了阿据,每每思至,都内心悲痛,生性暴戾的他恢复了废除近百年的夷族之刑,夷了那江充三族,和太子案相关的人都没有善终。”
“那是帝王的失子之痛啊!天下谁人能承担得起。其实话说回来,为阿据建了思子宫,杀了人灭了族,也不过是为了抚平自己内心的愧疚与不安。”
天色渐晚,钟声悠远,那时师父已是并入膏肓,我却没成想,也是我们师徒二人最后一次长谈。
她最后对我说:“慧深,你还小,若有一天你觉得烦闷不堪,入了俗,你须记着这话。”
“动情三分,不要过深。世事坎坷,皆有因果。”
我正了色,低头说:“弟子谨记。”
她去世那年,那些声称爱她的,她爱的人都没在身边,我看向她时,本以为她会流露出难过,而我仔细看见的,只有她眼中的光。那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她久病未愈,我也没有太多意外。只是我突然记起她说自己俗名叫崔十九,只因出生那天是十九日,天上月虽团圆过但终究是残缺,或许是因为这个她才坎坷了一生。着实让我感到凄凉。
我并几个师姐将她葬在后山。后山视野开阔,远远可以看见皇陵。
又两年,我年纪渐长,同新住持说想下山历练。临行前,便去祭拜师父。
我虽未见过什么贵人,但看那人言谈举止也知来者不是俗客。
青年站的笔直,他身侧的老者却佝偻得很。我没见过师父口中的田千秋,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那副面孔简直认不出来都难。虽已老迈,表情依旧顽皮。
那青年负手而立,眼睛看着师父的坟茔却是对着老者说话:“大鸿胪,虽是未曾见过祖母,但听了您那故事,心里就仰慕不已。”
田千秋一脸不赞同:“陛下休的胡说,先太子可没有明媒正娶过十九。在我心里,十九可是我的妇人。”
青年人微微一笑:“那我明日就废了大鸿胪。”
那老头缓缓转头,一脸不可置信。惹得那青年人哈哈大笑。
师父,不知不觉已是本始二年。年月更迭,难得还有故人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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