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女人

　　2011年11月27日。

　　夏莹朦朦胧胧睁开眼，房间里昏黑，暗红的窗帘将阳台晨曦的淡淡日光隔绝在外，只有中间露出一丝隐约的缝隙，像一道铁面无私的冰冷军牌，召唤庸庸碌碌的一天。

　　新的一天和旧的一天，无非是重复而已，夏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神经沉入暮年，不再轻易跳跃。

　　床头柜闹铃突然铃铃铃想起，声音尖锐又突然，在木质家具上颤抖身子，散发恐慌的讯令，夏莹好不容易忍住被吓出来的那股心悸从被窝里伸出胳膊将脑中按上，紧接迅速又缩回被窝里，打了个激灵。

　　好冷啊，怎么这么冷，冬天真是让人难过。

　　刚才暴露在冷空气里的右胳膊仿佛受了委屈，在暖和的被窝里打了打颤，宫莹蜷起身子抱着双臂来回摸索了几下，很想闭眼沉睡，暖和的被窝确实消磨人的意志。

　　可是，不行。

　　还有生活。

　　夏莹最终还是在心中沉沉地叹了口气，睁开因为心事搅扰而不再有睡意的眼睛，他推了推身边依旧沉睡入住的丈夫，“该起了吧...”

　　“几点了？”

　　丈夫不满地咕哝一声，换了个姿势平躺，眼睛闭着没有睁开，夏莹身上的棉被被他翻身时扯去了一大半，皮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又让夏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五点半多了，赶紧起来，皎皎今天不是有活动班主任让她们早去，怎么这么冷啊？你去看看炉子是不是灭了？”

　　丈夫皱着眉头没有动弹，夏莹已经穿好保暖内衣，见状不由有些恼，往姜东身上推了一把，“我跟你说话呢？睡什么睡？也没看你干什么活，晚上也不加班，就知道抱着手机捣鼓你那些破股票，没赚着什么钱还硬往里面砸钱，股票这个东西谁想玩就能玩的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智商...”

　　“行了行了，”姜东不耐烦地一翻身坐起，伸长胳膊拿过堆在床脚的衣服就往身上套，“又说股票干什么？大清早上的有完没完？”

　　“怎么还不让人说啊？”

　　“你懂什么？你就懂每天买买菜，做做饭，看些无奈连续剧，你还懂什么？我砸的是我的钱...”

　　夏莹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再吵了，你一句我一句会一直吵下去，这一个早晨就废了，这一天也就完了。

　　忍耐，忍耐，夏莹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到墙上那副婚纱照，丈夫姜东有些火气，可能因为太早起床的缘故，抑或是谈到让他揪心没面子的缘故，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夏莹再怎么仔细看身边这个头发毛躁，肚腩肥肉的男人，也无法将他和照片上那个优雅清俊的男人贴合在一起。
　　好丑陋，他怎么变得这么丑，时间是怎么把一个生气勃勃的少年变成这般油腻肥厚的中年男人的？

　　夏莹和姜东从高中认识，恋爱10年，熬过高考，熬过大学，熬过异地，熬过工作，他们成为了大家眼中羡慕又佩服的一对，即使最初持审慎观望态度的人们后来也点头，慢慢承认了他们是真爱。

　　可是，真爱，真爱原本应该是幸福美好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为什么现在的生活，反而是这样的黯淡丑陋，找不到一丝美丽的存在？

　　当真是一金童玉女走进婚姻生活就以happy ending团圆结尾给观众看的骗人故事吗？真实的生活是后来，happy ending是美丽的幌子，只给旁观者看，满足少女们对美好爱情的向往，给予她们勇敢追爱的勇气，可是，有关于他们的后来，从来都不是美的。

　　婚纱照后面的墙壁已经慢慢出现细小的裂纹，夏莹曾经好几次嘱咐姜东有时间找泥瓦匠把家里的墙重新整理整理，她嘟囔了将一年的时间，那些细小的裂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侵占铺满墙壁，也爬到她的心里，就如她的生活，就如她的婚姻。

　　“行了，”夏莹忍住心中突生的悲怆和疲惫，摇摇头将这些失落的情绪抛到一边，要脆弱要发情绪也不能是这个生活，皎皎要上学，他们一会儿也要赶去上班挣工资。

　　“我去做饭，你赶紧叫皎皎起床，去晚了他们班主任又该给我打电话。”

　　夏莹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她的情绪管理向来很好，伤心有什么用，难过有什么用，脆弱有什么用，又死不了，缓过一点儿时间，过上两三天，吃一顿美味大餐，不就又重新变得活蹦乱跳的了？

　　人啊，只要还想活着，就得给自己找乐子，只要这些乐子能够让你活下去。

　　姜东望着妻子匆匆离去的背影，窝在肚子里的一团火气像是被人扎破放弃的自行车车胎，窝囊又憋屈，夏莹又在厨房里喊他，“炉子灭了，一会儿你过来一下。”

　　姜东有些疲惫地抱住自己头，床单是妻子新换洗的玫红色，百合花的图案，他忍不住嗤笑一声，都35岁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十七八的小姑娘，那颗想当骄傲公主的心怎么这么多年都不灭呢？

　　清冷的空气游走，悄无声息钻入皮毛，厨房里响起做早饭的声音，结婚9年几乎每天这些声音都会准时响起，从不缺席，姜东甚至可以不费丝毫力气窥视早晨时光的超前，锅里油花会滋滋响动，菜刀在砧板上切动的声音，水流...碗筷...拖鞋走动的声音。

　　一切都太熟悉了，实在太熟悉了，妻子夏莹身上穿着去年买的紫色保暖内衣，和他身上的原本是组合套装，夏莹买来给他，可姜东接过来没穿两次就扔进衣橱里了，紫色的，他不喜欢，他不喜欢妻子挑选的这些明媚颜色。

　　厨房里黄色的灯光并没有让里面那个来回走动手脚麻利的女人变柔和，姜东发现妻子似乎变老了，身材日复一日地臃肿、走样，皮肤也没有从前那般光滑细腻，保暖内衣领后的标签往外翻着，只要稍微一低头脖颈间就会显露处许多圈细纹，那是皱纹吗？姜东不知道，他觉得那些层叠堆积的纹路并不好看，甚至有点儿恶心。

　　屋子里没有暖气，唯一的热源不知在半夜什么时候也灭了，夏莹起锅之后为了通风，把窗户小心开了一条细缝，冬天冷冽的风鼓涌而入，毫不留情地侵入每一寸皮肤，夏莹觉得自己的脚踝有些冷，想回卧室穿上袜子可眼前的油锅又离不开人，只好咬牙坚持一会儿，电磁炉正在熬着米粥，氤氲的热气蒙上了大半片玻璃，她望着那层白白的雾气，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心口某个地方有些酸涩地疼。

　　爱情的七年之痒让她无法像对待工作那样大刀阔斧又逻辑分明地去解决它，甚至让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好友去年办了离婚，整个人就这样消瘦了许多，眼睛里浑不见昔日光彩。

　　“多少夫妻是凑合着过的，因为耗不起离婚的成本，再说还有孩子，孩子也这么大了，凑合着过就凑合着吧，下半辈子一眼就能看到头，我该庆幸自己有推倒重来的勇气，也有提出离婚的资本。”

　　好友说到这里神色黯然，“只不过莹子，当你看到白色A4纸上漂亮工整的字体一行行排列下来，把两个人的财产、义务...清晰划分，这些是你的，这些是我的，我们在上面签字，盖上了红章，那时你会觉得这些东西都很冰冷，数字冰冷、眼前的人也冰冷，多年夫妻最后以这样的方式结尾，相濡以沫和反目成仇其实不用相隔多长时间，甚至都用不到十年。”

　　面条咕噜咕噜从锅沿处往外冒着白沫，夏莹从走神中醒过来，慌忙揭开锅盖搅拌几下，好友是干练的职业女性，也是传统意义上的成功人士，自己一个人经营着一家民营公司，兢兢业业，打拼出一片天地，可谁都没有说，成功人士的婚姻，也一定会是幸福的。

　　甚至连成功都算不上。

　　夏莹突然打了个冷颤，姜东会不会也在外面...

　　不会的，夏莹心慌了几秒便迅速冷静下来，他是姜东，她相信他。

　　“妈妈！早饭好了没啊，我快迟到了！”

　　皎皎被姜东从被窝里拖出来后脾气不好，没睡醒撞见什么都有气，八岁的小姑娘眼睛一瞪觉得世上的人都欠她的，尤其是自己的爸妈。

　　“快好了，你先洗漱！”

　　“爸爸在卫生间呢！我怎么洗漱，烦死了都快迟到了，家里怎么这么冷啊，我冻感冒了怎么办..”

　　女儿在客厅里大呼小叫，小女孩尖细的嗓音在清晨寂静的时光里显得越发刺耳嘈杂，夏莹从厨房里拿着碗筷走出来，放到餐桌上，板着脸看着自己的女儿，声音没有温度，“觉得冷就套上衣服，大家都冻着，不是光你一个人觉得冷，还有，知道会迟到就自己定闹钟，自己的事自己上心，没人会帮你记得。”

　　皎皎愣愣地目送她的妈妈从自己眼前走过，反应过来之后委屈已经渐渐被怒火代替，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抱着双臂生闷气。

　　“皎皎，在这坐着发什么呆？赶紧回屋穿校服，是不是还没洗漱？”

　　女孩闷闷不乐地轻声哼了一句，妈妈又训我，随即吧嗒吧嗒开始掉金豆豆，在爸爸面前她永远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反正爸爸会哄她依她，八岁的小女孩见风使舵的本领并不小。

　　夏莹匆匆端来早饭，把面条和荷包蛋放进女儿的碗里，又倒好了热牛奶，她轻轻揉了揉手背，刚刚夹面条的时候几滴热汤不小心溅到了手背上，她被烫得忍不住瑟缩一下，然而还是稳稳端住了瓷碗，没有失手摔下去。

　　夏莹很少有这样忙乱的时刻，她的一切，生活也好，工作也好，都是有条不紊镇定自如的，夏莹拔下电磁炉的电源线，伸手在窗玻璃的白雾上画了几笔，无意识的凌乱线条，看不出是什么，她叹口气，或许真的是今天早上过于匆忙，时间开始失控了。

　　“怎么又是面条啊，都吃好几天面条了，能不能换换...”皎皎撅着嘴把碗里的面条拨弄来拨弄去，皱成八点二十的眉毛直白表明了她此刻的心情——非常不爽。

　　夏莹没有理女儿骄纵的脾气，自顾自进了女儿卧室手脚麻利地叠好被褥，地板冰凉，家里确实冷，夏莹皱起眉头心里盘算着，要不还是咬咬牙安上暖气供暖吧，这样下去一整个冬天孩子会受不了的。

　　大人可以咬咬牙挨过去，小孩子呢，小孩子不行啊。

　　可是...哪来的钱？

　　夏莹正在心里默算着这月的生活费，听到客厅里丈夫姜东和皎皎说话的声音。

　　“好了爸爸已经把炉子生起来了，赶紧吃饭，吃完送你上学。”

　　“我不想吃面条，妈妈每天都给我做面条吃。”

　　“为什么赵晓康家里就那么暖和，咱们家里就这么冷，赵晓康的妈妈还给她做披萨...”

　　夏莹走出女儿卧室，刚从阴影里露出头来，皎皎一见她就气呼呼地搁下筷子，“我不吃面条，就不吃。”

　　“大早上又开始发什么脾气？”夏莹觉得这一天的开始简直混乱极了，完全不在掌控之内，她也忍不住开始暴躁，“想挨揍是不是？”

　　“不吃不吃就不吃！”皎皎猛地从凳子上跳下来，狠狠地瞪着她，拿起沙发上的书包就要往外冲，“我就不吃面条。”

　　“给我回来！”夏莹一把揪住女儿，把她拽回来，她气得手都有些抖，“把早饭吃完了！”

　　“我不爱吃面条！”

　　夏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她压着情绪让声音听上去略微温和一点，“皎皎，今天妈妈起晚了，你先将就吃好不好，明天妈妈一定不做面条了。”

　　“不要！我不吃你做的饭！你讨厌！”

　　皎皎冲她吼完，眼里噙着泪花要挣脱开她的手，姜东叹了口气，不耐烦地穿上皮鞋，“她不爱吃你一早就别做，费劲折腾还浪费时间，行了我送她的时候在路上看着给她买点油条豆浆什么的吧。”

　　女儿终于挣脱掉她的束缚，怒气冲冲地跑到自己爸爸身边，拉着爸爸的手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立场，夏莹还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她愣愣地听着防盗门关上，父女俩的脚步消失在楼道里的声音，直至满屋清冷的空气变得无声安静时，她才低下头，发现手背上刚刚被烫的地方发红了，有些疼。

　　炉子不温不火，填进去的煤像石头，半天烧不起来，黑心的生意人为了赚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夏莹面无表情把炉子料理好，回到卧室换好上班要穿的衣服，娴熟地扎好头发化好妆，穿高跟鞋的时候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客厅里挂着的钟表，正好7点20分，不知怎么，一股刺痛迅速爬山她的脚踝，像被针扎到一样，深深的疲惫感如海潮般凶猛而来，夏莹闭上眼睛缓了缓，等了几秒后很快重新睁开眼，她还是麻利穿好了高跟鞋，关灯落锁。

　　餐桌上放着一锅面条，汤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膜，没有人吃，而杯子里的热牛奶，也早已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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