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当所有感知沉寂时，只有她在哭泣，眼眸里绝望无助，她动了动嘴唇，微弱无声地呼唤：救我。
　　颤巍巍地，她蜷缩成一团，努力压缩自己所占用空间，也睁大了眼，眼里泪水不断涌出滑落，但其实那里面什么情感也没，甚至没有任何倒影，深黝黝一片，像是深渊望不到底。
　　这是十分令人恐惧并胆寒的。
　　仅仅看着心里也似乎产生了和她一样的绝望感。
　　而她心里有什么？有无边无际黑暗，以及憧憧人影，但是他们都走在路上，没有一个愿意停留，灰色身影不断穿梭在这片空间中，最后消失在远处黑暗里，她的白衣裙醒目，怀里抱有一只小熊。
　　但最值得人深究的却是在这空间里她回到幼年了。
　　是的在这里她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儿，面上依旧是合乎年纪的天真稚嫩、不知世事，但是眼底的仓皇怯弱怎么也掩不去，瑟缩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
　　剖析到这里就再无法进行下去了，因为医生有一种奇异感知，他隐隐约约觉得要是再探究下去就会发生极其可怕的事件，在某一瞬间他的眼中，她竟然似乎仿佛怪物模样。
　　“今天的云云好乖呢。”结束了这之后，医生夸她。
　　她乖乖巧巧偏头看他，‘观察’了一下面前的人，却蹙眉嘴角下弯，声线也是小孩子，“我不是云云，我是周俦。”
　　医生一怔，又像是有丝丝凉气顺着脊骨爬上头脑，于是浑浑噩噩一片，这使他有些丧失了思维的能力。他压下这不知是幻想还是生理真实的反应，半蹲下身与她平视去问她，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周俦，你为什么是周俦呢？”
　　她也似乎听明白了这个问，不由反问：“周俦就是周俦，周俦为什么不可以是周俦？”年纪还勉强可以称为女孩儿的她嘴角噙着笑，眼眸弯弯，稚气十分。
　　医生看清她的表情后笑了下，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是了，周俦是谁都可以。”
　　于是女孩儿转身走了，步子很欢快，时不时凑到哪里去瞅上一瞅，对这一切都好奇万分，转角下楼梯时医生发现她双手环在身前，就像是怀抱着什么。
　　医生默然无言，在女孩儿转身下楼的那一瞬间他觉得，她背后像是有一双眼正注视着他，并且怀着十分的恶意。
　　于是他想起恍惚看见的那只怪物满身的眼睛。

　　“谁是你，你是谁？”周俦凑到镜子前，对着镜子里头的人问询，“你究竟是谁？”
　　她的表情颇有几分奇异，是好奇的，也是惶怖的，甚至有敌对和厌恶，然而表面就只是不喜与委屈透出，她就讨厌极了这和她相像的人。
　　可是很快她就顾不得了，因为一翘脚就听见外边走过的医护人员小声讨论，他们说医生死了。
　　医生死了？周俦是记得他的温和的笑的，一时茫然无措，手指戳着脸庞，有些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一眼，而最后还是决定要去。
　　她抱上了前些时候医生送给她的小熊，就走出房门。
　　在她走后，一道黑色虚影潜进了她的房间。
　　医生的办公室在三栋五楼，周俦到了楼下，抬头望了望，晦暗的天空下，她好像看见了什么，那东西黝黑黝黑的辨认不清楚，在顶楼上望着下边远处，然而眨眼间就缩回去不见了。
　　一步步踏上楼梯，这次周俦感觉走了好久都还不到，楼道是空荡荡的，在白日里也显得阴森暗沉，又没有装灯，没有任何人行走，只回荡着她轻快而缓慢的脚步声，在周俦自己不知觉的时候，她咧嘴笑起来。
　　等终于到时，走得有些累，她歇了歇才去到医生的办公室门前。
　　门是半掩着的，留了一道细微的缝，周俦推开门走进去，这房间的布置是很简洁整齐的，东西不多，一切摆设都有序，周俦不是第一次来，她印象中的房间是这样。当然现在她看到的是满墙壁满地下的鲜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血液飞溅到那么高，就连天花板上都有好些。
　　医生躺在窗前的地上，肚皮被剖开了，血肉模糊流淌出一大滩鲜血，然而那肚皮里头空荡荡，在他旁边是好几团已分辨不出是什么的烂肉，想来应该是摘出来的器官。
　　周俦再凑上去看时，就发现了医生的身体是软趴趴的，哪里看着都不太对，最后终于叫她看出问题来。医生的皮被剥掉了，现在这是披上去的，骨头也被打碎了，所以整个人是有些扁的。
　　似乎……这一些都没什么看头，周俦没有想什么，再看了一眼医生唯一完好的那右手手臂，转身就出去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呢，阴晦忽然间就没了，外头的阳光照射下，叫人暖洋洋的，要去晒太阳，还要和新来的那个温柔的画师姐姐说话。
　　“这里是病院吗？”忽兀有人在她背后问，低沉的声音里含着化不开的浓郁血气。
　　周俦没有回头，rua着怀里的小熊，口里答道：“是的啊。”

　　周俦连着好多天去找温壹，而终于有一天见着她的画里头一回有了别的，是医生死时的模样，只是与周俦记得的不一样。
　　巨大的房间满是鲜血，一把刀剖开了医生的身体，而在近处的窗户上坐着一只黑猫。
　　温壹站在草坪上，还在慢悠悠调色来补充完善画上的各处细节，周俦小姑娘就眼巴巴瞅着，却有点无趣，就一个人咕咕起来。
　　“温温我见过这只猫的哦，它比我小熊还要可爱一点，那天见着它，它乖极了，还让我上手摸了摸，皮毛油光水滑，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黑喵，对，它的眼睛超漂亮。”
　　周俦说着，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她所见过的还有一个医生，于是有点难过，语声也渐渐低了。
　　“温温你知道吗？在医生之前还有一个医生的呢。”
　　“他像哥哥一样，也好看极了。他脾气超好的，超级关心人，送给我好多小礼物，还带我各处玩儿，教我下棋和戏曲儿。”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周俦闭口不说，明显可见面上失落和委屈，还有巨大的疑惑不解。
　　因为傅叶最后也是死去了的，因他死了，这才有这一位医生的到来。
　　她当时被禁闭在自己的病房里，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反正等出来时一切尘埃落定，新来的医生牵住她的手，温和唤她‘云云’。
　　温壹笑了笑，放下了手里的画笔，画布上的作品已基本完成，整个画面阴暗扭曲，比之最开始周俦见到的多了抽象感，透出深浓的怪异和不祥。她擦拭干净手，揉揉女孩儿的头，她说：“阿周不要想太多哦，开开心心一点。”
　　然后周俦就回房间睡觉了。
　　在她的梦里，在充满风暴与海啸的海上、黑沉沉重云压下的天空之间，那一艘空荡巨大的船上，无数残破肢体堆积，大部分都是人头人脸，但也有身体别处的残肢，干涸发霉的血迹遍布船上。一把刀，一个虚影手中拿着那把刀，而又拖来一具尸体。
　　——温壹又死去了。

　　病院里充满了晦涩的气息，各处走动的人都变少了，天也总是灰暗的，时间一长，就让人觉得是不会好了。
　　四栋里有个疯癫的病人，她介绍自己叫宁安，由于病院里的人少了，她就被放了出来，允许四处走动。不然的话，可能少有人会注意到她，万一不小心饿死了怎么办。
　　而还有一个在周俦看来是‘妖魔鬼怪’的人，看她，伤眼还堵心。
　　疯癫的宁安是过于猖狂散漫了，任谁都看不起，她像是世界观都与人有些不同，反正行为与心理尽都古怪，她有自己的一套价值体系，也极端自我，于是被隔离不许出来。
　　周俦还是很喜欢宁安的，当她感受到了点儿晦涩的时候，就是由宁安来开解，她各处狂放不羁，理直气壮，帅气得不得了。
　　而那‘妖魔鬼怪’，那才是个真真儿不得了的人，这病院里的人无不听她话的，很多时候他们这些病人的利益都是她争来的。她曾经是个男孩子，后来变成了女孩子。
　　宋寅一双桃花眼，像是装进去了许多春，明月在里头点缀，千山万水都作柔情隐匿在眸光。就那一双眼，他迷惑了许多人，也惯爱装模作样，于是蛊惑人心的能力愈发出众了，在被人发现这一点时，他就被送了进来。
　　这里待着的都是需要被审判的人们。
　　死亡的气息还没有到来，没有人死去，然而先是宁安出问题了。他（这个‘他’没有错）躲在墙角，手里一把小水果刀，他望着天空与树梢。“他们遮挡了我。”
　　他的明亮的眼眸已然沉沉，像是蕴藏着某种更为恐怖的东西，他再闭口不谈，像是看到了这一切的最后结局。
　　最后宁安去到了曾经用作惩罚不听话的病人的静室里，那一扇门还未关上时，周俦来送他，那水果刀就摆放在桌上，宁安神情肃穆，丝毫不管外界如何，像是正处在一场极为严肃的仪式中。
　　厚重的铁门关上了，周俦只看到最后一瞬最后的宁安抬起头，他眼里是简单至极的野心和暴戾，鲜血在其中蔓延成海，而他沉溺于此，无法自拔。
　　这四周已然是一片暗沉的猩红色，风呼啦啦地吹着，较远些的建筑快要看不清了，一切都陷入了混乱之中。

　　宋寅死在一个极其平常的午后，唯一不平常的是她握着曾经在宁安手里的水果刀。
　　她是死在睡梦里，死因未知，面上轻松却似乎叹息着。好看的桃花眼再不会睁开，就这样消逝了。
　　只是周俦又看出了些什么，像是宋寅眼皮下的眼睛已经没有了。
　　这里已经空荡荡的再没有了人，只剩下周俦一个，一切建筑与物都消失了，在她的身后是一道虚影站立，‘宁安’拿着刀，睁开了猩红色的眼。
　　——那是贪婪的，扭曲的，疯癫的，里头污秽浑浊，像是叫嚣着想要吞噬生人血肉，实在叫人毛骨悚然，一切恶意都被体现，诡异至极。
　　然而此时各处都涌出不知何物的哭嚎悲泣来，呜呜咽咽，不绝如缕。
　　且还有空间里不断出现的‘眼睛’，一双双全部盯着女孩儿，注视的目光沉默，死寂，却丁点不容忽视。
　　周俦的眸光也渐渐显得空洞极了，或者不是叫空洞，而是虚无开始扭曲变成了至极的怪异，她自己的存在也被怪诞所覆盖，身形之上产生了奇异的波纹。
　　于是拿刀的虚影再次举起了屠刀，那是一柄呈现出干涸血垢颜色的长刀，血腥色在蔓延，刀被带着恶意与疯狂地劈下，那其中的扭曲怪诞使这些怪物都逃散退让，这一把刀，是会吞噬怪物的。
　　而最终不过空荡荡了无生趣的一个世界。
　　一切生机影像都消逝，然而平地高楼起，‘宁安’握住刀投身向周俦，他们和它融合在一起，刀再次被隐藏，而她在这时身形也成为了年对不大的女孩儿，与她最初心理表象相同，而在这时候也不能判别究竟谁是谁，‘周俦’究竟是谁？
　　这一个世界又再次清晰明朗起来，于是在天光下，就能看见世界中漫起大水，平地被淹没，直达云中的高楼仍在水面上。规则重新建立了，掌控者坐在楼层顶，开始慢慢遗忘——充满阴冷晦暗的病院、所有憧憧人影、一切因由过去，全部被抛弃在翻涌的云层里。
　　而那一艘‘愚人船’漂泊在世界的边缘处，卡在虚幻与现实之间，船上的尸体堆积无数，那是无数死去的、被杀死的‘周俦’（又或是傅叶，云云，医生，温壹，宁安，宋寅……）。

　　这仅仅是一个轮回，还将无限重蹈覆辙下去。

　　空寂无人的高楼里说不得又有谁探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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