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戈

　　怀忠侯三个字让姜贺有一瞬间失了神。他仿佛看到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站在自己面前，依旧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一边训斥他纸上谈兵不知变通，一边气冲冲的将拿来摆沙盘的棋子朝他扔了过来。
　　姜贺冷笑了一声，对阮煜淡淡道：“死都死了，没什么好说的。”
　　阮煜道：“是不是你动的手？”
　　四周的人群变得模糊，姜贺觉得自己身处一片荒漠之中，眼前是一片扬起的黄沙，耳边是奔腾的马蹄声。那个从来都对他怒骂呵斥的老头却浑身插满了箭矢，血流成河的站在他的面前，那张被经年的风沙打磨的满是沧桑的面孔朝他艰难的说了句：
　　——活下去。
　　姜贺阴鸷一笑，道：“是。”
　　阮煜眼里寒光一闪，又问道：“为何？”
　　——为何？
　　姜贺看着眼前满身是血的老头，嘴巴张了张。这老头分明恨他的很，每次帐内议事时都在众将士面前贬低他，损毁他，说他无用兵之能。他分明也知道自己恨他，若没有他，凭自己的军功本可以早早就升官加爵，远离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场。
　　甚至这次，也是自己故意失误，导致被敌军包围的。
　　姜贺感觉自己的脸上湿了一片，他伸手一摸，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为什么，自己明明就......明明就是恨他的。
　　他惨然道：“他阻我立功，断我仕途，我恨他！”
　　是了，就是恨，只有恨！自己是因为恨才落泪的！
　　“你可知，他曾向我举荐你。”阮煜盯着他道。
　　“举荐？”姜贺冷哼一声，道：“我跟在他身边二十年，他连我的意见都不愿意听，怎么可能举荐我？”
　　——不，并不是一次也没听过。姜贺心中有个声音道——在你初入帐议事时，还是被夸赞过的。只是因为你愈来愈居功自傲，那老头对你才越发严厉了起来。
　　所以，原本在那老头的心中，对自己还是认可的么？
　　他握紧拳头，骨节发出咔咔的响声，朝阮煜冷冷道：“永信王真是有兴致，这种时候还不忘兴师问罪。”
　　阮煜抿着唇，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姜贺竟然觉得那眼神满是同情和怜悯。
　　这让他有些恼怒，他一把将站在自己身侧村民的镰刀夺了过来，指着阮煜，面容紧绷的道：“想为那老头报仇的话，尽管来！”
　　说着，便提着镰刀朝阮煜冲了过去。
　　他虽然只有一只右手，但是经年累月的单手训练却让他右手的力气比一般人大得多。阮煜面不改色的飞身向后，躲开对方的攻击，然后回身跃向离他最近的一名宫羽门弟子，一边道了声：“借剑一用。”一边将对方的剑拔了出来，转身顺势向身前一横，正好挡住朝自己劈过来的镰刀。
　　姜贺面上发狠，手上镰刀一弯，勾住对方的剑身，猛然发力朝旁边一劈，刀刃直直砍向阮煜握剑的手。
　　阮煜脚步轻移，手并没有如对方预计的那样松开剑。他控制着剑身贴紧镰刀，借着镰刀横劈的攻势刺向对方的右肩。
　　姜贺本就只有一只右手，当即连忙收手回护，一边道：“以前听说永信王剑法好，在下还一直不信，今日算是见识了。”一边动作不停的拿着镰刀继续朝对方攻去。
　　阮煜淡淡一笑，道：“我看是姜统领太久不习武，生疏了吧。”一边利用自己灵活的身形，持剑或避或挡的应对姜贺的攻势。他手中的剑如同有灵识一般，看似在抵挡对方的攻击，实则招招刺向对方要害，逼着对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放弃进攻。
　　姜贺是惯于在战场上与人拼杀的人，像阮煜这样飘忽不定的打法让他心里十分憋屈，而且他明显感觉到，对方似乎也在刻意避免使用左手，却在与他周旋时依旧游刃有余。这让他内心越发焦躁，下手也越发狠厉起来。
　　两人的招式根本不是一个路子，一个狠辣粗暴，一个轻逸灵动。苏文安不懂剑法，宫羽门的众人却看的真切。陈希面露敬佩之色，忍不住赞道：“此人虽非江湖之人，剑法倒颇有几分侠义之气。”
　　乐无瑕却心念一动，对方的招式让他颇有些熟悉之感，可是他分明没有跟阮煜打过交道，更不可能见对方舞过这套剑法，一时间也不知这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
　　苏文安见阮煜一直在闪避，还以为是阮煜打不过对方，当即有些不安，便朝乐无瑕问道：“我们要不要上去帮忙？”
　　乐无瑕朝他道：“江湖规矩，在两人没有分出胜负之前，其他人是不可插手的。”见苏文安面露忧色，又微笑道：“你不用担心，永信王快赢了。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永信王似乎并不想伤他，所以才拖了这么久。”
　　果然如他所说，原本打斗的两人很快便分出了胜负。阮煜提着剑，剑锋指着姜贺的咽喉，眼神漠然道：“你输了。”
　　姜贺立在他的对面，原本握着的镰刀在刚刚的对决中脱了手，掉落在他的斜后方。他抬手拦下了准备冲上前的离人寨村民，朝阮煜道：“永信王打算怎么处置我和我的村民？”
　　阮煜冷冷的道：“残害重臣者，死；临阵脱逃者，死；袭击皇族者，死。”
　　姜贺似乎早就料到对方会这么说，当即惨淡一笑。
　　若是他能早点明白一些事情，可能这三件事，他都不会做。
　　“种种事情皆为我个人的主意，其它人只是听从我的吩咐而已。”姜贺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村民，道：“求永信王放过他们。”
　　阮煜看了姜贺一眼，并没有任何表态。他转身将手里的剑朝剑的主人抛了过去。那名宫羽门弟子正满脸崇拜的看着他，见状连忙接过去小心翼翼的收好。
　　他抬起头看了眼天色，此时东方的天空已有些露白，就快天亮了。他淡淡的道：“处置你们不是本王的事情，你们最终下场如何，还是由官府来定夺吧。”
　　这时，突然从寨口方向奔过来一人，那人一边跑一边冲村民们大喊道：“官兵，好多的官兵！马上就到寨门了！”
　　离人寨的村民们当下面如死灰，一片哀嚎。他们明白一旦官府知道他们的存在和所作所为，会有什么后果。
　　姜贺面朝村民，面色决绝，道：“大家不要惊慌，此事既因我而起，所有责任由我一人承担。你们拿着我的头颅去献给官府，说不定可以免于死罪。”说着，他转身捡起了刚刚落在地上的镰刀，朝着自己的脖子抹了过去。
　　刀刃在微微露出的朝阳下，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光。
　　霎时间众人一片惊呼，根本没有人想到他会突然自杀，阮煜听着背后的动静，轻轻叹了口气。
　　他终没再说什么，径直朝客栈走了进去。
　　宫羽门弟子也纷纷避过脸，不愿意去看这一幕。虽然这个人死有余辜，可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在面前，还是令众人心有不适。
　　苏文安没有离死亡如此近过。只觉得眼前一道红光闪过，刚刚还直挺挺站在眼前的人便如同一根绵软的麻绳一般倒了下去。鲜红的血从伤口处喷洒而出，他仿佛可以听到对方生命伴随着血液一同流逝的声音。周围的人群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和那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他看着那颗头颅从躯干上滚落开去，那双死灰一样的眼睛毫无生气的盯着他。一阵寒意从他心中升起，连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凉，他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原来，死亡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苏文安，别怕。”乐无瑕看着苏文安的眼睛，轻声道。却又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些苍白，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对方，只得轻叹道：”我们走吧，剩下来的事情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了。”
　　官兵们已经到了，死去的姜贺和活着的村民，也将面临他们应得的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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