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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死生
润玉到兜率宫时,锦觅将将离开,老君正绕着丹炉团团转,嘴里也不知在念叨着什么,时而苦大仇深做沉思状,时而双目圆睁如遇恶鬼,时而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引路的小童子刚要唱喏,润玉便被个端着香炉药童打扮的仙侍给撞了满怀。
“你且看路仔细些!”小童子眼明手快将香炉一把隔开,动作娴熟流畅,想来习以为常了,口中还不忘嗔怪道:“总是那么毛毛躁躁的。也不看是谁来了?”
“夜、夜神殿下?”
润玉掸了掸衣摆的香灰正待抬脚入正厅,却见那冒失的仙侍瞠目结舌杵在他面前,一声叫唤倒叫他有些许耳熟。他打量了一番此人的面目,不禁失笑——原来是那带他和锦觅去青楼的土地仙。看来是旭凤将他发落过来的?
“大胆!什么夜神殿下,还不快快拜见天帝陛下。”引路的童子大惊失色,扯了扯他的袖口。
“陛、陛下?”土地仙怔了怔,忽然想起来什么,匆匆忙忙地躬身下拜,“小、小仙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陛下,陛下恕罪!恕罪!”
“不知者无罪。起来吧。”大约是在丹房里待的太久昏了头了,润玉登基也快一年了,这土地仙还不知道?“土地仙,别来无恙否?”
“谢陛下。”土地仙连连拱手作揖,一五一十恭敬回道:“小仙这些年尚且安好,此处虽热倒也不坏,随便拾些老君炼丹剩下的残渣炖了服食也可长上一甲子功力。可说是因祸得福。倒是发配小仙之火神,唉……”
丹房倒的确燥热了些。润玉扬手布了一层寒气屏障护体,他功体属水,这方才清爽些,“斯人已逝,土地仙还是莫要提及了。”言罢,提步入内。
兜率宫正厅内,老君见了润玉进门,疾走几步,行礼如仪道:“小神恭迎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说着便请润玉上座,吩咐左右童子下去看茶,又恭敬问道:“陛下骤然来此,可是有金丹之需?”
“方才水神来过。”润玉的声音如古井无波,不是询问,仿佛平静地叙述着一件事实,“本座看老君踌躇不定,可是她来讨了什么珍贵之物?”
太上老君惊了一惊,继而伸手顺了顺下巴上一捧瀑布花白胡子,挑了里面一撮微微焦黄卷曲的捻了捻,末了艰难道:“不错。水神她……来求九转金丹。”
人尽皆知,兜率宫太上老君之丹乃天界一宝,小则可使人化腐生肌驻颜回春,大则可凝气聚魂活死人消百病。更有甚者,老君还耗费六十甲子炼得了三颗九转金丹,可回仙魂延神命。
锦觅的目的,不言而喻。
“三千六百年,倒也不算太久。”润玉徐徐一笑,目光停驻于窗外那株大椿,“听闻老君这棵树还是从首阳山上移植而来,以万六千年为一岁。待下次丹药出炉,怕是还等不到它叶绿变秋黄。”
老君讪讪地点头,附和道:“是是是,陛下说的是,不久,不久。”实则面上惆怅、纠结、扭捏、割肉、狰狞、不舍、无奈、矜持各式表情轮番交替过一回,最终叹了口气。
“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些许金丹,老君慈悲为怀,也未必舍不出来。”润玉握了握杯身,复又松开,“可话又说回来,这救人也要看看自己救的是什么人。若是穷凶极恶,抑或大逆不道之徒,活一命而伤百千人,何解?”
老君打了个冷战,犹豫道:“水神秉性纯良,应当……”
“老君慎言哪。”润玉轻飘飘截住他的话头,和颜悦色道:“当日变乱,老君也曾在场,应知水神与火神有所牵连,这纯良二字,她怕是当不得的。”
“陛下是说,水神要救的人是……”老君眯缝的小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
“本座什么都没说。”润玉摊手道。
“那这金丹……”
“水神诚心求取,老君给她便是。”润玉起身拍了拍他佝偻的脊背,声如春风轻暖,“只是老君的丹药这般神奇,想来多一味少一味药材,也是不妨事的吧?”旋即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子,递与老君。
老君颤颤巍巍地接过,打开看了一眼,战战兢兢道:“陛下的意思……小神明白了。”
“那就有劳老君了。”
翌日晚间,守着锦觅的人前来禀报,说锦觅已用六成灵力做交换,从老君处取得九转金丹,后往忘川河畔去,神色似有异常。其后,月下仙人丹朱并那蛇妖彦佑一同前去,将跳入忘川被恶鬼啃噬得遍体鳞伤的锦觅救出,回了姻缘府。
“将兜率宫的人撤回来,只管看着魔界便可。”润玉吩咐道。
稍晚时候,殿外有仙娥通报,说邝露求见。
“本座不是说了,你进来不必通禀。”润玉望着聘婷袅娜的女子舒然轻笑,“司礼星君筹备得如何?”
“陛下的旨意来得突然,好在一切从简,约莫七夕前便能妥当了。”邝露将细节之处娓娓道来,“只是……”她看了看润玉的脸色,支支吾吾道:“恕邝露多嘴,您已与水神仙上退婚,仙上对陛下多有怨怼,怕是不愿……”
“她愿不愿有什么关系?”润玉笑着反问,“谁说本座要娶她?婚约已毁,本座与水神不过君臣之分,再无私情瓜葛。”他将手上的书卷在邝露头顶轻轻敲了一记,半是嗔怪道:“虽说是从简,可也不必太简陋单薄,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与他们备办就是。”
“邝露遵命……唉?不是水神仙上?”邝露疑惑地看着润玉,“那陛下要与何人成婚?”
润玉看着她这稀里糊涂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还能是谁?旨意都发往太巳府了,你整日都在忙碌,怕是太巳仙人还不曾告诉你?”
邝露仔细品味了一回这话中的含义,忽地眼底升起一丝雀跃的欣喜,如梦方醒,怔怔道:“陛下是说……”
“怎么,不愿意?”润玉眨了眨眼,“那也没法子了……本座看看,姑射仙子似乎思慕本座多年,你若不愿意,本座只好……”
“不!不是这样的!”邝露脱口而出,脸颊红云大炽仿佛巫山晚霞,“上元仙子邝露愿终生追随陛下!”
润玉扶了扶额:这怎么搞得跟他逼婚似的?“追随”两个字用得不太对吧?不过看这姑娘欣喜若狂的模样,润玉还是决定不要提醒她了。比起这样对他情根深种一片赤诚的邝露……果然,他是个很恶劣的人哪。
他敢如此,也不过是凭依着邝露对他的这份心意——十年。按着原来的剧情走向,再等十年,旭凤便能复生了吧?其实当日他大可以抢先毁掉旭凤的残魂,但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旭凤总要死而复生一回,他才能得偿所愿。
生生死死,他自信再来多少回,那鸟儿都逃不脱他的局。
一想到这里,润玉便忽然来了兴致,开始期待这十年光阴的终焉。
天元二十一万两千七百一十七年七夕,天帝润玉大婚,迎立太巳仙人掌珠、上元仙子邝露为天后。九霄云殿的流水宴开了三天三夜,天籁仙乐齐奏了九日,普天同庆,绕梁不绝。
婚后五载,天后遇喜,天帝圣心大悦,为之罢朝议数年,时时守候于天后身侧,殷勤照顾,六界咸称帝后伉俪情深。又五年,天后诞嫡长子,时有三十六只彩鸟齐鸣于紫宸宫,永昼九日,天帝言此子执明燎庭,可烛照九幽阴灵之处,遂名之曰“烛阴”。
世人道,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千须臾。十年,一千零九十五万须臾,便如是从指尖滑过。于润玉而言,这不过是数万年生命中极短暂的一节,清浅而不值一提。
其中可算得令他介怀的,大约就只有烛阴吧。
这个世间唯一真正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出生在万物复苏的春天,那日晴好无比,暖暖的风送来十里花香,是锦觅种在姻缘府里的。这些年锦觅去忘川的次数越发频繁了。虽然多数时候,她只是驻足在忘川边,漫无目的地望着虚空的川水,一望便是半日。
忘川是幽冥渡口,川上有老者撑船往来,引渡凡人鬼魂。锦觅去那里,也不过是为着心头一点执念,哪还顾得上旭凤是火神之尊,生来便是超脱六界不堕轮回的,魂魄又如何会现于忘川?
烛阴满月那一日,守在忘川渡口的人终于回报,说穗禾已接连数日经忘川至魔界。润玉略略思索一番,到底趁着夜色起身。将将出门,身后却忽然传来邝露忧心忡忡的声音:“更深露重,陛下何必亲自走这一趟呢?忘川之上多恶鬼阴风,陛下的身子……”
“我自己心中也有疑问,况穗禾与卞城王都是机敏警觉之人,寻常人探不出什么的。”润玉戴好风帽,脸色似乎比那一圈儿千年雪狐的皮毛还白上些许,“夜深了,你好生歇息。”
“陛下……”邝露咬了咬唇,面色无奈而寂寥,“陛下要做的事,邝露就知道劝不住,只请您务必小心。邝露会照应好烛阴,好好等您归来。”
润玉心头一软,按住她的手道:“有你在,我自然万事放心。”
从紫宸宫,经忘川,至魔界幽冥,对润玉而言已是轻车熟路。他轻身功夫极好,掩藏身形的本事能骗过太微和荼姚,跟踪锦觅或是溜进密道偷听都不算难事。锦觅却没这个能耐,只能在用些法力趴在木桩子上凝神听壁脚。
密道之内,冥火幽幽,穗禾与卞城王相对一叹。内里不算宽敞,一目了然,一片悄悄燃烧的幽蓝冥火之中,正有一人安安静静地沉眠着,长长的眼睫根根分明地顺服垂下,唇色惨淡,睡得像个乖巧的孩子一般一动不动。
三棵灵芝仙草在他身下烧成一缕一缕淡淡的仙气笼罩在他周身慢慢汇入他的百会之中,却如同泥牛入海沙砾沉井无消无息没有引起他胸口一丝一毫的起伏,没有换得哪怕丁点能证明他尚且活着的吐纳气息。
润玉在心中默念,旭凤。
旋即是一丝疑惑腾然而起:纵使有什么狗屁的“主角光环”,纵使他早有准备这鸟儿不知什么时候会出来蹦哒,也逆不过五行之道相生相克,当日灭日冰棱刺入了旭凤的火灵精元之中,他出手远比锦觅要重,卞城王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还能护住这一缕残魂?
“……穗禾要多谢六殿才是,此番若非六殿于混乱之中眼明手快,又如何留得住殿下这一缕形魄?”那边厢,穗禾冲着卞城王微一颔首。
“非也,幸得火神殿下真身凤凰乃不死之鸟,不同于一般神族,身有七魂七魄,多出一魄乃是为涅槃轮回所用。”卞城王斜了一眼旭凤的魄体,润玉这才发现他身下另有一缕缠绕的青丝,“……当日殿下身魂俱受业火焚烧殆尽,仅剩下此物安然无恙。老夫仔细查过,方知其上不知为何竟有真龙之气萦绕不散,护住了殿下的形魄……”
原来如此。
“绸缪结发初,百岁以为期。但上神仙龄长久,我只愿永不期至。”——旭凤的情话言犹在耳,润玉万万想不到,最终救了旭凤的竟还有这般根由。无心插柳柳成荫,大约也是因果轮回。
那就给你最后一次选择吧。这次,赌命,不赌心。
润玉靠近那缕形魄,无声无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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