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庭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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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王陛下五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已经准备好了。”莫吉弯下腰来报告，“敦兰教会的主教将会在生日宴会上亲自送上契约书。”

　　安里司垂手拿起红茶轻抿了一口，“查德那边呢？”

　　“已经拿到依纳公爵的窃国罪证，但王子也开始怀疑维京。”

　　“如果他怀疑到我这里，把东彼得的奴隶转让书给他。”

　　“……是。”

　　安里司看着莫吉晦涩的神情，悠然起身，站在他面前低声道，“莫吉，你跟了我多久？”

　　“十五年。”

　　“没错，在我五岁的时候，你就是我的贴身随从。”安里司瞧着他垂下的眼睑，继续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一向无怨无悔，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但是往往最大的危险就是最信任的人。”

　　说到这里，安里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莫吉的身体猛然僵住了，随即略带慌张地看向安里司。

　　“少爷，我……”

　　“你爱上了维京。”安里司看进他的双眼，冷锐地吐出这句陈述句。“我早就说过，不要对维京抱有多余的感情，那会妨碍我的计划。”

　　莫吉没有反驳，而且颓然地垂下了头。

　　“人的感情很难收回，我很清楚。”安里司转身回到书桌后，他皱着眉拿起桌上的东彼得伯爵奴隶转让书，那是一份证明维京归属权的契约。“但维京会是生还是死谁也说不准，莫吉，如果他最后在这场计划中活下来，我准许你带走他，如果他会死——”

　　安里司露出阴冷的表情。

　　“唯一准许你做的只有事后收拾他的尸体埋起来，不准做多余的事。”

　　莫吉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弯下了腰，“是。”

　　随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安里司继续翻阅文件，听莫吉汇报。

　　“最后一件事是，艾莉丝公主将要同巴伯特亲王归国参加女王的生日宴会。”

　　“嗯。”

　　“就在昨天，公主寄来了一封信给您。”

　　莫吉将信拿出来放在安里司桌前。安里司划开火漆拿出里面的信件来看。

　　艾莉丝的信一如从前的简洁明了而不容拒绝：归国之日将登门拜访，我的挚友安里司。

　　安里司读完微微挑眉，嗤笑了一声。

　　艾莉丝什么时候将他视为挚友他竟不知道。

　　“她哪天到？”

　　“今日。”

　　安里司看着窗外的日头，竟有些不耐烦，“玫瑜在哪？”

　　“刚刚去了果园，说是中午会回来。”

　　“备一些茶点，不必准备午餐，让人跟着玫瑜别出差错。”

　　“您不准备留公主共用午餐？”

　　安里司冷笑道，“如果她碰到玫瑜说些什么，你能承担责任？”

　　贵族之间绝不会有单纯的感情来往，也不存在什么朋友，他利用艾莉丝搞垮玛灵黎子爵的公司，艾莉丝也有很大可能利用玫瑜搞垮他。

　　如今对他来说，玫瑜就是最大的弱点，如果被谁拿捏住，他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是。”

　　/

　　清晨的阳光格外和煦动人，在大敞的门前，公主的车队接连停下，为首的车由司机俯身拉开车门，先是黑色蕾丝织成的太阳伞被侍女撑起，随后是公主高贵而优雅的身姿从车门里踏出，最后抬起的是她美丽的脸。四年未见，安里司知道唯一的改变只是她望来的目光。

　　如果四年前艾莉丝是位尚存天真的少女，如今的艾莉丝便是不折不扣的皇室贵族，那看着人的目光满含狡猾的笑意，让人背脊发凉。

　　安里司在门前迎接，由她挽起自己的手臂，浓烈的熏香冲进鼻腔之中，那是法尔王室独属的香料，如此甜腻又霸道地攻占嗅觉。

　　“好久不见，安里司，可有想念我？”

　　“自然。”没有。

　　“我可是无时无刻想着你还有兄长他啊。”艾莉丝轻笑着说，“想到有时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你说难道我也爱着你吗？”

　　安里司闻言垂下眼睑，掩盖住眸中的冷漠，他微勾唇角道，“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你还是这么冷淡，安里司。”艾莉丝的声音很是轻快，“在那个孩子面前也是这样的？”

　　客厅已经摆好了茶点，安里司松开艾莉丝的手臂坐到对面去，听到艾莉丝的调笑话，，，安里司的心里涌现出莫名的厌恶，“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看来安里司不相信我，兄长他可是寄信过来当做笑话全告诉我了。”艾莉丝喝着刚沏好的红茶，姿态优雅缓慢，“他说卡尔基氏领养了那位落魄家族的小少爷，又被你抢了过去，如今就藏在这里也不让出去，前些日子说是还跳楼了，这可比我听过所有的故事都有意思。”

　　安里司端着表面的温和，心底早已拧成一团，“我竟然不知道查德王子他这么关注我。”

　　艾莉丝闻言笑出了声，“其实是骗你的，兄长他怎么会寄信给我呢？他早就把我忘了一干二净了吧，这些情报都是我偷偷雇人得到的啊。”

　　安里司闻言目露冷光，“您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安里司。”艾莉丝端着从容的微笑，深海般的蓝眸之中却好像潜伏着一只水怪似的，她说，“难得我还给那个孩子带了礼物呢。”

　　安里司一点也不想知道她给玫瑜带了什么，只是一想到她在打玫瑜的主意便觉得不耐烦。

　　“他不需要。”

　　“真是令人惊讶，五年没见，你倒是越来越看重那孩子，不过你放心，他会喜欢这份礼物的。”艾莉丝放下红茶，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纸来，瞧着安里司冷冰冰的表情，嘴角始终挂着毒苹果似的微笑，“猜猜看我到底回来做什么。”

　　安里司瞧着那张薄薄的纸与艾莉丝眼中仿佛要刺进他身体的毒芒，心脏仿佛挂了颗玄铁似的沉到了黑暗深处。

　　他早该顾虑到这回事。

　　“瞧这可爱的依纳家的图腾，那位小天使想必一眼就能看懂他亲爱的安里司哥哥到底做了什么腌脏事吧。”那张纸看上去有了些时间，边角微微泛黄，内容却依旧清晰可见。

　　——安里司·K·依纳接任艾莉丝公主名下ACL公司同意合同书

　　收购玛灵黎家公司的正是ACL，两者发生的时间甚至不超过半个月，不会有这样的巧合。

　　安里司双手交合，镇静地看着艾莉丝，“说出你的条件。”

　　艾莉丝却笑眯眯地说，“我想，这张纸已经交到了那位小天使的手里。”

　　安里司一怔，又腾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倒是好奇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艾莉丝笑僵了似的，耷拉下嘴角，“好处就是我高兴，看见当初利用我的人紧张焦虑抓狂，我就无比高兴。”

　　“……”

　　“安里司，我这次回来就再也不回去了。”艾莉丝也站了起来，她那深蓝眼眸中的水怪探出了头似的，张开大嘴嘶吼着哀鸣着，“我啊，这五年来没有一天睡得着，宫廷御医说我得了臆想症，那位亲王殿下，我所谓的丈夫就拿绳子把我捆在床上，他说他娶了一个丢人的怪物，每一天，每一天都只有辱骂……后来我终于想明白，这种永无止境的痛苦是时候结束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艾莉丝睁大眼睛，生生映着安里司冷漠的模样，“希望我疯下去的安里司你，让我痛苦的查德王兄，为了政治让出我的女王陛下……每个人都应该分担我的痛苦！然后一起堕入深渊！”

　　安里司不得不承认他没能预料到当初种下的恶果非但没有半路夭折，反倒在多年后的今日生根发芽。

　　“艾莉丝，你会为你的天真付出代价。”

　　“你也是，安里司。”

　　他们互相望着，彼此深知的丑陋欲望从瞳孔深处溢出，最终汇为一流。

　　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总该预料到。

　　一阵脚步声忽然急促地由远及近。

　　“安里司哥哥……”

　　玫瑜的声音传来，安里司猛然转头看去，玫瑜正站在门口，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他的手里并没有拿着去摘草莓的木篮子，而是艾莉丝那张该死的纸，在他的手里被攥得紧巴巴的，伴随着手臂的颤抖而轻晃着。

　　跟随的仆人从后追过来，但如此同时还带着公主的贴身侍女。不管在哪里，皇室的符号都代表着自然的通行令。那些愚蠢的仆人又能知道阻拦什么呢。

　　“当初爸爸的公司之所以会被吞并，是哥哥做的吗？”玫瑜天空般纯澈的双眸因不安而颤动着，那其中的，安里司面无表情的面容映得一清二楚。

　　“告诉我，安里司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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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瑜听见自己的心脏声如此清晰地在耳边响动着。

　　咚咚咚的，甚至盖过了他的说话声。他知道他期待安里司怎样的回答。

　　这只是意外，或者，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相另有隐情，公主殿下是胡说八道的，就连这张合同书都是伪造的。

　　“莫吉，带玫瑜回房间。”

　　最终玫瑜只得到这样的回答。他看着安里司错开目光，将他仅剩的希冀带走。

　　莫吉挡在了他的身前，“玫瑜少爷，请。”

　　玫瑜下意识咬紧下唇，忽然感觉一阵窒息，好像有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似的，让他既发不出声音，也无法思考。

　　如果这张合同书是真的，他该怎么办。

　　玫瑜怔怔地看着莫吉伸来的手，心脏猛得跳动了一下，他转过身，脚向前迈了一步，随后身体像是自己有了意识似的奔跑了起来，他听见风刮过脸颊边，安里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从耳边呼啸而过，没入眼前的黑暗之中。

　　他从那条一起走过的□□逃离了，把柔和的阳光甩到身后，迫不及待地朝往可能的真相。

　　如果一直以来所有的贫苦艰难都是安里司所致。

　　如果妈妈的重病，爸爸的颓废，他的孤独，那些源头都指向安里司。

　　如果那些温柔与爱都是虚假的。

　　在这里的他是不是显得可笑又可怜。

　　胳膊被猛得拽住，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拥入怀里，入鼻的是早已熟悉的味道。那淡淡的香料味，曾让他无比安心地睡着过。

　　“玫瑜，我什么都会告诉你。”安里司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恐惧似的颤声。“别逃，不要走。”

　　玫瑜怔怔地听着两人剧烈跳动的心跳声，好像在比谁更快炸裂开来似的，很是吵闹，他想和安里司说，他不想听了，没有什么比坦白更折磨人的事。可是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抬起头去看安里司的脸，却只见一片耀目的白光，那道白光从瞳孔照进他的大脑，将混沌的思绪模糊开来，终于在一阵眩晕之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玫瑜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自杀式地潜向暗无天日的深海，大海深处的压迫感将他抽筋剥骨，又夺走了他的双目，就在他将死之时，有一道声音传来，“不要走。”那道声音这样说，同时伸出海藻一样的东西将他紧紧缠绕，就连剩下的尸骨也要困在这深海之中。

　　玫瑜想，应该要逃的。早就应该逃了。

　　噩梦惊醒的时候阳光猛得照进眼里，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玫瑜慢慢闭上眼睛，适应之后才睁开，他正躺在他们的房间里，这张已经度过无数夜里的床上，就连身上盖的被子都有着安里司身上的香料味。

　　房间明明很大，玫瑜却感到一阵逼仄。他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置身在满是安里司味道的地方，他便忍不住不安恐惧，好像空气中已经尽是虚假的东西。

　　“玫瑜。”

　　门被推开，安里司端着粥进来，他望来的目光依旧温柔而专注，却让玫瑜感到害怕。

　　“感觉怎么样？你睡了一天了，饿了吧。”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安里司坐在床边，将端盘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将碗端起来反复舀倒着，等差不多了舀起一勺送到玫瑜嘴边，“粥对胃口好，我特意放了点糖，和鸡蛋一起煮，你最喜欢吃鸡蛋了，应该不会难吃。”

　　玫瑜怔怔地看着那碗鸡蛋粥，他肚子饿了，粥也很香，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哥哥……没有其他的想说的吗？”

　　安里司僵了那么一瞬，他收回举了半天的手，垂眸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说，“等你病好了我们再说。”

　　“哥哥为什么不想回答？”玫瑜微微牵起嘴角，惨淡地笑了笑。“都是真的吧，你真的一直在骗我。”

　　“玫瑜。”安里司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那双一向冰冷的手已经让他感受不到冷了。“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做吗？”

　　“什么？”

　　“因为我爱你。”他的指甲轻轻刮过脸颊边，他的翡翠色的双眸美丽而冰冷，他的语气如此平静而理所当然。

　　“玛灵黎夫人要让你离开我，我只不过是让她没办法这么做而已。”

　　“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玫瑜躲开他的手，他垂着头说，“这不是爱，安里司哥哥，您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们一家人过得多辛苦吗？”

　　“可是玫瑜，”安里司说，“这就是我的爱。”

　　“我只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而已，只是想让你只爱我一个人…你想要的东西，你想做的事，我都能办到，玛灵黎夫人的医药费，子爵的生活，我都能资助……”

　　“安里司。”玫瑜打断了话，他抬起头看着安里司那副急切又悲哀的模样，笑了笑说，“你只是把亲手打破的镜子重新黏了回去而已，只是这面镜子就算重新粘起来，也已经支离破碎。”

　　看呐，那翡翠色中的慌张与无措，像个孩子似的被抓住了把柄而可怜巴巴地求饶似地投来目光。

　　多可笑啊。

　　“我一直都想回到一家人平凡简单地生活在北方的时候，妈妈以前身体很好，喜欢种花喜欢做甜点，家里虽然不太富裕，可是妈妈知道我喜欢音乐，和爸爸攒了好久的钱买了架当时很好的钢琴，她说她最喜欢听我弹钢琴了，那让她感到幸福…”玫瑜忽然捂住双眼，抑制不住的眼泪从指缝流下，“就算是比那时候还窘迫被迫来到南方，我还是期待着爸爸妈妈的公司稳定下来，我们一家人还能过着同样幸福的生活。”

　　“现在唯一的期待只有妈妈能活下来而已，哥哥你能明白吗？”

　　玫瑜看见安里司沉默着，面上毫无表情，过了良久，他才将目光放在玫瑜身上，他说，“我知道幸福的感觉，所以我也像你一样在拼命抓住。”

　　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安里司的轮廓依旧是冰冷而棱角分明的。

　　玫瑜知道对话无法再进行下去了，他们之间隔着千沟万壑。就算再相互倾诉也无法抵达对方心里。

　　“我累了，想睡了。”

　　“…把粥喝了吧。”

　　“不饿。”

　　“……”

　　安里司沉默了半晌，玫瑜已经躺了下去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没有听见动静，忽然身上一暖，安里司从身后将他连被子一起抱住，他身上的味道一下子扑鼻而来，险些又让玫瑜呛出眼泪。

　　“不要离开我。”

　　“不要逃。”

　　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深海的梦中，化为那条仅剩尸骨却被紧紧缠住的鱼一样。

　　幸好安里司离开的时候，连同那窒息感也一同带走了。

　　玫瑜睁开眼看着窗外和煦的阳光，硬生生让泪腺再一次耸动，但这次他忍住了。

　　那天维京给他的纸条里写着这样的话。

　　“我的挚友玫瑜，我不知道这次能否活下来，五月的最后一天将是结束之日，在此之前请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实在饱受痛苦，别邸的西面有一处出口，直通伯斯州的集市，夜晚十点钟的时候，你可以藏进木匠回家的马车里，在集市下车去你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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