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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陶陶,乐尽天真
昌乾六年,一个月色清凉的夜晚。
子夜时分,满皇城都睡下了。
静思宫的侧门被悄悄打开了,几个小黄门低着头,抬着什么往宫外走去。
刚出宫门,却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人问道:“你们几个干什么去?”
月色昏暗看不清那人的脸面,但几个黄门见那身衣着打扮似乎是御前侍卫,一个机灵点的忙不迭说道:“回大人,这是冷宫里的罪奴,今日刚咽了气。”
“怎么处置?”
“公公说,直接丢到乱葬岗去行。”
那侍卫朝身后的尸体看了一眼,尸体被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裹着,露出一截惨白的手背,依稀能看出这曾经是一双修长而漂亮的手,但如今却布满了冻疮与新茧。
侍卫默了默,说道:“皇后刚诞下龙子,圣上下旨令宵禁加倍森严,如无行令谁人也不可出宫,此人交由我来处置,你们几个先回去吧,”
黄门惶恐道:“这尸体污秽,不宜玷污了大人尊体······”
侍卫的声音似乎冷了下来,隐隐带着怒气:“你是要抗旨出宫?”
黄门惊慌道:“奴才万万不敢。”
“知道了就滚。”侍卫冷声道。
几个小黄门飞快的退回了宫里。
最年轻的小黄门嘀咕道:“哥哥,那位大人截了秦氏的尸体,会不会出什么事?”
先前最为伶俐的黄门道:“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连家里人都没管,还有谁能管?”
“可秦氏的死因······”
“这宫里的事,有多少能说得清的?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哟。”
“多谢哥哥提点。”
那厢,先前的侍卫早就脱掉了那身衣服,扔到不远处昏倒的真正的御前侍卫身边,从树林里牵出一匹快马,抱着尸体一路飞奔到一户人家前,叩响了门扉。
不多时,有个老人家开了一条缝,老人提着灯,眯了眯眼才认出来人,忙打开了门,道:“这么晚了,公子怎么过来了?”
随即看见他怀中抱着的尸体,疑惑道:“这位是?”
那人说道:“这······是我先前认识的一位姑娘,颇受了些苦楚,如今人已经殁了,后事还需麻烦您老了。”
老人接过那具尸体,掀开破布,露出一张双唇紧闭的青白面孔,是位很年轻的女子,似乎还不到二十岁,再往下看,是敝旧的宫袍。
老人敛了眉目,默不作声地走到屋子里。
那人也跟了上去。
老人将女子放到台面上,给她套上寿服,为她整理面容。
那人则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就着昏黄的油灯,用手里的小刀一笔一画的在一块木牌上镌刻着什么。
刻到一处,手顿了顿,他犹豫了很久,终究又是提刀继续往下刻。
天刚蒙蒙亮,老人叫几个伙计抬来了棺椁。
那人将女子拦腰抱起,轻轻地放入棺中,再由他扶棺,将棺材送入一个简易的灵堂。
他在灵堂里守了七天七夜,对着长明灯坐了不眠不休的七天七夜。
这七天里,他没有好好睡过觉,也没有好好吃过饭,困极了就靠着棺材眯一会眼,饿急了就吃点老人送来的干粮充饥。
但他没有落一滴泪。
没有人去打搅他。
直到过了头七,老人和几个伙计才又过来盖棺入土。
棺盖缓缓合上,那人很认真地看着女子已经被整理得很安详的面孔,本来以为七天已经足够平复心情,却在在棺盖彻底合上的一刹那却冷不防落下一滴泪来。
他忙撇过身子,上前走去,哪知道刚才的举动早就落在了几个人眼里。
几个人也寻了城郊山上一处是先寻好的僻静地方将人埋了,小小的土包被垒起来,迷路的孤魂终于寻到了黄泉的方向。
那人打发了老人和伙计,在土堆前站了好一会,才从树下拖出自己夜里刻的木牌,插在土包边上。斜靠在上面,长长的叹了口气。
半晌。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巧的香炉,一壶酒,两只酒杯,把它们依次放在木牌之前。
他在坟前点燃了三炷香,青烟袅袅升起。
他的手细细抚摸过木牌的刻字,他的字很漂亮,清隽擢拔。
只见木牌上面写着:吾妻秦氏之墓,李某手刻。
他打开酒的封口,往杯中斟满了酒,自己拿起一杯。
多日不曾好好休息和吃饭,他面色变得青白,脸上长出了胡茬。
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嘶哑:“秦姑娘,这里有山有水,倒还不错。如今你也有个归处,想来也能找到去路,不用在这世间游荡了。在奈何桥边多喝几口孟婆汤,把今生的委屈全忘了,下辈子寻个好去处。”
“李某人向来不敬鬼神,今日多有得罪,委屈姑娘做一回我的娘子了。”
他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既然做事,就做个彻底。”
他扶正身形,端端整整的冲着坟前一拜:“苍天无眼,使我与姑娘阴阳两隔,今日我便不拜天地,只与秦姑娘对拜。”
他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端起另一杯道:“我再替姑娘喝了这一杯。”
饮罢,他轻声道:“生时无缘相识,如今虽然生死相隔,也算是圆了我这一场痴心妄想吧。”
他的手指再次抚向木牌上——砰!
秦映真的脑子好像炸开了一搬,本来漂浮在半空中的身体又回归原位。
映入她眼帘的赫然是一座三足兽纹鸭嘴香炉,上好的御制银骨炭在安安静静的在里面燃烧,八仙过海的浮雕银壶中“咕噜咕噜”煮着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茗香。
手上传来融融暖意,她赫然一惊,手炉落在地上,滚到身边人的脚畔。
“姑娘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那人拾起香炉问道,语气温温柔柔的,像一碗甜糯的梨羹。
“杜若!”她紧紧地抱住眼前的少女,眼眶湿濡:“你还在······”
“姑娘这是怎么了?”杜若愣了愣:“姑娘说想吃桂花圆子,我才去小厨房拿秋日里存下的桂花酱做出来,快趁热吃了吧。”
秦映真红着眼眶接过那碗桂花圆子,晶莹剔透的糯米圆子胖墩墩、软乎乎,可爱极了,里面还煮了雪耳、盐梅和枸杞等物,汤色清澄,入口温糯,是她很久不曾尝到的味道。
秦映真一边吃着圆子,一边问道:“杜若,爹爹······正在做什么呢?”
“姑娘?”杜若疑惑道:“今日晨起来老爷不久找来姑娘,商量着如何应对那位平溪侯吗?”
平溪侯?
是了,秦映真记起了今时今日的场景,左不过也就是三年前的事而已,她的忘性还没有那么大。
“李凤先······”她喃喃道。
三年前的今天,李凤先来安庆王府求亲。
李凤先此人,是太祖嫡系一支,一直居住在荆楚之地,受封荆王,世代袭爵,大约五六年前来京城,那时还没有封号,就是荆王世子。
这位世子不多时就名满京城。
不是因为什么好原因出名的,而是他耽于玩乐,爱弄些不入流的把戏,结交的净是江湖落拓白衣,人都说他是个风流浪荡的性子,很不稳重。
然而最近两年,这些声音又渐渐消失了,因着这位世子似乎收敛了性子,又颇有本领,做了很多服众的实事,圣上赏识,封了平溪侯,如今也算是朝堂上颇受欢迎的新贵了。
然而就算这样,此番求亲,安庆王府也是有些计较在里面。
荆王一脉承到现在,已经是没什么实权的贵族了,出了李凤先这样一位小侯爷,似有中兴之兆,只是圣心难测,谁也不知道李凤先日后是会继续加官晋爵,还是被打发回老家承袭个空头王位。
更何况,彼时在宫里当皇后的长姐秦映蓉告诉秦映真,皇上开春便要选拔秀女,希望映真能进宫,姐妹二人互相扶持。
家里再三权衡,还是选择把秦映真送进宫。
这一送,是秦映真不幸的开端。
宫中的日子,机关重重,步步为营,但是在长姐的庇佑下,秦映真赢得了皇帝最惹人嫉妒的青眼和爱护,在皇帝眼里,她像是整个皇城最无瑕的一块白璧惹人怜爱,在众人眼里,也是全天下最幸运的女孩,她的长姐贵为一国皇后,她的爱人是一国之主,她被所有人捧在最耀眼的地方。
木秀于林的秦映真,却没有学会如何保护好自己。
她站在了最耀眼的地方,注定要承受最阴险的箭矢。
长姐小产,她受人诬陷,百口莫辩,最终被打入冷宫,从此再也没见到那袭明黄色的龙袍和长姐温和的笑靥。最终,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被一碗掺了砒霜的馊饭害掉了性命。
现在想来,一切后果原来皆有前因,一切的决定似乎就是从今天开始的。
而她,重新站在了命运的转折点之上。
当时,秦映真很不喜欢李凤先,只因几年前的上元节,她央着哥哥秦遇到瓦肆去瞧,好巧不巧,正好看见一人把钱输的精光,双臂被人齐齐扣住还面不改色的说道:“我李凤先说还钱我就一定会还,就算我真的还不上,你若知道我是谁,想来你也没有胆去砍我的手,如果我借你这个胆,但以你也未必砍得到我的手。”
秦映真心道:好狂妄的赌徒——
老板怒道:“好你个狂妄的小子——”说罢拎起凳子就要砸面前这个人。
哥哥此时却先人一步,走上前去拦住老板说道:“老板莫怪,家弟胡来,由我来替他结了账吧。”
老板见有人买单,本来也没真想打起来,顺着台阶就下了,说道:“一共二百四十八两。”
“好说。”哥哥从怀中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给了老板:“烦请找开。”
哥哥总是那么勤俭持家,秦映真为哥哥感到自豪。
在一旁的欠钱的人挣开束缚,饶有兴趣地凑过来,说道:“秦翰林,多谢。”
安庆王是国舅府,也是世代京中望族,虽然是异姓王,但身份不比荆王低,秦遇略一颔首,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世子记得还就好。”
秦映真这才记起眼前这人就是最近很有名气的世子李凤先。
李凤先也不恼,也不尬,微笑说好,下次不仅还钱,还要请秦遇吃饭。
秦遇婉拒了,饮酒伤神,只需还钱就好。
秦映真彼时对那人没什么兴趣,瓦肆乱糟糟的,自然也忘记了他的模样。
可如今再忆起这段事,那人的脸竟然和另一张脸重合了——是他!
秦映真急急问道:“爹爹和那小侯爷说了多长时间了?”
杜若道:“约莫两个时辰了,小侯爷可真执着。不过现在想来,再执着也该走了吧。”
闻言,秦映真腾地站起来,想也没想就往外冲。
“姑娘,你做什么去?等我把大氅拿出来再走!”杜若喊道。
“来不及了!”外面雪下的极大,纷纷扬扬的落满院子,秦映真也不顾自己就穿了一件薄薄的衣裳,就往正堂跑去。
刚到门口,看见管家秦二在后门处站着,看见秦映真惊愕道:“二姑娘,你怎么来了?还······”
秦映真打断他:“平溪侯还在里面吗?”
“还在,还在,不过这马上走了,老爷爷没留他吃午饭。”秦二说。
“我要进去。”平素最知礼数的秦二小姐说道。
“这,这怎么行?”
秦映真不理会,一把拉开后门走进去。
转角处就是一座琉璃屏风,而正堂就在琉璃屏风之后。
秦映真拍拍身上的雪花,整理整理衣服,伸手去推开那屏风。
“二小姐,外男在场,不可以进去啊!”杜若终于赶上来,一把拉住她,眼泪汪汪的,生怕自家小姐做出什么傻事,伺候老爷的碧水见状也过来拉住她。
秦映真一只胳膊被杜若抱着,一只胳膊被碧水抱着,只听正堂内有人说道:“既然如此,是凤打搅王爷和秦姑娘了,在下也不便再继续叨扰。”
老王爷感慨自己一上午费尽唇舌,终于让这小子死了心,感到很满意:“小侯爷少年俊杰,老夫也很是赏识,哪日约在百花楼,叫上我儿······”
李凤先的目光却落在楼门那扇春水游鸭图上,他武功极好,听力绝佳,隐隐听出那里有什么人在拉扯,谁在屏风之后?
可是秦姑娘?
他正这样想着,冷不防的,屏风轰然倒地,碧色琉璃碎成飞尘,在岁时飞扬的烟尘里,他看见了秦映真。
秦映真就穿了一件单薄的冬衣,头上肩上挂着没来得及化开的雪花,鬓角落了几滴化开的水珠,一路跑来两颊绯红,还微微喘着粗气,她的眼睛清清亮亮的盯着李凤先,那个眼神好想在说:原来就是你啊。
饶是李凤先脸皮厚,也禁不住被心上人这么盯着看,他觉得自己耳根一路发烫到脸上,于是挪了眼,直勾勾地盯着香炉看,不敢再看她。
秦映真以为他觉得自己没礼数,暗道不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老王爷说道:“爹爹,我要跟他定亲。”
李凤先猛抬头。
老王爷一口气差点背过去,不敢置信:“真儿?你说什么?”
秦映真又重复了一遍:“爹爹,您没听错,我说,我要跟他定亲。”
老王爷一个栽葱就要倒下去,幸好身边的秦二机灵,忙扶住了他,但安庆王还是觉得眼前昏花一片。
当他能渐渐看清的时候,只见李凤先和秦映真双双跪在堂下,李凤先还给他行了个大礼:“万望王爷成全。”
老王爷又晕了:“胡······胡来!”
就这样,昌乾三年,曾经的纨绔世子,如今的李凤先平溪侯成功的与国舅爷安庆王府家的千金定下了婚约,还是那位千金踹开屏风说要非嫁不可的,一时间传为京城内外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奇谈,春水游鸭图成为京城屏风选购的热门图案,商户们喜笑颜开。
但我们的女主角秦姑娘,愁眉不展,日子不太好过。
那日事发后,秦映真被禁足在了自己房间里。
老王爷大怒,说和她断绝父女关系,直到她出嫁都不想再见到她。
秦映真叹息,觉得那天太莽撞了,应该慢慢的,优雅的走出来,无论如何也不该踹开屏风的。
秦映真只好整天躲在阁楼里瞧着窗外的盼着春天慢慢来临,成亲的日子定在五月初八,钦天监算的,说是天作之合的好日子。
早春的燕子在屋檐下安了家,秦映真每天最大的兴趣就是看那只燕子一点一点的衔泥筑巢,然后带了自己的配偶,如今似乎剩下了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燕子。
秦映真还吩咐杜若给燕子准备点吃食,生怕饿着燕子一家。
杜若一开始唉声叹气,后来看自家主子也不发愁,情绪也渐渐的稳定下来。
这日傍晚,吃过晚饭,杜若得去跟老爷例行汇报秦映真的思过情况,屋子里就剩下秦映真,她百无聊赖的拿出一卷书来看,却怎么也看不到心里去。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屋顶上传来两声轻响,声音虽然很轻,但却非常清晰,似乎是内力所为。
“是谁?”秦映真吓了一跳,
“秦姑娘,是我。”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同样是很小声但很清晰。
秦映真立马过去开窗,却不见人影,她问道:“小侯爷?你在哪?”
“上面。”声音从她头上传来。
秦映真一抬头,赫然是李凤先一张笑吟吟的俊脸,好整以暇的端坐在自家屋顶上。
秦映真一挑眉:“你来做什么?”
李凤先道:“我问岳父大人岳父大人不肯理我,我只能悄悄过来看你怎么样。”
秦映真道:“上人房顶,真非君子所为。”
李凤先道:“但我觉得,婚嫁由己,确是闺秀典范。”
秦映真闻言就要关窗,不满道:“你可是觉得我失了礼数?”
李凤先忙拦住:“秦姑娘,我万万不敢这么想的,我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敬重你。”
他话说得极为直白,又不是那日正堂上求亲的腼腆少年郎了。
秦映真又想到这人给自己不吃不喝的守着长明灯,还在坟前跟自己拜天地的模样,听到这种话脸羞得通红,欲盖弥彰似的继续关窗,王府门禁森严,李凤先好不容易找过来,哪里肯轻易作罢,长臂一伸又把一边窗户打开了,他诚恳的说道:“我知道如果那天没有姑娘破屏而入,王爷是无论如何不肯答应这门亲事的,姑娘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闺秀,这样的好姑娘肯选我,还为我做到这个份上,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觉得姑娘失了礼数呢?”
秦映真呆了,这个人说话仿佛是从蜜罐里炼出糖来似的,一句胜过一句的情深意重,让人心里又害羞,又高兴。
他见秦映真的模样,原来忐忑的心思落下几分,一只手伸向秦映真,说道:“秦姑娘,你看看我,晚上还爬到人家姑娘的房顶上,也是个没规矩的人,你要是不嫌弃,可愿意让拉你一把,咱们在上面说会话,就一会,成吗?”
然而,一双白玉般的巧手却递过来两只,秦映真说道:“单手上去,你就不怕拉坏了我的胳膊?那只手也拿过来。”
“好,好。”李凤先忙道:“还是姑娘想的仔细。”
接着,一双软嫩的小手落到他的手中,李凤先端是常常死皮赖脸,但哪里牵过心上人的手,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耳后根又烧了起来,手心微微出汗,但还是稳当当的拉秦映真上了房顶。
刚一上来,秦映真一下子就把手抽了回去。
李凤先觉得手心空荡荡的。
“你怎么想起来找我?”秦映真问道。
李凤先回过神来,心里还在回忆着握住那双柔荑的感觉,美滋滋的说道:“真的就是想来看看你,和你说几句话,没别的。”他的眼睛黯了黯:“你最近因为这门亲事被禁足了,老王爷也不愿见我,家里,家里对你如何?”
秦映真道:“娘亲倒是一直在替我求情,但爹爹说直到我出嫁也不见我了,长姐也生我气,不准我入宫去见她。”
“秦姑娘······”李凤先自责道。
秦映真叹息:“我现在彪名远扬,想来满京城除了你也没人敢要我了。”
“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李凤先笑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我有一事相问。”
“什么事?”秦映真心道他只有八九十问自己那天为什么非要嫁给他。
李凤先低了头,有点不确定的问道:“我······不知秦姑娘闺名是何?”
秦映真哑然,原来二人都要成亲了,对方却还不知道自己名字,她道:“秦映真,日央映,真假的真。”
哪知李凤先其实早已打探到她的名字,此时只不过想寻个由头称呼一下罢了,他说道:“映日荷花的映,乐尽天真的真。”
秦映真微微惊喜:“不错的。”
“映真,映真,映真,”李凤先一连念了几遍,朗朗笑道:“真好听。”他顿了顿,又说:“我的字是,栖玉。”
“玉郎。”秦映真接着说道,声音婉转好似黄鹂。
一句话教李凤先愣了半天。
他张了张口,心里想了好多年的二个字竟怎么也吐不出口,恐怕还得等到洞房花烛夜那天才能说得出来吧。
就在这时,秦映真小小的呼出声来:“杜若回来了,我得赶紧回屋去。”
李凤先到喉咙的字眼又转了个弯掉到肚子里去了,他说:“好,我扶你下去。”
过了几天,秦映真终于迎来了出门的机会,春日围猎,皇后特地点名让她过去。
老王爷一千个一个万个不愿意,最终还是别别扭扭的,还警告秦映真不许和李凤先说一个字,如果说了一个字,他就真的不认这个女儿了。
秦映真听出自家老爹口气里的松动,心下一喜,自然是答应了,不见没啥大不了的,反正她和李凤先还能在房顶上看星星。
老王爷真的是不信赖她,春猎那天派了无数自家心腹和武功高手盯梢,搞得几个御前侍卫一直用奇怪而警惕的眼神看她。
皇后秦映蓉看出了些许端倪,含笑对秦映真身边的秦二说道:“秦二叔叔,这边由我看着小妹呢,把爹爹这些人撤了吧,让人怪不舒服的。”
秦二只得将众人撤走。
秦映真感动,蹭到长姐跟前,试探道:“长姐不生我气了?”
秦映蓉刮了刮秦映真的鼻子,笑道:“我呀,本来就不会真生你的气,你跟了你自己喜欢的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只是恼你用这么任性的方法解决问题,你说,就算当时爹爹回绝了那平溪侯,你进宫来找我,由我出面说,还有不成的事吗?”
秦映真讷讷道:“是我太冲动了。”
秦映蓉摸摸妹妹的头:“知道就好。以后成了亲,要好好持家,温柔端庄,切不可这样胡闹了。”
秦映真重重点头:“长姐,我明白了,谨遵长姐教诲。”
秦映蓉温柔的笑着说:“好,你出去玩吧,一会围猎开始了可要回来。”
秦映真知道这是姐姐要放自己去找李凤先了,脆生生的应好,蹦蹦跳跳的走出了营帐,却没看到长姐眼中的温柔已然凝结成冰。
李凤先没找着,秦映真倒是在一个僻静的地方遇到了皇上。
皇上一身猎装,面如冠玉,星目墨眉,看到这样一个雄姿英发的他,秦映真心里抽痛了一下。
在宫里度过的那三年好像一场梦,往日刻骨铭心的爱恨又冲进她的脑海里,发出尖锐的叫声冲着秦映真咆哮,一切都不是一场梦,一切都真实存在过。
“圣上。”压下汹涌的心潮,秦映真朝他行礼问安道。
李凤先四处打听,终于听到有个小黄门说看见像是秦家二姑娘模样的人朝小路方向走了,他沿路走过去。终于在拐角处听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声音。
但是皇帝也在。
李凤先停住了脚步,贴在转角处的墙上,屏住了呼吸,他虽然不算是那种端方正直的所谓君子,但也素来不屑于做听人墙角的事情。
但这次他停住了。
他听见皇帝说道:“得有几个月不见真儿进宫了。”
秦映真道:“臣女犯了错事,家父让臣女在家好好思过。”
皇帝笑道:“你的事我也听说我,真儿,朕没想到你有这样一面,你真令朕惊喜。”
“圣上谬赞。”秦映真说道。
“你觉得朕是在夸奖你?”
“······臣女愚钝。”
皇帝沉默了一会,说道:“真儿,我以为你对朕是有心意的。”
“圣上是一代明君,任人唯贤,公正严明,臣女打心底里敬重您。”
“真儿。”皇上的声音有些嘶哑。
“臣女在。”
“我也不知你究竟是怎么就突然要嫁那李凤先,你真是······”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拂袖道:“罢了,随你去吧。”
秦映真行了个长长的大礼:“谢圣上成全。”
皇帝早就走了,秦映真却过了很久才从地上起来。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李凤先这才默默的从拐角处走过来,掏出手绢给秦映真擦眼泪。
“小侯爷······”
她没叫他玉郎,但李凤先知道,是因为她明白自己肯定听到了一切,她以为他会觉得觉得她背叛了自己,她以为他会生气。
但李凤仙不会。
“不用解释给我听的。”李凤先柔声说道:“我早知今上心悦你。那日我述职完了,转头走的时候,他就和王总管商议借选秀的由头纳你入宫为妃,事关于你,我便把事情都听完了,今上对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说到这,李凤先叹了口气,自己真是所有的墙角都为秦映真而听了。
“我家里没有实权,是皇脉式微的一支,年少轻狂落又得名声不好,虽然也有些本领,但哪里敢和今上相比较,今上真龙天子,坐拥天下,又是治世明君,才思敏捷,自小就是文武全才,精通六艺,我哪里敢和皇上抢人呢。”
李凤先的声音越说越小,小到他自己都快说不知道怎么说是好了。
秦映真看不下去了。一把拉过他来亲了上去。
感受到双唇柔软的触感,李凤先的耳根烧到脸颊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他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试探着回吻她,然后这个吻越来越绵长,直到秦映真快窒息了,一把推开他,说道:“你要憋死我吗?”
“没,没。”李凤先干巴巴地说,他的感觉又好了,看着唇色鲜红的秦映真,心理泛起幸福的涟漪,嘴角也荡漾出笑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但是我三年前上元节那天看见你就忘不掉了,可是那天让你看到的尽是我不好的一面,我其实没有赌瘾,就是偶尔玩玩,花的都是小钱,别看那时候爱玩,其实我是有分寸的。”
“知道了。”秦映真摸摸他的脑袋。
李凤先顺势扣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包在自己手里,十指紧紧交扣,又吻下她未干的泪痕,轻轻揽她入怀:“我呀,从那时候起,就决定要收起玩心,好好改过,做一个能被京城认可的人,做一个能让你、让安庆王觉得值得托付的人。所以那天听到今上的话我就慌了神,也不管时机成熟不成熟了,趁选秀还没开始,匆匆忙忙准备了一肚子说辞就去登门找你求亲,我本来抱着必输的心思,就是想给自己要个结局,好让我死心。”
他抱着必输的心,想让自己死心。
可是他直到最后也没有死心。
秦映真的眼眶红了红,下巴抵在李凤先的肩头蹭了蹭,说道:“玉郎,我之前是倾慕过今上,但是一则深宫规矩森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每每想到这一层,我都感到后怕,二则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必须雨露均沾,断不能与一个人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想到这个,我又总深感失落。如此一来,时间长了,我的心思就慢慢淡下去了。······今上找我说话的时候,我确实有一瞬间的波动,我没想到他能这么重视我,但是也只有一瞬间,因为我已经心有所属,不会再改变了”
她没有交握的那只手环住李凤先,轻轻在他的背上拍了拍,李凤先的背脊僵了僵,说道:“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个,真的,如今这样我已经很高兴了。”
秦映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从来不问自己为什么要嫁给他。她靠得他更近了一点,更贴近他那炙热的胸膛,她能感受到那颗心脏跳得厉害,她说道:“可是我这对我很重要,所以你要听我说完。”
她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好。”
她又继续说道:“那日我得知你前一天下了拜帖,早上就和爹爹商量好了怎么打发你出去,但是我不放心,便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秦映真敛了眉目,打好了万全的铺垫,才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听了很多你说的话,打心眼里觉得高兴,觉得你是真心待我的,觉得能遇上这样一个人真是我的福气,什么帝妃尊荣,我突然觉得都是很无所谓的事情,那天听了你说话,我不自觉就会想到和你成亲的样子,我觉得,和你过这一辈子该是多么美好,我多后悔啊,先前还和爹爹说要打发你走,李凤先这么好的人一个人,我可不能撒手呢,就想冲进去,杜若碧水拦着我,我一着急就弄碎了屏风,我当时还担心,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粗鲁的野丫头。”
秦映真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可那天在屋顶上听了你的话,我更高兴了,我觉得你真是我一辈子要找的人,我要认定你了。”
李凤先觉得心里好像流进了一股麻酥酥的暖流,他从来没想到被人这样真挚、重视爱着是这样幸福的感觉,李凤先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好像要飘到云上去了一般,他说道:”你知道求亲那天我是怎么想的吗?那是我上元节后第一次再见到你,你出落得比那时候还漂亮,漂亮的我都有些担忧。”
秦映真笑了:“你担心什么?”
李凤先叹了口气:“我担心这样的人儿是否会看上我?那时候我难受极了,我觉得自己费尽全身之力,使尽浑身解数,安庆王还是如同一块铁石般毫不松动,但看见你我忽然就明白了,这样的人,恐怕天下没有男人不会为之心动,皇帝肯定也不例外,也怪不得老王爷会做此考量,你一旦进宫,必定是前途无量,光耀家门······”
秦映真拍了他脑袋一下:“呆子,我安庆王府又不是后妃仓库,还不至于到需要一个女人来光耀家门的程度。”她想了想,又说道:“玉郎,我觉得以前的你就很好,逍遥自在的,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没有必要刻意迎合成为朝堂官场认可的那种所谓青年才俊,你比他们可爱多了,真的。”
李凤先看着怀里的人儿,眼里带着三分娇嗔,七分爱意,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他不禁把怀中的人儿视若珍宝般亲了又亲,却总觉得亲不够,恨不得马上成亲,过一夜洞房花烛彻夜高燃,恨不得永远和她度过漫长的一生。
“我们成亲的日子是几号来着?”秦映真问他。
“五月初八,钦天监算过的好日子。”
“和你成亲的日子,无论哪天都是好日子。”秦映真笑着说:“真盼着那天快点到来啊。”
李凤先重重点头:“我也是。”
他知道钦天监算出来的,是佳偶天成,白头偕老,恩爱一生,天作之合的日子,钦天监说很久没有见到八字这么合的一双人,也很久没有算出这样好的一个日子来。
但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份修了两世才得来的姻缘是多么不容易,经历了死别、重逢、孤勇、信赖、抉择等重重磨难才得以破土而出,落地生根,它所依赖的养分,是一份跨越生死的长久深情。
如果他知道,恐怕也不会稀奇钦天监给算出的日子,是这样一个顶好顶好的日子了,这本就是这场姻缘该得到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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