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展灯渐次熄灭，工作人员在关门前在托着我的玻璃罩子四周走了一圈，啧啧地道了一声：“东风不与周郎便呐。”
　　我低头看了看垫着自己的那块红布和旁边那块“特别展出”的牌子，思绪无端被扯回千年之前的那个下午。

　　那时我不过是块被扔在路边的废铁，还没有形成完整的意识。只是模模糊糊的觉得有人把我捧起来带到一个地方，之后脑袋里的嗡嗡声与金属碰撞的声音交错纵横，意识逐渐清明。就像是开蒙时发现了已知天地之外的另一个浩渺星系，每一颗星都是独立且自主的一点，明亮、灼热，遥远地微微向你笑着，让你恨不得下一秒冲到它们跟前看个究竟。
　　“火在烧。”
　　烈酒般甘甜的芬芳冲昏头脑，我几近出于本能地想要扑过去。下一刻迎接到的，是尖牙刺破骨髓般的寒冷，梦游般四处飘荡的意识被聚起，瑟缩着抱成一团。我听到有个声音在近旁喃喃低语。
　　“都说剑有剑灵，历过此等初生痛楚，你也该有自己的戟灵了。”

　　犹记得是一个孤灯长夜，帷幕后人影交错，断断续续传来低沉的谈话声。
　　“明日朝堂之上……你要明白我不是故意怪罪于你……”
　　“……公覆明白。”
　　一只强有力的手握住我的长柄，干燥而温暖，我却无端感到和当时几乎是如出一辙的寒冷。只是这次，它的目标不是我。

　　次日，我随那阵暖意来到朝堂之上，肃立在一旁，听着昨天另一个声音言辞慷慨，很有几分义愤填膺的架势。
　　继而是嘈杂的求情声，吵得人脑袋发胀，我多半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只是总有几声闷哼扰人清梦，害得我在醒来之后打了好几个喷嚏。
　　是谁……是谁当着面说我坏话呢！

　　是夜，晚风猎猎。
　　我听见有人窸窸窣窣地穿过营地，来到我身旁，低着嗓子向握住我的那个人说着些什么。他是如何应答的我已记不清，只隐约在倦意中感到他转向来时的方向、站了好一会。而身后已然有水声划开这一片沉寂。
　　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听见昨日他们对你的评价了吗？”
　　我猛地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
　　“……是时候醒来了。不然，就没机会了啊。”

　　用现在人们的话来说，这种感觉应该叫灵台清明。像是又历过一次新生，眼前用以遮光蔽物的黑布被灼烧殆尽，初初睁眼后，看见的却依然是一片漆黑。
　　一阵风过，幡动不止。黑水那边的陆地上尖牙凸起，高高挑起几盏长明灯，在风里摇摇欲坠。嬉笑声、水声照亮了半边夜色，他沉沉地吩咐下去。
　　“换旗。”
　　来时吹的是东风，此时竟愈发猛了，很像是要翻江倒海地毁灭什么。我随他一并立在船头，安安稳稳地四下打量，发现对面的“平地”正起伏涨落着，又有几片乌色朝这里移动过来。
　　他缓缓转身，依旧果断，仿佛后世好一段时间对他“落荒而逃”的评价都是子虚乌有，而他还是他。
　　“点火吧。”
　　船舱里很快亮起火光，让赶来迎接的那艘船赶了个正着。久违而熟悉的甘烈涌上全身，我清楚地瞧见自己被刺进有铁甲包裹着的胸膛，感受着生命的温热鲜活与刹那冰冷，只有血还是热的。
　　而火在烧。

　　火光绵延至视野尽头，它张牙舞爪地向突兀在天宇里的尖牙扑去。似乎有人骑马在最高的“山巅”上兜了一圈，我却只记得鲜血不断洒遍全身的淋漓酣畅。听说烈火焚身不可浇愁，只会自毁，那便随它去吧。
　　我只在乎当下。

　　眼一睁一闭，我听见马蹄声急，像是岸边有人高喊了一声他的字。
　　“公覆！”
　　在此之后，我从未见过如此水火相接的场景，身披铁甲、仓皇而逃的战士和跳下江去的战士，在记忆里连成一片模糊。最后的一阵刺痛，来自双腿。
　　又是一颗蓬勃的心脏，芬芳扑鼻。我深吸一口气，满足地赞叹着，却在同一刻感到一阵撕裂，长柄被陌生的手掌死死抓住。岸上的人多半是急了，劲风裹挟着夜的清冷，刺破我的美梦。骨髓被抽干，而我成了空洞的壳。
　　他咒了声什么，扬手将我掷进水里。水光溶溶泛着暖流，但我知道，更深层那冷漠的真实才是属于我的。强睁着眼透过水面，黄沙四起，而我连他的背影都没有找到。
　　我安静的沉下去，被熟悉的不熟悉的战袍包围着，不再迸发跳动的心脏里是否有我的功劳，我不知道，只记得自己一直睡了过去。
　　那真是一个美梦。

　　漆黑的夜里，没有光。
　　只剩下跨越千年的低语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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