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 章
神域位于九重天上,正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他蜷缩在地上,半阖着眼睛,微微发着抖。
恍惚之间,他想道,原来神域也有冰冷如深海沟壑一般的地方,或是比海水更刺骨。
此处乃是神域的地牢。
九重天上的地牢,听起来颇为可笑,分明是天上,又何来“地牢”一说,殊不知这天上地牢的功效全然不输凡间的牢狱,乃至更甚。地牢乃是关押神域重犯的场所,悬浮于比九重天略低一层的半空中,牢内有门无窗,墙壁上尽是玄铁打制的锁链,每一条的尽头都拴在囚犯身上。地牢不受神的庇佑,根基不稳,但凡天上有个风吹草动,地牢内便是一副天翻地覆的飘摇景象。入了神域地牢的人,能活着出来的少之又少,多半还不等判罪,便已经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了。
男子心道,多亏他生于海域长于海域,早已习惯了暗无天日的阴冷与漫无边际的摇荡。否则他能否挺过这几年,也未得知。
这便是难得的苦中作乐的时光了。
关得久了,连意识也不大清醒。他昏昏沉沉地睡在地上,思绪纷乱如麻。
从前还以为海域是这世间顶顶无聊的地方若是有了机会,他想,自己一定是要出去的。时至今日,他又没骨气地怀念起从前的时光来。
他还能回到海里头去吗?若是当真有归乡的一天,他一定本本分分地守住自己的海,再也不踏出去一步了。
生为真龙,镇守海域,维持各界平稳乃是职责所在,是他擅离职守,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怨不得旁人。
毫无防备地,地牢内响起沉重地推门声,他勉强抬头望去,视线所及之处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似乎是有话想说。
他脱水太久了,喉咙里干得发痛,早就变得发不出声音。眼前的人影越靠越近,一双精致的绣着云纹的靴面闯入他的眼帘,冷漠地停下了脚步。
他认得这双靴子。
海域内除了他一条真龙外,唯有一个上万年岁的海龟算是说得上话的活物。而海龟性子冷淡,不喜言谈,自打他作为真龙降世以来,数千年间,始终孤独地独居海底,不曾造访他人,也不为他人造访。整片海域好似脱离六界之外一般,沉闷,彻骨,了无生机。
早先的几年,他心性并不成熟时,也曾自海底探出头来,提着长枪,帮助世间生物平息祸乱。那时神魔双方交战不止,世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几乎每一次都是由他出面,勒令双方不得再战。真龙地位非同寻常,神魔双方都得给几分面子,这才作罢。奈何在真龙压倒性的实力面前,各界生灵看向他的目光亦是恐惧的,提防的,生怕他一时起意将世间重新搅和得一塌糊涂。
意识到这些,他便不再亲自出面,若是海外有了异动,他只管捏个诀,在深海处掀起百丈高的巨浪,作为警告。大多数的神魔妖怪见了这阵势,便知自己惹了这条龙的不快了,于是悻悻地收手,不再徒增是非。
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将如此度过。
直到风平浪静的一日,他正盘起身体打着盹,却被坠物的声音惊醒。
他急忙化了人身浮上去,还不等露出头来,便见得这样一双绣着云纹的雪白锦靴。
他伸出手,一具温热的身体便落入他的怀里,他怔怔地看着怀里的人。一双剑眉入鬓,唇薄如削,一张脸竟是找不到半分不耐看的地方,就连两处眼角渗出的血痕都不能折毁他的半分俊美。若非海水中徒然被打入了两道法术,他不得不回身躲避,怕是要当即看得痴了。
纵使他不愿自恃真龙的身份拿腔作势,却也不想放任他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无法无天,他吐了一圈水泡,将这天降的昏睡美男好生放入水泡内,免得他被淹死。继而手中一转,海水之精华在顷刻间凝聚成一柄长///枪,他自水中浮起,冷眼与施法人对视。彼时正是傍晚时分,落日将他的侧颜映得泛红,显得一贯苍白的面色精神了些。
施法人还欲再动手,看清了身前人的面容,嗤笑道:“又是你这条泥鳅。”
“是龙。”他淡淡道。
他道是谁,原来是魔域那头耐不住老实的魔尊,这才消停了几百年,又忍不住搞起了小动作。他不解,按着常理,他亦算是个海域的统领,虽说可供差遣的也只有那只海龟,可他从未有过征战夺权诸如此类的想法,魔尊与他年纪相仿,奈何理念南辕北辙,非要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世间重新打乱才满足。
“你管了这么些年的闲事,还没管够么?”
“我身为真龙,是人界信仰,更受百妖供奉,自然也要护得他们一方平安。魔尊要打架大可去九重天上打,或是叫神域的人去你们的地狱道上打。若魔尊如此行事,我是不管的。可魔尊祸害完人世不说,如今又打到了我的头上,”说罢,他眸中金光一闪,正是动怒的表现:“我若无动于衷,旁人还要以为我魂归离恨天了。”
魔尊铁青着脸,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打了退堂鼓。他心中不甘,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记得,你这泥鳅的劫期要到了罢。”
“不劳费心。”
一语成谶。
他看着眼前一尘不染的锦靴,只能发出无用的嘶哑声。头顶上传来平静的声音,与他道:“你竟还活着。”
他的手脚被锁得死紧,拼尽全力也只能将将搭上锦靴的靴尖。被关着的几年,他曾想过无数次与这人重逢时的场面,他该作何反应,又该说些什么,暗自排练了许多次,可真正到了这一天,统统派不上用场。
他本是想问,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那人高高在上地看着脚边颤抖着的一具残破骨肉,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尽力地作出口型。
问出口的那句话竟是:“你的眼睛好了?”
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却惹得他呕出几口血来,神域地牢到底不比海底中舒适,他本就失了龙角,修为大损,又受了重刑,被关押在此,若非是真龙之躯强撑着一口气,换作他人早就交代在这儿了。
“我是来宣你的罪的。”
他迷迷糊糊地想,何罪之有。
他失了龙角后,修为不足以支撑他踏入神域,待他耗尽千辛万苦才爬上九重天门前,正赶上统领君临的继位大典。神域上下严阵以待,生怕出了一点乱子。战神君临重伤痊愈,原本瞎了的一双眼睛也重燃复明的希望,双喜临门,继位大典决不能有任何的差池。
而他就是那个“差池”。
他久居海底,不通人情世故,头上生折龙角的伤口还未痊愈,裹了一脑袋的白布。海底亦不如神域富足,他衣着打扮在神域的人看来称得上十足寒酸。他茫然地打听,可有人认识君临?知道他身在何处?几位神仙纷纷警觉起来,这样一个病怏怏的穷酸鬼是如何摸上九重天来的?
他闯开众神的阻拦,踏入明晃晃的殿堂,看清了台中央的一人,
是君临。
是他所倾心的君临。
君临双眼覆着白布,黑发如浓墨般垂在背后,身上的雪色长袍隐约折射出精巧的暗纹花样。纵使目光被白布遮掩,周身孤冷清高的气质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君临一贯是如此,看上去颇不好相处。
他却始终记得君临用手掌抚过他的龙角时所残留的余温。
久别重逢,他颤声道:“君临。”
话音刚落,百万将兵从天而降,将他死死地压在地上。他修为损毁大半,反抗不得,额头被抵在冷冰冰的地面上,硌到了龙角处的伤口,当即将他疼得涌出眼泪。领头的一人厉声道:“末将该死,竟让这等身份不明之人扰乱继位大典,末将甘自毁三成修为谢罪!”
转而向他怒喝:“你等宵小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愈发地茫然。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我并非行事鬼祟之人,我只是……
他突然道:“君临!我只是想看看我们的——”
没有人给他说完的机会,他被押了下去,用尽刑罚。
神仙折磨起人来也是花样繁多。
浸了盐水的鞭绳,烤得通红的烙铁,足以刺穿指尖的细针,密密麻麻的钉板。
神仙们叫他交代,他可是魔尊的手下,此次潜入九重天作何目的。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
“我是北海的真龙,我只是来找我的仙侣君临。”
“放肆!”
君临乃是九重天之尊,将兵们怎能容忍他的这番言语?
“你还是真龙?真龙化为人身也掩不住龙角,你的龙角在何处?胆敢冒充真龙,胆子不小!”
他从前自然是有龙角的。
银蓝色的,微微透明,外貌十分凌厉的一对龙角。
他曾与君临道:“这龙角我看着甚丑。”
君临目不能视,却淡笑着:“软柔是美,凌厉也是美。万物皆有自己的美,且不可妄自菲薄。”
后来,他亲手折下自己的龙角,交与君临。
其中的剧痛与难耐不必阐述,他却心甘情愿。
君临告诉他,纵使二人同为男子,也可孕育自己的孩子。
“你是真龙,我是未来的神尊,只需生折真龙角,浇上我的三碗热血便可。”
至此,他便没有了龙角。
真龙乃万兽之尊,无论神魔妖鬼皆不能看穿真龙的原身。他早已无力显出原身,又失了龙角,如何才得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无从证明。
他被以魔域细作的身份打入地牢,听候发落。
继位大典连办三年,他在地牢内关了三年。
君临真的不记得他了,君临看向他的目光冷淡而陌生,仿佛二人从来不曾有过交集。过往曾经皆是一抹尘烟,随风而散,除了他以外无人记得。
君临治他的罪,以祸乱神域的罪名剔除他的仙骨,并除去仙籍,打落凡间,此生不得下地入天,只以凡人之躯了此余生。
他生性纯良,全无欺骗二字的概念,只是心中绝望。
君临拿了他的龙角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见不到君临,也见不到二人的孩子。他踏入神域来寻,何时犯下如此罪行。
君临宣了罪便走,地牢里恢复往日的漆黑寂静。几日后,掌管刑罚的神仙前来提人,将他带了出去,他站不住脚,几乎被人抓着锁链拖出地牢。
剔除仙骨之苦痛,不言而喻。
锋利的弑神刀自后心刺入,行刑人两根有力的手指顺着刀锋捏住温热的白骨,毫不手软地抽出。
寻常小妖若要得道成仙,踏入神域,需得刻苦修炼,结出仙骨,或是又神域之人赠予仙籍,方可飞升。
他想,自己生来便有仙骨,从未体会过妖类的修行之苦,这一遭竟是将这些年的便宜通通还回去了。
真龙之气环绕在身,孜孜不倦地吊着他最后一口呼吸。
他再也动弹不得,又被人拖上了云端之巅。
从这里将他退下去,一切变尘埃落定,任凭他有千言万语,也再生不起波澜。
或许是出于对他的怜悯,施刑人灌了他半缸的清酒。
酒液入喉,干燥感没有缓解,反而像刀割一般痛,他终于得以发声,于是问道:“君临没来么?”
“放肆,你怎敢直呼神尊姓名?”
他又问道:“我……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孩子。”
他的龙角,浇灌君临的鲜血,龙角便会生灵,长成融有他与君临骨血的孩子。这是君临与他说过的。
君临不认他,他们的孩子也见不得一眼。
“找孩子找到这里来了?什么失心疯,下去瞧瞧狗洞里的狗崽子是不是你的孩子吧。”
他骨瘦如柴,轻易地便被推下了云巅。
真龙垂危,万物哀鸣。
当日,君临大抵也是如此,被魔尊伤了双目,坠入冰冷的海水中,落入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臂弯里。
如今,他被打下九重天,却再没有一个会伸手接住他的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