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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是在多年以后的晚餐桌上想起奥尔薇娅的,起因是一盘萝卜。
我戳了一叉子到自己的餐盘里,小心谨慎又怀念地咬了一口,心想如果奥尔薇娅还在,一定会嫌弃萝卜切得不好看、煮老了、太干瘪。要是端一盘这样水准的萝卜去她的墓地晃一圈,我一定压不住她的棺材板。
遇见奥尔薇娅那年我二十四岁,在花园出版社当一个拿微薄薪水的编辑。那个年代经济萧条书不好卖,不过花园出版社仍然是全国出版界公认的吊车尾。因此经济危机一开始我们就干脆利落地搬家了,从此每天上班都像打仗——
首先要穿过一个垃圾堆一样的菜场,像摩西分开红海一样穿过人群中涌动的猪肉大蒜小白菜,假装听不见成千上万张嘴里发出的讨价还价和抱怨声,飞快冲进菜场边缘灰色的肮脏大楼(总部就在顶楼,我一度怀疑是要开辟种菜副业);再吭哧吭哧爬六层,经过业已关张的健身俱乐部和一连串脏话涂鸦(每一句都像在骂我),最后把破皮包精准地扔在掉漆桌子上,一屁股坐进弹簧出故障的转椅上——然后,陷入漫长的行尸走肉的一天。
行尸走肉们的日常就是围在圆桌旁边提交最近弄来(抢来、骗来、自己写,你怎么理解这个动词都可以)的看起来读者会买的东西。但我们长期名声不振,愿意把大作交给我们的只有二三十岁的□□和热爱写回忆录的市民。每当翻看着这些东西,我都可以预见到花园滑向菜地甚至沼泽的未来。然后社长说:去找!声音震耳欲聋,本已被噪声压得摇摇欲坠的窗户应声而裂。
我们四下逃散。
那年秋天我去本市唯一正规的大学里参加一场文学沙龙。我承认我是怀着找天才的天真想法,但进场十分钟之后就烟消云散了,在台上朗诵的听说是这次的组织者,一个胡萝卜颜色头发的苍白年轻人,他和他永生的回旋咏叹调像苍蝇一样嗡嗡在会场的每一处,听众们把手放在腿上,显出一致的宁静和沉睡,表情安详如不久于人世。我可能是在场唯一还活着的人。
不,还有一个美人活着。她坐在我右边,姿态端庄,眼睛是迷人的蓝色。她竟然主动和我聊天。
过了一会儿她就知道了我在出版行业工作,然后她想起了什么。
“我的姑母。”她说,“她写很棒的小说,只是从不发表。”
奥尔薇娅姑母现年五十岁。她一个人住,常年穿黑衣服深居简出,只爱她的萝卜,并为此写了许多小说,比如《1988:我想和萝卜谈一谈》、《世间所有的萝卜都是昨日那茬》、《月亮与胡萝卜》、《萝卜丝庇尔》等等。以上是背景介绍。接过美人从包中掏出的十来页手稿时我尚在犹疑,没一会儿就沉浸在那个标题叫《萝卜战争》的故事里了。
故事的开头有个种胡萝卜的小姑娘。有一天晚上一个年轻人翻进她家园子请求要两个萝卜,小姑娘给他了。年轻人说自己饿了很久,多谢她的萝卜,日后会回来感谢她的。几年以后被迎立为邻国新王的青年重游故地寻找那个小姑娘,却怅然发现她已经嫁给了这个国度的统治者——于是开始了战争。
当然真实目的可能是侵略扩张。
但这个故事写到小姑娘坐在王宫蓝门阶前等待战争的结果就戛然而止了——没有消息,没有人来,只有一个月亮照着她遥望的故乡。她突然决定袒露一个秘密,可是没有人来听。
我从这个故事里抬起头,问美人:“秘密是什么?”
“不知道。”美人说,“奥尔薇娅姑母从来不说。”
我发现这位奥尔薇娅姑母的文笔非常清新,如果能在小姑娘和邻国新王和本国统治者感情纠葛方面再多点描写,不失为一部上佳的言情小说。于是我提出要去拜访她。
美人有点为难:“恐怕您说不动她。”
但我终于还是拿到了她的地址。
那是一扇藏在偏僻居民区的门,画着很现代的线条纠缠的花朵和森林。进去是个庭院,满目皆是萝卜,绿色的叶子迎风摆动,下午的阳光照在院墙上,把萝卜照得闪闪发光。
开门的女人问我:“你是谁?”
她看起来很娇小,从头发到脚尖整个人裹在黑衣服里,像是下决心要服一场长达半世纪的庄重丧礼,只露出略显老的脸,一双警惕的深黑眼睛看着我。我赶紧问:“冒昧了,您就是奥尔薇娅夫人吧?”
“是。”她只说了一声,好像就打算继续弯腰去照看萝卜了。她本来也只是直起腰来才顺便开了个门。
我赶紧试图让花园和萝卜地扯上亲戚关系。做不了亲兄弟,表兄弟也行啊。终于我成功地做了自我介绍以及表达了对她的大作的敬仰之意,并巧妙地切到了作品出版的请求。
她拒绝了。而且说得很理所当然:为什么要出版?
您写的很好。
所以呢?
出版了会有人买,大家可以欣赏您的作品。
我不需要读者。
您可以考虑一下,毕竟是有稿费收入的啊,您会变成一个富有的人。
我对赚钱不感兴趣。
那您感兴趣什么?
萝卜。
能说得详细点吗?
种萝卜、收萝卜、吃萝卜、晒萝卜干。偶尔给它们写写故事。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本该是段完全溃败的对话。但我必须要说,作为一个后来功成名就的编辑,我对当年自己的急智非常满意。我看着那一丛迎风招展的萝卜缨子思绪万千,主要的内容是到手的鸭子不能就这么飞了,花园出版社离发达只差这么薄薄的一层天花板,我当年辞别乡下老家来到大城市这么多年这么艰辛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如回乡下老家种地,那里条件艰苦大多数人种的都是胡萝卜,虽然有千辛万苦买到的美洲的古胡萝卜种子却因为土壤不过关而穷困潦倒···等一下,美洲的胡萝卜种子。
种子。萝卜的。
那一刻我觉得上帝在暮光中向我微笑。
我迅速回乡,用尽了一切手段去搜集传说中的美洲古胡萝卜种子。当年大面积试种失败之后只有一户邻居在种,秋天难得有了一点点优质的收成。我满眼绿光但表情淡然地开出了高价,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城市,提着一袋新收成的胡萝卜和一袋种子去拜访奥尔薇娅夫人,请她尝尝。
她对那袋萝卜第一时间表现出的狂热程度让我觉得我就是门前飘落的一根羽毛。
不过好在她注意到了胡萝卜的来源——就是我,很认真地问我要用什么条件跟我换这一袋胡萝卜。我说你的《萝卜战争》。主要是结局。然后我又补充说:我还有胡萝卜种子,只要你愿意把作品交由本社出版,本社在付稿酬的同时也会双手奉上优质种子。要多少有多少。
她迟疑了片刻。
最后她说:“萝卜战争没有结局。我有其它的故事,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给你。”
她又追问:“种子真的要多少有多少吗?”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我一路飘然回到出版社,把千辛万苦得到的手稿放在了社长面前。花园出版社推出“荒野隐居精灵奥尔薇娅力作系列”,涵盖了从战争到种族到爱情到生死到命运等等文学永恒的命题,按评论界后来的说法,她这一系列的作品都在致力于探讨人类和万物的关系,鲜明例子就是无处不在的,萝卜。
经济萧条时代宣传萝卜这种廉价蔬菜的思想受到了欢迎。奥尔薇娅的作品大卖,出版社成功搬进了新的独栋大楼,我成了有名的编辑,稿纸像雪花一样向我飞来。每天站在落地窗前看月亮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起那位美人,暗暗感谢是她带给了我成功。
再后来,事情拐上了康庄大道,又一跃进了天堂。
一个小姑娘从书店里买走了一本叫《萝卜有灵且美》的诗集,津津有味读完并推荐给了她的父亲。她父亲刚好认识一个朋友,这位朋友是瑞典一个有名文学奖的评奖委员会成员。
于是《萝卜有灵且美》辗转飘洋过海,到了异国他乡的评委手中。
评委们一见三叹。见了其它作品又叹了好几叹。
当年12月,瑞典把一个深夜电话打到了家中。我家中。因为奥尔薇娅她不用电话。
我在晨光时分候在奥尔薇娅的门口,用激动的心情和平静的口吻告诉她这个消息。她问我这个奖是干什么用的。我说,这个奖,颁给全世界对萝卜贡献最大的人,就是您,亲爱的奥尔薇娅女士。
她很开心。
我没撒谎,颁奖词真的是这样的:感谢她为人类与万物的关系作了全新的注解,以萝卜为名,她书写了每个人内心的世界。我们将由她的书引领,走向心灵的花园和殿堂。
奥尔薇娅赴了颁奖仪式,认认真真背了篇叫做《我们与世界的关系》的演讲稿。作者是不才在下。她原来准备的是《如何种植最棒的萝卜》,被我情深意切搜肠刮肚挡了回去。
那是她唯一一次出现在媒体的镜头里。娇小身躯,皮肤因常年藏在黑衣里而略显苍白,从头包裹到脚,而且坚决不肯解开。媒体问及,她平静地回答:“是为了纪念。”
后来媒体蜂拥而至“奥尔薇娅女士的居住地”采访。她起先还放他们进来,后来颇感厌烦,而且记者经常动不动踩到她的萝卜缨子。于是她闭门不出,拒绝一切采访。我是少数和她有交集的人,为此倍感荣幸。
第二年秋天她通过侄女传话给我,说萝卜收成了,她做了饭请我吃。
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赴奥尔薇娅女士的家宴,全萝卜宴。紫的萝卜黄的萝卜白的红的,经过切块削片烤了炸了各种各样的菜式,辅以青嫩的萝卜叶和胡萝卜汁。我第一次知道萝卜原来有327种做法。
饕餮一顿之后,我心悦诚服地承认,奥尔薇娅女士是世界上最好的萝卜专家。
饭桌上我假装一不小心提起了《萝卜战争》。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这个故事准备写结局吗?
她沉思了一刻。
同我告别的时候,她说:“再过一段时间吧。等我准备好。”
一等就是多年。
接到奥尔薇娅女士在睡梦中平静去世的消息后,我同美人(后来成了我的妻子)一同赶去料理丧事,继承了她全部的遗产,包括一纸《萝卜战争》的结局、一书房的书,还有满院子的萝卜。她留下话说:“照顾好我的萝卜。”但她去世当天,萝卜不知为何都枯萎了。
我们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于是在庭院中种上了新的萝卜种子,安度晚年。料理完丧事之后我头一次踏踏实实坐下来,把《萝卜战争》的结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国王一直没有回来。奥尔薇娅在纸上草草写道。邻国的年轻国王也没有消息。小姑娘在蓝门阶上坐了很久,像一个疲倦的女王在等待飞鸟。她的秘密只有向世间她唯一爱的植物倾吐。其实植物早就懂得她。
她终于决定了,离开那里。去一个和自己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城市定居下来。她在庭院里种满了萝卜,对镜自照发现自己年复一年苍白。
她不知道那场战争的结局。但她永远戴着兜帽,穿着黑衣,在余生里,遮掩从发间伸出、软软耷拉着的,只属于兔子的长耳朵。
她很高兴自己一直守住了这个秘密。
奥尔薇娅至此停顿片刻。最后她写道:我也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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